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能死后相遇,便让一切在轮回前了解。
但愿来生,不再相见。
第九章:流年缘
一
林青在面对师长同门的追杀时,虽然一直都有些手下留情,却从来也没有后悔过自己做出的在正派眼中叛出师门投奔魔教堪称大逆不道的举动;即使是在最后陷入绝境被逼得不得不跳崖,感受着与自己十指紧扣的白靖的体温,他也是喜悦的——能够和这个人在一起,就算是由正派大侠变成武林公敌又算得了什么呢?哪怕是必须面对太早到来的死亡,他林青也不会有半分犹豫。
林青此人,自小被灵岫派收为内门弟子。天赋出众资质上佳,未及弱冠便隐隐有派中青年一辈第一人的势头,武功不可谓不高。观其外貌,则是剑眉斜飞入鬓,鬓若刀裁。一双黑眸灿若寒星,面上五官如同刀削斧砍般冷厉;总是紧抿的薄唇,不自觉的透出一股子认真严肃,当真是一副好相貌。若是三年前,江湖中人见了他,定要被那通身的浩然正气、不似江湖中人的泠然贵气所折,任谁见了,也要叹一句“不愧是少年英雄”。
只是三年后的今天,人皆恨其离经叛道,投奔魔教;提到林青之名,也不过叹息一介青年才俊,竟被魔教妖人引诱至此,魔教之人当真可恨云云。
只有林青自己知道,他哪里是被引诱,分明是他自己送上门去。他甚至是甘愿生死相随,无怨无悔的。
那个时候他在繁洛山的梨树下小憩,恍然间听到一声轻笑自头顶传来。他一个抬头,刹那间映入眼帘的绝世风华,便注定了他进入此生无论如何也挣不脱的网,困住他的人,困住他的心。
彼时的白靖坐在梨树枝上,一双上挑的凤眸似笑非笑,那黑眸深不见底,看似饱含笑意细察之下却只会发现无边无尽的寂静与淡漠;细长的眉毛略略挑起,似乎带着些挑衅。他向着光,春日里柔和的阳光打在他白若冠玉的脸庞上,更加显得莹润。柔顺的黑色长发只是松松挽起,掉出几缕垂在胸前,越发显得慵懒;白色的梨花瓣飘落几片在他的肩头,却是美得惊心动魄。
林青顿时就说不出话来了。那样一个人望着他,他觉得似乎这漫山的春色都已经收拢汇聚在对方的眉眼间;对方一身青色衣袍,就那样懒懒的坐在枝头,却无端的让林青觉得遗世独立,倾城倾国,也不过如此。
然而让林青呆愣的并不只是对方的容颜气质,更多的,是对方给他的感觉。
林青可以肯定,这一定是两人的初见。可不知缘何,他见到对方的第一眼,左肋下方却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满足感,头脑里甚至有“终于找到了”这样的想法。似乎从前,他也曾见过这样一个风姿绝世的青年,站在满树繁花胜雪的梨树下,浅浅微笑。他又觉得似乎看到一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紧紧握住手中普通的圆石,面上表情似是解脱似是遗憾。
恍然间,他似乎及经历了一场隔世经年的大梦,仿佛成为了某段老旧时光里黯淡过往的主角,又如同刚从流年岁月里惊醒的毛头小子;怅然若失却又恋恋不舍。
只是再多的思绪流转,也不过是在一瞬间。待到他回过神来,看着那个生生将满山梨树衬做背景的人,只觉得今生今世,再不愿放手。
于是他走上前,林青和白靖的一切,就此开始。
他林青甘愿为白靖退出师门,只愿能不与白靖分离;林青甘愿背上“邪道”的骂名和白靖在一起,愿意放弃那些虚无缥缈的一切,只求能见白靖的笑靥;林青愿意为白靖做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只为此生长伴。
让林青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自己的行为正确的是白靖对他的回应。尽管会冷嘲热讽,尽管会表露出不屑甚至赶林青离开,尽管见到林青的伤势会幸灾乐祸的说“活该”;但是每一次陪在他身边不曾丢下他一个人的是白靖,遇上林青的师门会担忧的看着林青的人是白靖,甚至于在林青受伤后别别扭扭的拿出最好的伤药扔给林青叫他自己上药的,也是白靖。
平日里相处时两人的举止亦是越发的随性自然而默契。看着白靖的言行,林青很多时候会觉得,尽管彼此之间从未表明心意,然而心底应都是明白的,也是接受的。
如果说从前林青对这种感觉还是存着几分疑惑和不安的话,在二人一同面对正派的的追杀陷入绝境时,白靖主动握上来的手,十指相扣的举动;已把他的一切疑虑打消。
更何况,白靖在同林青一道跃下山崖直面死亡时,在他的耳边极轻却也极坚定的道了声“来世等我”。面对如狂风骤雨席卷天地般席卷身心的喜悦和满足,除去一声“好”,除去再度加大手中力度把白靖抱得更紧一些,林青还能有什么反应?
这辈子同生共死,下辈子已然相许;他林青此生,值了。
二
圣德真君木重最近很烦躁。
照理说,像圣德真君这样有貌有钱有房有车还有伴侣的新一代五有上神,应该是过着平日里喝茶斗狗咦不对应该是喝茶赏花,练练功遛遛弯,没事祸害祸害天帝,打击打击其他男神;悠闲地让一众上神羡慕嫉妒恨得恨不得半夜套麻袋拉出去暴扁一顿却又止步于武力值的差距不得不生生忍下的日子。同理,他的伴侣清虚真君百一亦是如此——本应悠悠哉哉清清闲闲,却总是觉得莫名的烦躁。
本来顺风顺水一路UPUP的修炼突然间就凝滞不前还有倒退趋势的神仙你伤不起啊!算卦只能隐隐算出一点点总是在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被打回原形宣告卦象无法显示的伤感谁能理解啊!偏偏这样的郁闷还是在一对老夫夫之间,那可不是1+1那么简单,那是doubleXdouble以平方形式立增的烦闷啊!
于是……这一日春暖花开阳光明媚(喂仙界有哪一天不是这样啊?),圣德真君和清虚真君毅然决然的前去寻找卦象上显示的关键——和他们私交不错然而某方面却特别恐怖让他们也想退避三舍的少司命上神。
待到两位真君进入少司命的花园,在紫荆花下寻得捧着一面水镜(可观世间事)看的正欢的少司命,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因由,就被少司命挥手制止。
少司命似乎知道两位真君前来的意图,伸手请他们坐下,却不多做解释。只是默念口诀将水镜放大摆到他们面前,示意让他们观看。真君们面面相觑,不知少司命这是何意,只得按捺性子,看起水镜中的情形。这一看,却看出了不对。
只见清虚真君轻皱眉头,转头望向少司命:“这镜中是何人?在阎君面前以永堕轮回之苦承担另外一人的罪孽?不,不对,另外一人承担的,也不是自己的罪孽……这倒是稀奇了,阎君不是一向最难打动的么?今次怎会如此容易应允凡人?”
少司命抬头,见圣德真君也是同样的疑惑,不禁轻笑。她挥挥衣袂,收起水镜,迎上两位真君疑惑的目光,不急不缓的说道:“这可不是因为那凡人的面子啊,阎君能如此痛快的答应,还不是因为那犯下罪孽的人身份特殊?”
清虚真君听罢越发疑惑:“阿少,你这是何意?”
却见少司命盈盈一笑:“百一,你当真想不起来了?那忘川水边上,可仍旧有两位在阳世同时死亡的魂魄,不愿往生不求解脱;宁愿在那永不见天日环境恶劣充斥着苦难、哀嚎、绝望的幽冥就那样彼此相伴呢!”
清虚真君愕然:“我……”却怎么也说不下去,转而望向听到少司命这番意有所指的言语脸色微变的圣德真君。
少司命似是看到了圣德真君的不愉,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面对两位真君困窘的表情,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哎……这真是……我说木重你还真是啊……你这是吃哪门子飞醋呢?百一想不起来,难道你木重也想不起来么?”
这话一出,两位真君的脸色都是大变,异口同声道:“阿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少司命笑够了,她直起身子,缓缓开口:“百一,木重,可还记得百年前你们曾一同下界历劫?”看到两位真君点头,她方才继续:“我想,你们一定是和从前一样,历劫归来就将那些凡尘俗事抛置于脑后,从回归时起就再未忆起了,是也不是?”她也不等回答,径直讲下去:“实际上,如果你们理历劫回来翻阅过历劫时的记忆,就应该发现不同。你们回归后对这一次历劫,应该是没有任何记忆的。”
“这一次的历劫你们不知彼此身份,却三生三世都和同对方的灵魂纠缠在一起,缘分不灭。感情太深厚因果相连牵扯过深的结果就是待到劫难完毕,你们各归各位魂归天界时,各有一部分命魂因和对方相互吸引而离体。离体的那部分命魂保留着你们历劫时所有的记忆和情感,又是神魂,因而强大到即使是一部分也可以如同普通凡人的魂魄般在幽冥行走。因此直到今日,你们二位各自的那部分命魂,都还以普通魂魄的外观行走于忘川河畔,彼此相守,不离不弃。”
看着两位真君呆滞的面孔,少司命继续道:“而这,也就是你们最近的修炼不能前进的原因——魂魄不齐,修为自会受阻。想要解决,只要收回命魂便可。实际上,我也是最近去幽冥向阎君讨要忘川水时,无意间发现的。要说起来,你们历劫时的感情,当真是深厚,那部分命魂给我的感觉,竟都和普通魂魄无异了。若不是听见他们彼此间的称呼让我想到了你们历劫时的名字,进而起了疑心,我也未必能发现。”
两位真君终于缓过神来,道过谢后,便匆匆向幽冥赶去。
少司命的水镜里,正巧映出两位真君缺失的那部分命魂刚刚离体后相见的场景:
“我该叫你什么呢?林和,靖之,计少,还是——青?”那位通身傲气凤眸上挑的男子拉长语调,含笑问到。
“青云,你还是叫我靖之吧……其他的怎么听起来都这么别扭……”另一位沉稳贵气的男子答,语句间满是无奈与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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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重,你说怎么即使下凡历劫,我也摆脱不了你呢?”
“大概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想摆脱我吧。”
“阴魂不散。”
“你情我愿。”
圣德真君与清虚真君住处外的梨花,依旧洁白胜雪,如梦似幻。
第十章:流年痴
一
很小很小的时候,林释迦觉得最幸福的事就是念书念累了时能吃上母亲亲手做的糕点。那点心呈花状,看着白白软软的,只在最中间点了一红点;入口即化,软绵的口感叫人吃了一个又一个,舍不得放手。
大一点,林释迦的最爱便是缠着父母央求他们带着自己出门。在他看来,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吸引人,有糖葫芦有馄饨各色小食;有卖艺的耍着精彩的把式;有的时候还能见到与自己同龄的孩童。他怎能不受吸引?
性子沉稳下来后,最让林释迦舒适的事就是一人在自家后院那片小竹林中静坐。品清茶听竹涛,只觉得整个人都融入了这天地,浑然忘我。
再后来,林释迦就觉得,娶了今生的妻子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幸福。直到死亡将两人分开,他都是这么想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释迦与从未见过面的夏家小姐夏紫苏成了婚。
夏家十里红妆送夏紫苏出了门,林家八抬大轿抬着夏家小姐进了门;自此再无夏家大小姐,有的只是林家新妇。
林释迦成婚的时候并没有奢望太多。只想着这个女子既然从今日起是自己的妻,那么他林释迦定然不会亏待了她;他也希望那女子知情趣识大体,能给自己一个稳定的家;至于男女之爱……他从未期望过。却没有想到,这名女子,给他的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不说揭起盖头那一刻见到那张如玉脸庞时林释迦内心升腾起“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感触,夏紫苏婚后的言行,无一不让他满意。夏紫苏孝敬公婆,很得婆婆欢心;夏紫苏管事是一把好手,她管家,整个家都井井有条,几乎出不了一点岔子;夏紫苏温柔贤惠,美貌端方,对林释迦是小意体贴,叫他舒心。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上夏紫苏的学识让林释迦来的惊讶、来的欣喜。
林释迦本来以为,夏紫苏不过闺阁女子,就算是念过些书,也定然无法理解自己、无法同自己交流。却不曾想,她却是个满腹经纶的女子,每每和林释迦交流时旁征博引,各种典故信手拈来,到显得比林释迦还要多几分才华。
论思想论看法,夏紫苏更是不遑多让。林释迦以为她不会理解东西,夏紫苏的感慨想法和林释迦接近,有的时候甚至比林释迦想的还远,还要周到,让林释迦不由得把她当知己看待;而夏紫苏的某些想法,更是让林释迦一听之下惊为天人,觉得对方的才华要胜过这天下大多数男儿,若不是女儿身……
至于其余风雅之物,夏紫苏更是样样精通。无论是抚琴还是手谈,品茗还是赏花,作画或是题诗,夏紫苏总是可以陪着林释迦一起的。这样的妻子,林释迦怎么能不爱?慢慢的,一开始的责任之感变成了对妻子的真心疼爱;他林释迦是真的想要和妻子情深意重的过一辈子,而不仅仅是有礼却疏离的相处。他被自己妻子一身内敛却美丽的光芒吸引,想要近一点,近一点,再近一点;被妻子满腹的才华、得体的举动和举手投足之间的风华打动,一点点深陷;到林释迦察觉时,早已情根深种。
好在,那般出众的女子是林释迦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林释迦可以去爱也有极大可能相守相伴一辈子的人。而林释迦也觉得,他的妻,对他还是有好感,甚至是喜欢自己的。
所以他这辈子枕边只有夏紫苏一人,所以他毫不犹豫的为孩子冠上妻子取的名与字——林和,字靖之,并无一丝不快。夏紫苏的要求,从未落空过。
甚至,当生命的最后夏紫苏抛下他先行时,第二日,他就跟着去了。
直到生命尽头,林释迦都觉得,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有夏紫苏这样一个爱人,一位妻子。
林释迦生命里最大的快乐,就是由夏紫苏陪着,走完一生。
二
夏紫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现在的夏紫苏是夏家小姐,学着女工管家,琴棋书画,学着大家闺秀应该学习的一切。为将来在宅院里好好的活着做准备。
天知道,她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她的心本在天下,她的目光总是注视着远方;在一个宅院里就那样静静的消磨年华,为那一方狭小的天地耗尽心血,哪里是她想要的呢?
夏紫苏觉得她应该感谢这无尽的轮回的。第一次成为女子的时候,她几乎要崩溃;无法接受这样的情况。然而那一世疼她如珠如宝的父母,那一世待她好到天上去的兄长,终究是给了她勇气,以女子的身份存活于世。后来,随着轮回的次数越来越多,成为女子的情况也在增加。渐渐的,她习惯了。无论男女,她总是可以活得很好。
对夏紫苏而言,永堕轮回的痛苦透彻心扉。每一次转世只有她记得从前那些爱恨情仇;甚至有些时候,她先死亡转生,待到年纪大点时还能遇上前一次的故人。那种相见不能相认,只能看着故人们怀念着自己然后一日日老去直至死亡的悲凉,无人能解;那种一个人行在天地之间,没有人是自己的同类,永生永世记着早就没人还记着的往事和情感的孤独;别人的死亡是解脱,转世是新开始,自己的死亡却不过是下一场磨难的开头的绝望和无奈,几欲让人疯狂。那经年累积的苦楚渐渐溢满了心房,那颗每世都鲜活跳动的心脏,里面什么也没有。
然而这样的轮回也让她学会了很多。起码现在,面对未来相夫教子的生活,她心里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