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公子欢喜

作者:公子欢喜  录入:02-17

纸上的字迹被水洇得模糊,依稀还能看出几分笔画。寥寥四行,一首打油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君子路过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啧……”一声喟叹。连老道士自己都觉得想哭。这纸条,街头巷尾时常见的。何苦这般千辛万苦非要从污泥里挖出来?

傅长亭捏着湿透的短笺,一张俊朗英挺的面孔全数被渐暗的天色盖住了。他在这院中站了足足一天,雪白的道袍被四溢的脏水淋得斑斑点点满是污渍。

“掌教,还要不要……”老道士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忍不住鼓起勇气再近一步问道。

湖边还有好几堆呢,是不是再找找别的?

傅长亭摇摇头,转身一步步往屋里走:“不必了。都收拾了吧。”

老道士忙不迭应下,心想,这回总该闹完了吧?

却听傅长亭道:“这都是他扔进湖里的。”

“谁?”一时没听明白,老道士顺嘴发问。

傅长亭不答话,惆怅地站在房檐下,看着院中如山的废弃杂物:“我自以为将他的底细一一查尽。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总看见鬼魅往湖中丢东西,一把短木剑,一个泥娃娃,一方丝帕……都是小东西。鬼魅每每状似潇洒地往湖里投着,眼底一抹掩饰不住的悲悯。彼时,他想,这鬼怕是在故作慈悲。后来又觉得,这或许是他戏弄他的又一个手段。最后,他不屑去猜了。与破阵无关的事,如何都不与他相干,何必自寻烦恼。如今,他想知道,费尽心力去猜,却连猜都无从猜起了。

“他杀不了人的。”这是天机子说的。

昔日杂货铺的后院已成为大火后的荒土。遣退了所有随行弟子,院中只留下傅长亭与天机子两人。

挣扎于本性与魔性之间,天机子的语气忽然高亢,忽而暗哑:“他杀了金岭子,一直耿耿于怀。我们一起四处躲藏,却还是被追来的终南弟子发现。他让我先走,自己留下。呵呵……以命抵命,只有他会把这话当真。我那个小师弟……呵呵……”

“后来,他连剑都不碰了。”

傅长亭紧紧攥着自己的道袍:“他亲口告诉我,人是他杀的。”

就在脚下的这片焦土上,一个个木盒自地底翻涌而出。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一笔笔刺目的血债。他亲口承认,这就是那些失踪的人,他杀了他们。

“你信他吗?”天机子突然插口。

傅长亭顿然失语。

天机子笑了,鬼爪般的手指紧紧抠住自己的喉头,伴着阵阵咳嗽,黑血顺着嘴角源源不绝淌下:“你从未信他,却信了他这一句?”

“呵呵呵呵呵呵……”赤红的眼里满是讥讽的光芒,扭曲得已全然看不出人类痕迹的丑陋面孔在月光下一览无遗,天机子咧开嘴,满意地望见傅长亭瞬间变作铁青的面孔,“你不信他,你信你自己。”

“回溯之术,辨的是血气,不是杀气。”

“杀人并非一定见血,反之亦然。这个道理,金云子不会没有教过你。”

“我猜,你在他身上下的咒不止一种。”

嘶哑的声音伴随着干涩的笑声,一字一字凌迟着他的心。傅长亭用尽全力站在原地,不让自己后退,却怎么也甩不脱他冰冷的眼神:“凡事只定善恶,不问缘由。嘿嘿,终南的门风还是如此直截了当。”

无论韩蝉做什么,其实罪名一早就已定下,琳琅满目的手段都只为让他俯首认罪。回溯之术后还有其他,足以验证他的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傅长亭早已为他将罪状拟就,不容置疑,不容反驳,不容辩解,所欠的不过是签字画押,好做一个言正名顺的裁决。他当真与血阵有关,他当真是邪道党羽,他当真助纣为虐,这就够了。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何来错杀之说?幽明剑出鞘,九天雷火轰鸣,以正诛邪,正道降魔。傅长亭只要一个惩奸除恶的结果,动机缘由那都是邪魔外道的狡辩与花言巧语,不听也罢。

“你想说什么?”双手紧握成群拳,指尖穿破了衣料深深扎进掌心里,傅长亭艰涩地问道。

天机子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血色的瞳仁里几分追索几分哀怜:“我那个小师弟……”

命数将尽,回光返照。过往一切一幕幕飞速在眼前展开掠过。他的小师弟,被他抱上山时还只是那么丁点大,乖顺地窝在他怀里,吮着手指,睁大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看他。无论他走到到哪儿都要跟着他的小师弟;举着木剑摇摇晃晃打摆,最后“噗通”一声仰倒哭泣的小师弟;悬桥上闭着眼吓得满脸惨白还强撑着同他斗嘴的小师。他的小师弟……

“哈哈哈哈哈哈……”尖利的指甲已刺入喉头一节有余,他鼻口流血,双目通红,笑声撕心裂肺。

傅长亭问:“你笑什么?”

“我笑韩蝉。他……哈哈哈哈哈哈……他算什么?”

他问得莫名,傅长亭蹙眉。

天机子续道:“终南上下,自古以善恶论万物。人皆善,鬼皆恶。除恶扬善,以正诛邪。你是善,我为恶,黑白分明。可笑的是韩蝉,我鄙弃他向善,你憎恶他作恶。善耶?恶耶?他到底是善是恶?傅掌教,你说呢?”

“他……”心头恍然一阵空茫,他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答复。

除去善恶之分的定论,他对他竟是一无所知。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指骨埋入树下?在血阵中,他是不是还做了其他?又为什么要对他说谎把杀人的重罪揽下?

生平第一次,只问罪责不问根由的道者茫然了。他想知道一切,不仅仅是谁对谁错,更在于……韩蝉,那只鬼的所有。

但是,已经迟了。

掌心中细小的痛楚闪电般刺入心扉,双眼圆睁,傅长亭猛然从梦中醒来。屋外夜色浓重,风声呼啸。起身点起烛灯,摊开手掌,指甲缝里有细细一线血迹,掌心中的伤口微不可见却总也不见痊愈。连日来,与天机子的对话时时出现在他梦里。

“叮铃、叮铃、叮铃……”清脆的铃声在房中激荡开来。门下的惊魂铃无风自动,古旧的表面散发出淡金色的光芒。

鬼雾,无边无际。从窗隙地缝里喷薄而出,丝丝缕缕,渐渐充斥了整间屋子。

傅长亭起身下榻,白色的烟气不见退避,反而聚拢过来,绕着他缓缓游走。脚下雾气缭绕,仅有的一豆烛火也因这迷蒙的白雾而变得模糊。

“谁?”不持剑,不提掌,就连护卫周身的天罡正气也无心维持。他披散了长发站在桌后屏息凝神地等,宽大的道袍来不及束起,长长的衣袖垂至了脚面。这熟悉的雾气,这熟悉的情境,傅长亭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闻听紫阳真君下凡济世,降妖除魔。今日一见,果真风姿不凡。”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有人轻笑出声。圆润的嗓音忽近忽远,飘渺恍如隔了万水千山,真切又仿佛近在耳畔。

傅长亭倏然后退,灯火飘摇,自来不动声色的道者满眼皆是萧索。

不是他。

惊魂铃激越高亢,鬼气森森,房门无声开启,灌入满院风声。黑暗里,一道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近:“山野精怪,漏夜造访,实属万不得已,望请国师大人海涵。”

话音方落,人到眼前。是个女子,浅笑盈盈,眉如新月:“小女子初雨,见过傅掌教。”

“雨姑娘。”时常被鬼魅挂在嘴边的名讳油然跃入脑海,傅长亭神色一紧。

穿一身碧色衣裙的女子却从容。她挥袖将洞开的房门掩上,随着面上渐渐泛起的温婉笑容,一阵淡淡的幽香在房中缓缓弥漫开来:“听闻道长在找东西,小女子倒是有一件,只是不知是否正是道长要找的。”

轻移莲步,她袅袅站到圆桌另一头。隔着四溢的鬼雾,女子螓首微垂,笑得柔顺得体。她的手中握着一把木制的小刀。

傅长亭急忙伸手抓去,挥起的衣袖险些把烛台带倒。女子笑容亲和,全然不在意他的莽撞。“看来是了。”她话语欣慰,屋中的香气因之变得稍许浓烈。

木刀是孩童的玩具,雕工不见得精致,木料不见得考究,可是做工却费了十万分的心思,从刀尖至刀柄,不见一根木刺。韩蝉在湖边喝醉的那个夜晚,他亲眼见他将之丢进湖里。醉了的鬼魅胡言乱语,说他做了很多。

以手为刃,傅长亭手起掌落,木刀立时一分为二。原来,内里居然中空的,一张纸笺轻轻飘落到桌面。纸面上寥寥四行,是一首打油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君子路过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与拨浪鼓中的如出一辙。

16. 上

在她的示意下,傅长亭以手为刃,手起掌落,木刀立时一分为二。原来,内里居然中空的,一张纸笺轻轻飘落到桌面。纸面上寥寥四行,是一首打油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君子路过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与拨浪鼓中的如出一辙。

“起初,他们总是哭。凡人听不见,我们却听得分明。”被拘锁在湖底的幼童魂魄因为惊惧害怕,惶恐不得安宁。每到日落,哭声自水底传来,霖湖岸边风声尖啸。凡人无知无觉,兀自酣然沉睡。鬼魅就坐在湖边的石亭下,侧首聆听,从子夜到天明。

迎着道者冰冷的眼眸,她用平静的口吻如实相告:“兄长嫌他们太吵,所以往湖里丢这些小玩意。道长是天上真君下凡,恐怕有所不知,虽说人鬼殊途,不过鬼界同人间终究还是一样讲人情的。些许小贿赂,总能买到一夜无忧。呵呵,他口中这么说,实则是动了恻隐之心。他呀……”

一声长长的叹息,撩起房中暗香浮动。一个拨浪鼓,几只竹蜻蜓,有时或许还有两根糖人。小小的礼物抚慰了孩童们的不安躁动。

血阵内的怨魂接收不到家人的供奉祭祀。那鬼用纸笔写下凡间安抚小儿夜哭的打油诗,夹带在送给他们的东西里。

“多少算是个安慰。”初雨轻柔地说道。

鬼雾在道者眼前起伏游走,丝丝缕缕的幽香随着雾气的弥漫散播到房内的每个角落。傅长亭听见屋外又开始下雪,“簌簌”的落雪声应和着桌上烛台“毕剥”的轻响。冰粒在叩打纸窗,寒风穿透了窗隙“呜呜”哭泣。

“有时,他会自己站在湖边念三遍。”女子清丽的容颜在稀薄的雾气里时隐时现,她掩着嘴,轻轻笑出了声,“要君子念才有用的。不过,后来他们真的不哭了。”

丝帕胭脂送给枉死的闺秀,纸砚笔墨赠与不甘的书生。偶尔,他还会让山楂做几样精美的糕点,端午的豆沙白粽,中秋的果仁月饼,大年三十不忘多加几颗蜜饯果糖……有时,他也会在纸上写点别的,超度往生的经文,短小精悍的轶闻,甚至,几行欲语还休的情诗。

凡人皆有七情六欲,贪嗔痴妄,爱恨别离。鬼没有,因为鬼没有心。但是鬼同样渴望牵挂与关怀。湖底太冷,一丁点熟悉的事物就足以慰藉他们不安的魂魄。

“那他吹箫……”道者清俊的脸庞同样也因为烛火的摇曳而徘徊于明暗之间。

初雨爽快地回答:“他们喜欢听他的曲子。”

冬夜的风声也很像那曾经散落全城的箫音,呜咽悠远,如泣如诉。

“我常说,他这么做是在代他们哭。可他总不承认。”眼中波光流转,她落落大方坐下,无视道者晦暗的双眼,自在地为自己斟一杯茶,“血阵在那里,怨魂在那里,不论是丢进湖里的东西还是东西里夹带的纸条,都只是一时的抚慰罢了。他们的愤恨与哀怨总要抒发倾泻。比起哭声,还是箫声更顺耳一些。对了,我家兄长其实不懂音律,那是现学的。”

冷言冷语的鬼,看什么都斜着眼一脸不屑。夜半的大树下,看他皱眉低头,表情是万般的不耐,嘴里咕囔着种种抱怨,手指却还是一个挨一个认真而吃力地按住了箫孔。少了一根手指,手势怪异别扭,曲调也是零落不堪。就这样,背着人偷偷摸摸地学,一夜又一夜,独自奏着破碎的悲歌。

“难怪城中虽有血阵,却始终不见怨气冲天。”傅长亭恍然大悟。当日他就断定城中必然有同党遮掩,不过事后,一直归咎于本地土气浓烈加之水汽丰盈的缘故。

“在道长眼中,他是有心隐瞒。不过在我看来,他只是不愿看怨魂受苦。何况,血阵以魂魄为食,吞吐怨气,兄长此举可算是化解污秽,削弱邪阵威力?凡事一体两面,你我各站一方,所见同一人,却一恶一善,大相径庭。彼此立场不同,见解不一也是自然。”仍旧是柔和缓慢的口气,她坐在灯下,娴静如临水照花,抬手在纸上细细触摸,“就如同他的作为,于道长而言,是为虎作伥。然于小女子而言,他……只是我面冷心热的兄长。”

一双翦水秋瞳倏然上抬,唇角弯弯,她笑晏晏看若有所失的他:“道长可知,小女子出嫁时,兄长为何力邀道长观礼?”

“为什么?”

“因为别有用心。”

面沉似水的道者脸上毫无惊讶之色:“他从来不做徒劳之事。”

可他做的事却桩桩件件都对他自己毫无益处。

不请自来的花妖沉默地垂下眼,望着杯盏中的茶水。

半晌后,傅长亭沉声问道:“他为什么找我?”雾气缭绕,他清朗的面容被烛火镀上一层暖色的光影,却在眉心处落下一道阴沉的暗色。

默默看他良久,初雨收敛了笑容:“小女子的夫家是芜州陈家,乃是鬼界中一支望族。愚兄妹二人混迹人间,无依无靠。兄长说,凡间嫁女总要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弟兄相送,以示娘家有靠,免遭夫家欺辱。他忧我孤弱,远嫁必受委屈。因此听闻紫阳真君入城后,才会不惜冒昧夜访,一再相扰。”

“有幸请得道长观礼,夫家果然对我以礼相待,不敢怠慢。道长恩德如山,初雨感激不尽。”她起身对着傅长亭盈盈一拜。房内立时花香四溢。

傅长亭怔怔盯着她额间的花钿。她如同她的兄长一样,浅笑时总把双眼弯下:“你该谢的是他。”

“小妹初雨”那鬼总这么念叨。谈起这个出嫁的妹妹,他就眉开眼笑。

“他总提起你。”傅长亭说。平稳的声调略略低落几分。

“他也同我说起你。出嫁时,在西城门下。道长虽未显露真身,不过终南弟子的凌然正气绝非山野宵小的浑浊污秽可比。小女子刚到城下,便知道有贵客驾临。后来,他指着那棵槐树道,那树下站着的就是傅长亭,道众万千,唯他无双。”

傅长亭大惊,他不知道,原来他竟如此赞许过他:“他……”

初雨一径笑着。忆起往事她絮絮说来,不激越,不悲苦,散散淡淡如知己叙话。啜一口茶,说一件不大不小、无关紧要的琐事:“道长可知,小女子的婚事是天机子保的媒?”

投石入湖,石破天惊。

“什么?”低呼一声,傅长亭趋身上前,就要越过桌面去抓她的手。

她面不改色,用一张状似无知的笑脸相迎:“原来道长居然不知道?那么,这之后的事你就都不知道了。”

“小女子与兄长在城中隐居已有多年。起初,兄长与天机子偶有往来,可每每不欢而散。五年前,天机子看中此地地气丰厚,水脉充盈,地处僻远,便有心在此营造血阵,以求强转战局逆天而动。这些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兄长察觉城中有异,便邀他来此做客。不曾想不但苦劝无效,更被他以我等三人性命相挟,不得不牵涉其中。因为兄长与天机子是终南同修,熟谙摆阵布局之理。他便要兄长助他埋藏尸心,修建树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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