他看了看表,去了他父亲的公司。
公司的人都认识他,见到他后有礼的打招呼,而他也面带微笑的回应。
这个微笑一直持续到他进了父亲的办公室,关门的那刻。
父亲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低头继续拿着文件看。
父亲是知道他是有事才来的。
“我需要从您这里借钱。”
秦苍开门见山。
他不得不借钱,他不能让万烨霖的家里出这份钱。他估计,在“猎影”每个月平均得到的钱、以后打工得到的钱加起来虽然让他生活绰绰有余,但给万烨霖的医药费却有些欠缺。而他想给万烨霖最好的治疗。
“我这不是银行。”
对方没看他,平静的带着无所谓应了一句,翻页。
秦苍知道父亲一步也不会让,哪怕是“借”。
半晌他下了决心的说:“我去读商。”
他还记得他和万烨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翻遍所有的书,两个人一身的汗。他抹去万烨霖额头上的汗,万烨霖笑着问他学医怎么样。
还记得志愿上所填的学校和专业。
父亲依然没看他,还是之前的语调:“哪?”
他沉默了会,说他会到时候转专业。
“也就是说是国内?”
他没说话。
“哦。”
见父亲只应了一声,然后也没有打算在说什么,秦苍咬咬牙,说:“你定。”
父亲终于把视线从文件上挪到了他身上,靠着椅子,胳膊架在扶手上,十指交叉,打量了他一会:“你不是报了医么。我很好奇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改变主意的。”
“我要用。”秦苍简洁而平淡的回答。
父亲冷哼了一声,盯着他说:“那你准备,今年已经来不及了。你先读一年医,然后就出国,回来帮我。”
“好。”
“多钱?”
“我每个月末会告诉你。”
父亲点头后离开靠背,将视线再次转移到文件上,不再理他。
秦苍也准备离开。
他在握着门把的时候转过身,看着父亲,一字一句道:“这钱我是借的,以后会还你。”
“随便。”
对方头也不抬。
秦苍开门,离开。
他回到医院,只将一年后出国留学的事告诉了万烨霖的养父和阿姨,其他的并没有多说。
几年后秦苍也忘不了当时那对中年夫妇的反应。
女人沉默着低了头,没说话。男人挑了下眉,冷眼看着他,没说话。
秦苍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说:“我每年会回来看万烨霖的。”
“到时候你再说。”男人冷声道。
他没有再解释,因为一切承诺在未知面前都没有意义。
******
那个小区水池里莲花开放的暑假,万烨霖和秦苍都没有看见莲花。秦苍每天都在医院照顾万烨霖。之后就如他和万烨霖的养父说好的,万烨霖被接回,而他去远方的城市上学,一边上学,准备考试、个人资料等一系列出国的东西,一边做任务、打工攒钱。第二年的寒假除了回家呆了两天以外,他一直在万烨霖所在的医院,陪着万烨霖。
万烨霖的养父发现自己的账户中每个月末总会多出相应的医药费的钱数,他知道是秦苍打的钱,说了多次,每个月依然如旧。他明白秦苍内疚的感觉,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说医药费两边各出一半,但秦苍毫不让步。
第二年他观察了很久后让一个具有等级很高的“记忆”的人代替了他在“猎影”首领的职位,然后退出了“猎影”。那一年的暑假秦苍没有来得及过,六月份的时候他便因为准备飞走而没有再上学。他再走之前的几天一直在万烨霖的身边。
最后一天离开的时候,他拉着万烨霖的手,将那枚被万烨霖扔掉的戒指重新带回万烨霖的无名指上。
然后他俯身,轻吻万烨霖的额头。
他知道万烨霖养父和阿姨还在场,但他不介意,他相信万烨霖也是。
接着他在万烨霖耳边郑重且温和的说:“万烨霖,我会回来的。”
半晌后,他缓缓起身,手顺着万烨霖脸上的弧度滑到下巴,直到指尖的离开。
“如果万烨霖有什么状况请及时告诉我。”
说罢他向眼前的中年夫妇郑重的鞠了一躬,说:“谢谢。”
道别后,他拉着行李箱,再次深深看了万烨霖一眼。离开。
门把微凉的触感,旋转,开门。
接着缓缓合上,“啪嗒”一声。
******
五岁的万烨霖突然从睡梦中醒来。
眼睛还没睁开,闭着眼睛,回忆之前的梦。
他梦见了二十岁的自己。陌生的两个男女变成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父母却变成了养父和与父亲再婚的、没有血缘的阿姨,自己好像还有了什么奇异的特异功能,还和谁打了一架……
清晰的和曾经发生过一样,但回想起来却又不是那么清楚。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大清早的心头就沉甸甸。
旁边传来了小巧的脚步声,停在自己身旁,一双小手轻轻地推了推自己,稚嫩的声音从身边响起,像春天刚发芽的嫩绿幼苗一样,清新可爱。
“哥哥,起床了。妈妈说饭要凉了。”
他睁开眼,侧过头,眼前是妹妹圆润的可爱的小脸,水灵灵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嗯。”他起身,声音懒散的说道。打了个呵欠,觉得格外困乏。
“你吃了没?”他问妹妹。
“嗯!我们都吃过了!”妹妹使劲的点了下头,然后又迈着小步子跑出他的房间,喊道,“妈妈!哥哥起来了!”声音清亮如清泉。
这时屋外传来了女人的喊声:“万烨霖,快起来吃饭!昨天你爸不是说带咱们去游乐园么?我们都快准备好啦!”
他对游乐园的事没什么印象,但这不影响兴奋如火苗一样瞬间燃了起来。万烨霖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蹦下床,高兴的大声喊道:“哦!马上马上!”
下一秒他看见人山人海,听见欢乐的笑声、兴奋的尖叫声。摩天轮、过山车、旋转木马等各式各样的设施,眼花缭乱。
曾经只是路过看到的,而现在他就深处其中,想把每个设施都玩一遍。
他一个接一个的玩,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父母还给他和妹妹买了气球,他不知为何觉得连这中常见的东西都觉得稀奇。
他还吃了棉花糖,黏的满嘴满脸都是“棉絮”。
欢乐的感觉膨胀到想要爆炸。
他又突然站在家门口,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搬来了一对年轻的新婚的夫妇,男人总是带着温和的微笑,听说是大学里的音乐老师。女人长的精致美好,带着与众不同的气质,像一支玫瑰般的傲然,但和她熟悉后发现其实也并不是难以接触。
万烨霖经常跑到他们家,听男人弹钢琴,顺便去看男人漂亮的老婆。
他有次对男人说:“我要能像你一样以后找到这么好看的老婆就好啦!”
男人带着自豪和幸福笑着说:“你以后会找到的!”然后搂着女人,亲了下对方的脸。女人带着微笑有些不好意思的轻轻推了下男人。
他看着他们,小脸一本正经。他点点头,说:“我以后也要找个又好看,又会弹琴的人做老婆。”
还是小孩子的他和一群少年坐在初中的教室里,拿着小学中的课本,过了一会他又变成了十几岁的少年,和一群小学生坐在高中的教室里听着让人难以理解的物理。
他交了一堆好友。关系尤好的叫杜听雨。杜听雨还有个妹妹,叫杜映雪,长的是可爱,但性格和男生一样。
三个人没事就混在一起,写作业,出去玩,甚至是打架。
无论是什么状况,最后他们都能看着彼此大笑出声,勾肩搭背的回家。
从始自终,他都没有谈过恋爱。他身边不断出现不同年龄段的一对对情侣,他甚至连暗恋都不曾出现过。
他并没有把幼时那句“我以后也要找个又好看,又会弹琴的人做老婆”的那句话当真。他清楚的知道这年头像他这种等级的人根本不会有那种高阶的愿意和他在一起。他已经不抱那种梦了,他希望找个普通一点的,人品好就行。
他却又不想找,总想等些什么。但究竟是在等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总抱着“会有那么个合适的人不用费尽精力的去找也会出现”的想法,尽管他觉得不可能。
他坐在大学教室,上面坐着他的高中生物老师在给他讲英语。他手中拿着初中的语文课本,和看小说一样一页页的翻着。翻到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他看着“右擎苍”三个字,停下,反复来回的念着:擎苍、擎苍。
他一边念一边笑着,最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班里的人都看着他,他却无法停止的笑,笑的眼睛眯在了一起。
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就是觉得这个发音很耳熟,像一个人名字。
擎苍,擎苍。
秦苍,秦苍。
他笑着笑着,不知为何觉得心脏像被绞着一般。
秦苍,秦苍。
他再也笑不出来,沉默着,泪水滑落。不知道是之前笑的,还是这刻疼的。
他不知道那是谁,无论是擎苍或是秦苍。
但痛苦却像紧紧的包裹住他,全身都在被挤压,尤其是心脏,疼痛万分。他无法呼吸,像被人捂住口鼻一样。
******
在留学的期间,每年秦苍暑假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万烨霖,几天后回到自己的城市,到父亲的公司工作。回去上学前的最后一件事也是看万烨霖,几天之后再登上去往异国的飞机。
万烨霖的养父脸上不信任的淡漠的表情从那次秦苍说要留学后每次见秦苍就会比上一次更缓和一些,态度也又冷漠变为平和。
四年后研究生毕业后秦苍回国,拉着行李箱风尘仆仆的赶到万烨霖的病房,进了房间后看到依然静静躺在床上的万烨霖,似乎一切和几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当时是万烨霖的阿姨和妹妹在,女人微笑着打了招呼,笑容中带着些许疲惫。
“秦苍哥。”万烨霖的妹妹主动的有礼貌的打招呼。她不再是当年圆滚滚的小团子,而是变成了清秀的小女孩。之前她见过秦苍好几次,已经算熟人了。
秦苍朝她点头,将手里拿着的一个纸袋递给小女孩,里面是小女孩最爱吃的点心,是他专门在离开那里之前买的。
小女孩蹦蹦跳跳的到他面前,高兴的说了声“谢谢”后结果袋子,迫不及待的打开。
女人的白头发比以前多了不少,皱纹也有增加,在岁月的冲刷和对家庭的操劳下明显老了些。她看着小女孩露出宠溺的笑容,对秦苍说:“你又给她买点心了,以后吃不到了怎么办?”
“谁说的,以后我去世界的各个地方去吃好吃的!”女孩嘟着嘴看着她的母亲嚷道,“然后也带好吃的回来给你们。”
“那你要加油。”他轻轻拍了下小女孩的头,露出淡淡的笑容。
然后他走到万烨霖的床边,他牵过万烨霖的手,看着万烨霖手背上那些清晰地和还未消去的细小的针眼,瞬间心脏像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他微微俯身,低头,小心翼翼的轻吻万烨霖的手背。然后他伸手,抚过万烨霖乱翘的头发,停在万烨霖的脸颊上。
温暖且熟悉的感觉依然。
“我不会再离开了。”
他注视着万烨霖,声音低沉柔和。
当天,秦苍见到万烨霖的养父后就开门见山的说道:“我想把万烨霖接走。”
万烨霖的养父不可置信的盯着他,却没有看到他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严肃起来:“你今天才回来,工作还没有找,怎么照顾小霖。”
“我在之前回来前就已经找好工作了,回来后随时可以工作。”
秦苍并没有说他在父亲的公司上班。依靠着父亲这种事他觉得有什么骄傲的,况且他还是因为欠了他父亲大笔的钱。
“你工作,小霖怎么办?”对万烨霖的养父来说这是个重要的问题。
“我会请很好的人去照顾他,回家后我亲自照顾。”秦苍沉稳的说道,“现在您和阿姨也因为万烨霖的事没办法安心工作,不如把这件事直接交给我。”
“这怎么可以!你还年轻,正是拼搏的时候。像我们这把年纪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了。”接着男人连忙说,“不行不行。”
“您是担心我照顾不好万烨霖么?”秦苍平静但认真的问道。
男人皱着眉,一本正经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舍不得?”
“哎,那是肯定的。”男人犹豫了一下说道,“虽说小霖和我没什么血缘关系,但也是我们家里的。”
“您和阿姨可以没事来看他,路费我可以出。”
“这怎么行!而且也不是这方面的问题!”男人看着秦苍急急说道。过了一会又叹了口气,道,“以前也倒罢了,现在小霖这个样子,太远了我们看不见,多少还是会担心的。而且你又要工作……”然后他将目光转向一边,沉默了。
“叔叔。四年。”秦苍一字一顿,有力的陈述,“四年,除了每年暑假外我根本见不到他。”
他在国外,住着廉价的出租屋,一边读书一边工作去攒钱。每天睡觉的时候听着隔壁的吵闹声,基本上沾着枕头就可以睡着。平时忙起来根本想不起国内的状况,只是在那时意识会去想万烨霖有没有好些,然后期盼着梦里可以梦见对方。
但实际上他梦见万烨霖的次数其实并不多,不过也有梦到过。
笑着的,红着脸的,别扭的。
拥抱的,亲吻的,睡在一起的。
有时候他以为万烨霖就睡在他旁边,但翻个身,就是墙。
更多是不断像电影一样回放他们之间最后的那幕。
——“你当初问我明不明白。秦苍!我现在清清楚楚告诉你!——我不明白!”
苍白的面孔,颤抖的吼声,被奋力拔下后砸来的戒指。
他经常从那场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便起来学习。
对他来说那梦的感觉像绝望一般。
但对万烨霖来说也许那就是绝望。而他是压垮万烨霖的最后一根稻草。
尽管如此,那些梦是他在那里唯一的精神支柱。
“我不想再离开万烨霖了。”
秦苍直直的盯着眼前苍老了不少的中年男人,万分郑重的说。
“一点也不想。”
接下来的一切便是按秦苍安排的那样,万烨霖被转到了秦苍那里最好的医院,住在最好的病房,接受最好的治疗及照顾。
只是几天的时间,秦苍从一个学生蜕变为一个成熟的男性。曾经的那些服装被衬衫西装皮鞋所取代,头型也不再像一个学生那样显得稚气的短碎发,而是剪短很多,显得更加干脆利落。
他之前暑假除了陪伴万烨霖外就是在父亲的公司实习,从最基层干起,一步步熟悉公司,偶尔陪着父亲去出息一些场合去见世面,学社交上的技巧。加之其在上学期间的工作所学来的,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他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进入状态”,他的能力很快就的得到了公司人们的认可,评价甚至比他的父亲还高。但同时他们也认为他是比他父亲还要疯狂的人,因为他工作起来和不要命似的。
不能带走的文件资料他就留在办公室一直做到完,如果又可以带走的剩下的他就带到医院,一边照顾万烨霖一边处理,没事就和万烨霖说几句话。早上再回家洗澡,收拾下后再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