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旧事 下——归海

作者:归海  录入:02-20

“乔晖,你也不用难受了,班长比你还难受呢!我们去连下翻了遍也没找着你,再回炊事班还是没有,班长从出了这门就开始哭,走一道哭一道,一直哭到大门口……跟他两年,就没见过他掉一个眼泪瓣儿……你这小崽子心可够狠的……”方宝胜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把他铺上的褥子拽下来盖到我身上,然后和李亚辉商量着准备睡一起。

“是啊,是啊!班长哭的好伤心呦……”小四川再插言。

他们说出的话,我听到了,也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麻木的心已经失去了感知的能力。眼中的世界渐渐朦胧,我就那么以飞快的速度又睡着了……

原本以为,该有的难过之后,我会坚强地站起来,收获一份沉甸甸的成熟。记得当时刚刚看完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对于里面孙少平失去了田晓霞之后的悲痛记忆犹新,随着剧情不知掉了多少眼泪,而那本书真正清洗了我灵魂的,却是孙少平重新振作后的一番感悟,以及那份从阴影里走出来勇敢担当的不屈精神。我佩服孙少平,也想作他那样的人。所以,在我生日之前的那段时间,我把一切想的过于天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准备,一直天真地认为,人生能有这样沉痛的分别经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锤炼我成长。

毕竟陆文虎是那么希望回到自己的家乡,我没有任何理由因为自己而要求他留下,多消磨他一年有限的青春。

然而,当事实真正降临到自己的头顶,当世界变成一片刺目的白,当一切都不可挽回,当后知后觉的我幡然醒悟,随着陆文虎的背影消失于视线的一刻,我的心瞬间枯萎,没有了一丝生气。

陆文虎的离开,是一个让人始料不及的巨大绝望,将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可以伟大承受的我,彻底击垮。

那绝望抽空了我的精神,掏光了我的灵魂,使我象行尸走肉一样完全丢失了自我,沉浸悲伤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从第二天开始,更确切地说应该是那个依然漆黑的凌晨起,睡梦中的耳边忽然想起一声:“陆文虎走了!”的惊心话语,使我懵然惊醒。当感觉不到身边的温度,习惯性伸手摸索,发现身前身后都不再有那温暖的身体,我的心里犹如灌进了一盆冰水。

陆文虎真的走了!

陆文虎真的走了……

不确定,到确定。不相信,到相信……

仿佛那些喝醉了酒的清晨,我努力回想着昨天。

于是,那无比清晰的残酷将我紧紧包裹。

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我翻身坐在床上,看着漆黑中的一切如常,听着空气清冷的旷寂,我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后背袭来,直冲上顶。“轰!”的一声大响过后,我的精神世界陷入了另一种境地。

我怎么在这睡了呢?陆文虎在家里一定等着急了,回去后说不定怎么折磨我呢!

我这么想着,急忙起身下地穿鞋。

其实,我的心里是明白的,十分清楚陆文虎已经离开了,不会再回来。可不知为什么,我非要这么想……

天依旧很黑,时间大约是早上三四点钟。

冲出炊事班,一溜小跑回到连队,不顾值班员的惊诧目光,我快步走到小屋前,推门却是锁的。于是,拿了钥匙开门。

我以为屋子里一定是洋溢着一股温暖,还有他醉人的气息。然而,扑面而来的却是那突如其来的寂寥与凄凉,冰寒彻骨!

开了灯,床上空空荡荡,屋子里异常冷清。

陆文虎去哪了?他从来不会这么晚回来的啊!他怎么舍得整个晚上都留在别处?他怎么舍得这蚀骨销魂难得的黑夜里折腾我的机会?

我心里明明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可不知为什么,我必须这么想……

关了灯,坐在床沿,等他回来。

天地凝固,岁月干涸。时光仿佛停止了呼吸,静静地老去。

过往的温暖,是镌刻在记忆里的猴子,调皮着可怜,紧紧攀在虚无的岩壁,明明知道终究会跌落凡尘,摔得粉身碎骨,却死死抓住最后一点希望,不愿放手……

谁能挽回呢?

是你?还是我?还是我们都是寒冷中望火取暖的小女孩,难以留住那短暂的光明,于尘世的冷酷中颤抖着干瘪,消失在那片黑暗之中……

谁能救赎呢?

是天?还是地?

岁未凉,心已寒,注定命里无缘,抗拒也难……

一次次奔下地,去开门。意识的最深处,总是在开门的刹那清晰地感受到门后站着的他,还有那温热的呼吸。可是,开门后的世界,一片冰冷。

一次又一次失望……

天一点点亮起,可他依然不见回转。

或许他在炊事班了吧?就象那个留了一半交合的第一次,那个他彻夜未归的雨夜。

心里明明知道他已经离开,再也不会回来。可不知为什么,我一定要这么想……

在陆文虎走后的前两天,我是拒绝哭的,更确切地说,我是醉在了自己的混乱中,光阴错位,不知身在过去还是未来,麻木着疼痛,不肯面对现实。

在这两天中,我跟大家一样,木然地做着一切,别人让我吃饭我就吃饭,别人让我睡觉我就睡觉,别人问我话我就“嗯,好,是,行……”回答,对他们说出的话也能理解,却不愿仔细去想。

只是那两天中,我极少主动说话,说的最多的,就是在干活的空当,或者清闲时枕着一只胳膊趴在桌子上,我会突然惊问:“方班长,班长咋还没回来?”然后看着方宝胜起初惊愕后来忧心的脸明白了一切,再“哦!”一声,继续趴在桌子上看着那只被枕在头下的手里,一管钢笔或者其他东西在手指间旋转,定定地发呆。

大多时候,我会一个人四处乱转,走遍这所营房的每个角落,尤其是陆文虎曾经喜欢去的那些地方,心里总是抱有一丝幻想,在一个不经意的时间和地点,在某个不起眼的拐角处,我会看到他出现在我眼中,然后迎面向我走来,或者在偶尔回头时,他正站在我身后。可是,我追了那么多熟悉的背影,每次看到回头后的脸都是陌生的惊异。可是,不住的回头,再回头,天地间仍是空空如也。可是,车建国、吴大勇,就连那个万恶的季海洋也不在这里,每次推开他们的房门,或者故意从他们窗下经过,我再也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等到晚饭后,我会掐准时间,坐在相同的地方,等待陆文虎那夜的出现。等到他第二次从炊事班出来,我就跑出去,紧挨着臆想中的他,告诉他不要难过不要伤心不要哭,安慰着对他说:“等我复员了去看你。”沿着大路自说自话,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然后在门卫岗哨的警觉目光下独自走回。

到了晚上,我会洗干净手脚,刷了牙,洗干净他最爱的地方,准备好清理战场的热水和工具,早早地躺进被窝,等待着他回来后脱下一身羁绊“嘶哈嘶哈!”地向我身边拱。再等待中悄然睡去,梦里全是他模糊不清的影子。然后第二天早上,再带着两行清泪,从梦中惊醒……

多年后再回忆这段过程,以现在的眼光审视那时的我,无疑是在巨大的失落下,我不具备承受那份悲伤的能力,潜意识里拒绝承受时精神上出现了问题。要知道,在此之前,我没有感受过这么强烈的悲痛,当兵时与家人的分别,以及奶奶的死固然悲伤,但跟这比,难及万一!让刚刚十七岁,一直生活在父母、奶奶、姐姐掌心中的我,如何承受?

后来我才知道,炊事班人感觉到了我有些痴、呆、傻的异样,并报告了连长。而经历过老山前线无数生死,有很深经验的连长却告诉他们,不要刺激我,不要吓唬我,不要搭理我,过两天就会好了。

于是,我就那么在自己构建的混沌世界中自由了两天,难以自拔。直到第三天,许鸿安出现在了我梦游的身后。

第十七章:雨莲托藕

其实,我的心里是雪亮的。我知道这样游魂一样四处逛荡会被别人笑话,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被一个一个地方吸引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天上午,许鸿安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走了不少地方。

我知道他跟着我,不时还回头冲他虚心地笑。但他面目表情,一句话也不说,更不阻拦我,我就照样按照自己直觉的指引,继续前进,任凭路人投来好奇的眼光。直到我不经意间回头,脱口问出:“五连长,你看着陆文虎了吗?”那句话,然后又明白了过来,歉意地朝他微微一笑。

许鸿安铁青着脸,不再忍耐我的白痴行为,上来扯住我一跳胳膊,说:“走,我带你去找陆文虎!”然后拽起我就走。

“五连长,陆文虎复员了,上哪找去啊?”被他拖拽着往回走,我嘻嘻笑着,仿佛在嘲笑他是傻子。

许鸿安脸色阴沉,还是不说话,就那么一直拽着我,把我拽出了西门,离开了营区,经过了小镇,拽到他家里。

到了他家后,许鸿安仍是不说一句话,把我扔在沙发里,一个人去浴室刷澡盆,然后哗哗地放水。

也许是被他那句“我带你去找陆文虎”给刺激到了,一路上想着:“陆文虎不是复原了吗?”可心里却另生了一股希望,不挣扎也不妥协,就这么来到他家,坐在沙发里四处张望。

许鸿安默默地做好一切,走出来不由分说把我拎起,拽进浴室,三下五除二褪去我的衣服,把光溜溜的我塞进澡盆。

冬天闷着地热的许鸿安家里,温暖舒适,浴室里热气蒸腾。

我躺在澡盆里,全身被温暖的热水包裹,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心也开始绵软了。

一缕惬意的舒适。一丝咸腥的甘甜。

闭上眼,放松身体,感受着许鸿安那熟悉的殷切的深深的凝望,我没有一丝羞涩,完全沉浸在忘我的另一个境界,享受着温暖的包围。

许鸿安抱着一只手臂,站在朦胧的云雾中接连抽了两支烟,然后把我从澡盆里拽出来,打了浴液,帮我擦干。

在他帮我穿衣服的时候,我说着:“我自己穿。”不知为何,看着这个无比亲近,曾在爱情道路上一直搀扶着我的人,被热水泡去一层坚硬外壳的身体里翻滚着一阵阵刺痛,心里有些酸楚。

穿好衣服走出来,看许鸿安坐在沙发里又点了一支烟。

“我知道陆文虎走了,不要我了……”我走过去,站在许鸿安的面前,说完这句话,两行滚烫的泪水顺流而下,不知从何而来。

许鸿安抬起眼,失望地看了看我,然后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起身拽着我进了他的卧室。

卧室还是那个绿意盎然的卧室,洋溢着生机勃勃的色彩,丝毫没有变化。变了的,是欣赏美好的心情。

“看着他。”许鸿安一直把我拽到卧室里边,指着墙上的一副照片命令我。今天的许鸿安冷峻异常,没有了往日的随谐。而此刻的他更是纠起了两条整齐干净的眉毛,瞪着眼睛,有些骇人。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许鸿安,心里有些怵,刚刚留下的眼泪无影无踪,低着头不肯服从命令。

我知道那副照片的来历,也知道他们的故事……

“看着他!”见我一副窝囊相,许鸿安压低声音沉喝。那声音不容人拒绝。

我抬起眼,那个梦中的少年影像跃入我的眼帘。他干净、通透,仿佛不染尘烟;他优雅、清新,好似一朵奇葩,静静地站在雪山之巅;他阳光、灵气,和着那眼神中淡淡的忧郁,看在眼里,犹如正朗诵着一篇华丽又隽永的诗行,令人忍不住轻声叹息!他静静地望着寂寞抑或孤独,脸上却流露出一抹微微的笑意,跟我长得如此之象……

“乔晖你太让我失望了……”许鸿安情绪有些激动。但他并没坚持冲我发火,说完这句话,他无奈地在地上转了两圈,然后把我按坐在床上:“乔晖你听我说——陆文虎走了是不假,可他是不要你了吗?他是复原了,是回家了!乔晖你看着他,”许鸿安指着墙上的照片:“你看着他眼睛告诉我,你天天惦记,天天牵挂的人只是为了生活暂时离开了你,活蹦乱跳地存在在你的同一片蓝天下,有朝一日总会重逢,而不是留给你永远也不会再见的绝望……你说你是幸福,还是悲哀?”说到这里,许鸿安的眉拧得更深,眼里闪动着晶亮的东西:“乔晖你不能这么没出息!陆文虎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他会多难受?你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

乔晖你是幸运的!我没想到陆文虎能对你这么好,他跟我们不一样!难道你忘了他为了你站在那么多人面前念检查?忘了他为你背了一身债?忘了他为你不吃不喝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你怎么能说他不要你了这么不负责任的话呢?

陆文虎是爱你的,乔晖!可能别人看不出来,可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不容易啦——你难道从来就没感觉到你在陆文虎心中是重要的吗?他捧着你,含着你,怕你摔了,怕你化了……可你呢?在他最需要帮助和理解的时候你都干了些什么?你看看你现在……

乔晖,陆文虎走了,你心里肯定会难受,但是你必须坚强起来。你没想过吗?兴许陆文虎回家安顿好后会回来看你?就算不回来,你就没想过你探亲的时候,或者复员以后去看他?只要他还存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着,你就永远都有希望……你要是把自己搞垮了,出点儿什么事儿,有一天陆文虎回来找不到你……你样他怎么办?啊?乔晖……”

听着许鸿安时而温柔时而激昂的话语,我的泪不可遏止地顺流而下,从前的一幕幕情景如过电影一般在脑海中闪现跳跃。

那一刻,陆文虎的一怒一笑,一伸手一投足……他所有的一切再次清晰,浮现在我久违了的眼前:从在烧火间里把我撞倒的野蛮,到他举着菜刀直奔我冲来的凶狠,到他执意要把我要来炊事班时站在司务长办公室门口的硬冷,到他说出“你以后跟我睡”后被我无视的尴尬,到他站在床上骂吴大勇“操你妈”时的狂妄,到他蜷坐在水塔下那个嵌刻在天庭上的孤独,到他终于如愿跟我睡了一夜后的早上以及他带着我四处去炫耀时的幸福,到一丝不挂跨进大缸还有他站在缸里不知所措的挺举,到他那个销魂的夜里的疯狂……那个春光明媚的早晨,那个十指相扣的车里,那个差一点失控的果树林,那个篮球场上跃起的身影,那个医院门前惊愕的表情……我听见他在我身后笃定地高喊:“乔晖,你永远是我的兵!”也听见他用身体为我取暖时压抑的哭声,还听见他问:“乔晖,我想你了,你想我没?”更有那一声声“我样你摸我几巴……样你摸我”……那个漫天飞雪的树林里告白,那个温馨的生日烛光下他满眼柔情的临别……最后定格在他于黑夜中从我眼前渐行渐远,直到消失……

许鸿安走过来,把我的脑袋抱过去,用手轻轻抚慰着我的头发。于是,在他怀里,我再难控制,呜呜放声。

一张眼含忧郁,带着微微笑意的脸,在墙上看着我们。

想当时的许鸿安看到我的样子,心里定会有着说不出的痛。是我,让他再次回忆起那份弥天的绝望。

然而,他却再一次唤醒了迷茫中的我,为我喜欢男人的艰难征程再次指明道路,留给我绝望中最大的一线希望!

是啊!还有什么能比知道自己心心相印的爱人还存在在这片蓝天下更幸福的事情!还有什么样的幸福比知道自己的爱人幸福更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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