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楷瑞对着阳台,沉默地独坐到天色微亮。他把他的心再次层层包裹起来,那前一天还为某人震动过的心又回复一片平静。他想,我最后的亲人和朋友也许只有一个——阿哲,他与我交心挚友8年,最痛苦的时候支撑我渡过,最潦倒的时候给我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最难堪的时候也受自己牵连却不曾躲开。如果世界上还有人能相信,还有人能依赖,他便是最后的避风港。他抱着枕头,又想起龙弘文,也许还能被牵挂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只是你要的,也许我付不起。他困倦地睡去,把身体缩成一团,面容带着些抹不去的沉郁,犹若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
果然第二天龙弘文不再跟来,林楷瑞暗中松了一口气。然而一下班,在水族馆门口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以及他手上熟悉的一束花时他只觉一口血哽在咽喉,真真无言以对。
吕哲明笑笑,用手勾过林楷瑞的脖颈:“小瑞瑞,这个不好打发哦~”
林楷瑞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佯怒:“幸灾乐祸,小心遭报应~啧啧啧,想起你家竹马要吃我的眼神!呜~小生怕怕!嘿,不过你比我危险一百倍啊,小心被榨得骨头都不剩啊!啧啧~”
吕哲明无言,狠狠地揉了一把林楷瑞的头发,说:“死小孩!今晚去我家吃饭?”
林楷瑞哼哼:“求我我就去~”
吕哲明放开手,轻踹他一脚:“给点阳光就灿烂,不教训一下你不行啊,我看你还敢不敢忘谁是老大!”说完就一路走一路挠林楷瑞的腰,这是他的死穴——怕痒。果然,林楷瑞一边不受控制地笑,一边求饶。
龙弘文看着前面跟自己打过招呼后就无视自己,跟吕哲明一路笑闹的人无奈苦笑。林楷瑞怯懦了,他又摆出拒人于千里外的姿态,明白地告诉你:“我有我的世界,不希望被打扰。”他安于他自己的世界,自己无意的闯入明显给他带来了困扰,于是他摆出避之不及的姿态,希望看到的人望而怯步。这种孩子气的表达退避的方式——昨天你强抢了他最爱的糖果,于是今天他一看到你就把手里的东西捂进怀里,戒备地看着你不让你靠近,只让龙弘文觉得对方单纯得可爱,又怎会放弃?他这不是在侧面告诉自己已经触及他包裹的内心的冰山一角么,这在龙弘文看来是鼓励,是前进的呼号。龙弘文紧拽着手里的花,呼了一口气又继续厚脸皮地凑上去:“加我一份怎么样?我素来独居,对做菜也有一些研究,可以尝尝我的手艺,换一下口味。”
吕哲明勾勾嘴角,看了林楷瑞一眼,最后邪魅一笑:“好呀!”
林楷瑞暗恼,用手肘撞了一下吕哲明的肚子,瞪他一眼。
吕哲明安抚地摸摸他的头,笑:“偶尔换个口味也不错,是不?”笑容里是包容的温和。
林楷瑞见吕哲明同意,只好微弱地点了点头,算是勉强同意。但对龙弘文还是淡淡的。他对这个看起来迫不及待地要融进自己生活的人本来有的好感已经化散成风,基本一滴都不剩了。他想起另一个人,当初也是这样,甚至还要死皮赖脸,只是最后呢,却因为自己的坦言无法爱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爱上他,然后他就要反目成仇,仿佛爱的背面就是恨,对自己要赶尽杀绝似的,逼得自己刚起步的摄影事业一落千丈,无路可走,几乎一无所有。
林楷瑞摇摇头,有点不明白吕哲明为什么会对龙弘文另眼相看,明明平时他都像老妈子,对自己的追求对象一再嫌弃。难道他的家长意识开始薄弱,控弟程度有所削减?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吕哲明是家中独子,一直想有个弟弟,从两人交好伊始他便把自己当弟弟。自己明明就能很好地照顾自己,他却老是一脸不放心,觉得自己不可能照顾好自己。自己离了那座城市后在外流浪一年便被他拉过来这边,说是担心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想不开。其实怎么会呢,自己一定会活下去,并且要替妈妈活得精彩。这个世界给妈妈的伤心太多,自己留在世上的意义便是要日后告诉她,这个世界虽然纷繁复杂,但依然有美好的东西,你以前没得到的,儿子给你挣过来了,你没有一直在失去,你当初的担心也白担心了……但他知道这是吕哲明的好意,如果可以,谁又愿意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如世间蜉蝣转息逝去却无一人知晓?思以至此,胸口燃起一丝温暖,这是世上自己最后的亲人了。
吕哲明大概知道林楷瑞又在想什么,于是叹了一口气,揉揉他的头,不说话。林楷瑞虽然看起来一切安好,会笑会闹有时候也会耍小孩子脾气,但吕哲明知道他的内心一直放不下阿姨的离去。他与阿姨相依为命多年,感情自是很好。他还记得他接了阿姨的电话兴高采烈地跑了回去,过了几周却脸色灰白地回来,整个人仿佛失了魂,看起来像是也要消失。那时他的作品又莫名被批得一文不值,摄影事业急速下滑。林楷瑞最后什么都不说,自己离开了那座城市,在外流浪了几乎一年。他也是在那时候在林楷瑞的信里才东拼西凑地知道事情的始末。而从林楷瑞那时寄来的照片看,他的作品开始失去了原有的艳丽色彩,慢慢蒙上了厚重的黑,总带着想逃不能逃,想脱不能脱的沉重。吕哲明明白这是他的成长,但他亦为他担心,过于忧郁的人生要怎么长久?于是十万火急地把他骗来自己的家乡,企图让他的心也有个住所,有个落脚点……
吕哲明看看龙弘文,这个人沉稳,也算得上英俊潇洒,精英气息无法掩饰,从偶尔听其讲电话字句里透出的果断利落就知道他是做惯决断,能运筹帷幄决策千里之外的人。只是吕哲明看好他却是因为他无论他自己有怎样辉煌的事业,在林楷瑞面前却只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木讷笨拙的人,放下骄傲,放下身段,甚至把位置摆得比对方还低,甘愿低头甘愿忍受冷落却仍不放弃。楷瑞把自己的心包得太紧,需要这样的人来锲而不舍地敲打他坚固的外壳。所以吕哲明也乐意为对方制造机会。
到了吕哲明家,这里的色彩明显要绚烂一些,明亮得像是吕哲明一贯嘴角的笑容。龙弘文想果然家如其人。
进屋没多久,连坐下喝杯茶的时间都没有,吕哲明就不客气地对龙弘文说:“龙先生说要大展拳脚,那么我们便把厨房交给你了哦。食材都在冰箱里。你自己琢磨做什么菜就好,我们都不挑。”说完就真的拉林楷瑞去客厅坐着看电视了。龙弘文目瞪口呆地看着带自己进屋就把自己推来厨房,他自己却一脸惬意地坐在沙发看电视的人,这……谁才是主谁才是客啊!林楷瑞则在一边得意地挑眉,一脸“谁叫你要跟来”嫌弃又幸灾乐祸的表情。龙弘文只好认命地去做饭。
看龙弘文进了厨房,吕哲明捏捏林楷瑞的脸:“怎么?这会儿得意啦!小孩儿脾性。人家是真心追你的,我看得出。”
林楷瑞撅撅嘴:“我也知道,有谁会那么笨,每次见面都送雏菊啊!”
吕哲明正色:“阿瑞,我知道你心里有创伤,但都已经过去了。你要尝试着去相信一个人。”
林楷瑞沉默了一会:“我相信你呀!”
吕哲明忍不住往他头上招呼了一下:“我怎么一样?我们是亲人,当然互相信任,我是说对其他人。”
林楷瑞目光迷蒙:“我没办法……阿哲,我也没办法。你别为难我。妈妈说要保护好自己,说着爱我的人一样做着伤害我的事,我没法相信。”
吕哲明也沉默了,他不是强求林楷瑞去相信谁,只是希望他能把心重新打开,可以活得开心一些。他缓缓地说:“阿瑞,你开心吗?虽然你每天都笑,也跟我闹,但我仍然知道你不快乐。阿姨的死不是你的错,那是命运。你最后也回去陪了她一段时日,我知道失去亲人很痛苦,但你压抑在心里是要伤害谁呢?阿姨让你在感情上谨慎也不是要你把心都封闭,你怎么跟我说的?说要替阿姨活得开心,那你现在呢?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你每天都抱着阿姨的照片伤心!”
林楷瑞正要辩解,铃声却响了。开门,果然是安志恒。
安志恒面色苍白,但却带着些许轻松快意,他心里确实高兴。曾压在心上多年的石头被搬走,搬离引发的苦痛已经微不足道,只剩面前一片光明。他微笑着看着吕哲明,似是有什么要说,却又别扭地站在门口,将说还休的样子引得林楷瑞扑哧一笑。安志恒狠狠地白了林楷瑞一眼,终是进了门。
进门后,安志恒坐在吕哲明旁边,明明有话要说,却总是诺诺的又说不出口。扭扭捏捏的样子引得吕哲明也禁不住问:“阿恒?有什么事?”安志恒却狠狠地瞪了林楷瑞一眼,目光里似是埋怨他不识相偏要当灯泡。林楷瑞暗地里笑够了,终于举起手投降,戏谑地对着吕哲明说:“阿哲呀,看吧,我就说你的小竹马看我不顺眼。我走了,免得等下被雷劈。我好生怕怕呀……哈哈哈”说着一边笑着一边往里面走去。这个阿哲的小竹马真是好生有趣,脸上明白地写着“我要表白,你快走开”的表情实在太好笑了,哈哈……
吕哲明无奈地看着这两人幼稚的行为,知道安志恒大概是真的有话对自己说于是也不介意,只是看到林楷瑞走向卧室的身影后终于忍不住怒了:“你竟然想跑去卧室偷懒?去!我今晚要吃糖醋排骨,就要吃你做的!”那道身影最后只好委委屈屈地进了厨房。
安志恒见少了这盏几万伏特的大灯泡,终于放松下来。只是还是不知要如何开口。怎么告诉对方自己暗恋他多年?怎么跟他说这一次他终于决定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已经孤注一掷打算跟他告白?要如何开口诉说这些年来自己无时不刻所受的思念煎熬,以及内心悔恨又痛苦的挣扎?他看着面前眼睛紧盯着自己在等自己开口的人,忽然一阵口干舌燥。真正的告白时刻来临,他却是头脑一片空白。面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人,熟悉的桃花眼专注地看着自己,有一种他深爱着自己的错觉。安志恒觉得眼前一片迷蒙,只剩眼前那人的脸逐渐无比清晰。他头脑一热,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咬住对方的唇又啃又咬,就是不放。
吕哲明被猝不及防地扑倒,先是一愣,心想:“不会吧,林小孩说的是真的……”接下来就推也推不开,身上的人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打也打不是,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如果他真的抱有这种心情,自己该如何抵挡如何拒绝?只好躺平任身上的人,激烈地亲吻。那种热烈的心情仿佛也传递到他的四肢,让他微微颤抖。他没受过这样激烈的感情,但他依然从趴在身上的人那里感受到了这种豁出一切誓不回头的决绝,也不知道他在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间里有过怎样的绝望挣扎呢,吕哲明心里暗叹一口气,还是使力推开了他。
这时候嘴唇已经被咬得红肿,惨不忍睹,这家伙根本就没什么吻技可言,只会一味地强取豪夺,连人呼吸的机会都要掠夺似的,等会儿定要被林小孩取笑了。
吕哲明坐起来,擦擦嘴唇,看向面前的人,只见他目光微红,似是要哭出声来。安志恒咬咬嘴唇,终是说了出口:“阿哲,我向妈妈出了柜,妈妈把我赶了出来……你,愿意收留我一段时间吗?我找到房子就搬……你不要讨厌我……我高中时就开始喜欢你了……”
吕哲明皱皱眉:“阿恒,你别开玩笑好吗?你大学时还找了女朋友,还带过去跟我炫耀过你忘了?你出柜?你这样突然有没有想过阿姨的感受?你跟我表白有没想过我只当你是好友根本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出,以后相处只会尴尬,只会日渐陌路?”
安志恒低着头不说话。他想过两人以后可能真的连朋友都没得做,只是要他怎么办?把所有事情都憋在心口,日后看他找到恋人甜美一生?不,他做不到。不破釜沉舟地试过一回,他的心怎么都不肯死。已经融入骨血里的人要怎么割离?所以他站在他的跟前,把心推到对方面前,给他判定,是生是死,只凭他一句话。
而吕哲明见他不说话,最后也怒了:“是!你最伟大!你为爱隐忍,为爱付出,天地间再没比你更伟大的人了!我不答应你就是罪过!你这样是要把我置于何地!你这样是要阿姨把我置于何地!好好好!你伟大,你真伟大!我都忍不住为你的爱鼓掌了!”
吕哲明的脸气得通红,白晢的皮肤上也冒出了细汗,可见是动了真气。
安志恒有点慌神,他的确没想那么多,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着出了柜就能理直气壮地拒绝那些相亲宴,也能……顺理成章地对吕哲明告白。他不知道会让吕哲明这么生气,他既委屈又不敢辩驳,这一切他头脑发热,不管不顾地就做了,真的没有想周全。妈妈也被气得摔了她最爱的一套茶具。他此时却一心想着有理由可以在阿哲家住下……却也没想过妈妈看到又会有多气,阿哲已经出了柜,妈妈都知道的,那样妈妈又会对阿哲有什么样的想法?安志恒忽然后悔了自己的莽撞。不该这样冲动的。
安志恒倒了一杯水走过去,顺顺吕哲明的背,仍是不敢说话。低着头坐在一边,继续等待最后的决判。
吕哲明喝了一口水,深呼了一口气,最后缓缓说:“阿恒,不是我不提醒你,这条路不好走。你明明正常地有过女朋友的,你还是回去乖乖走你的人生路。我的事你以后也少管了,也别总来找我。乖,回去好好跟阿姨道个歉就好了。好吗?这种事不是玩笑。”
安志恒红了眼圈:“这不是玩笑!你怎能把我这么多年来的心意当作玩笑!我从没有如此认真过!你不答应我,可以。但你也不能质疑我的真心!这比你拒绝我还要难受……”
吕哲明重重地放下杯子:“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你么?明明不是我的错,被爱最后也会要赖到我身上。阿姨对我好,但我真的没想要他儿子的爱。要了就要愧疚,道歉,赔礼!我不想一生都被套在这个怪圈子里。我不想一生都要被别人套上愧疚,你懂么?这种感情到了最后也只会剩下疲累,你不会想要的。”
安志恒哽咽:“不,无论怎样都是我想要的,只要是你就是我想要的!”
吕哲明看着偏执的安志恒摇了摇头:“阿恒,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知道我,我也了解你,你觉得这样的我们如果要一起走完一生会有许多乐趣?从出生没多久一直到死亡都对着同一个人难道不是最乏味的一件事?”
安志恒固执地摇头:“不,那对于我来说是最浪漫的事?”然后又满怀希望地对吕哲明说:“阿哲,按你所说的,是不是只要妈妈同意了,你就会考虑我?”
吕哲明看着仿佛不问出答案不罢休的安志恒无奈一笑:“再说吧!不考虑,你会放过我?”
安志恒眼中一亮:“不,怎样都不放过!”
吕哲明回归沉默,无言以对。
林楷瑞跟龙弘文一起后,日子过得倒是舒适,龙弘文一贯对自己也没什么要求,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所以生活中也没有什么争吵。所以偶尔龙弘文想浪漫一下,约个会什么的林楷瑞也不会砸他的场,乐意去配合。
只是当他第N次地从龙弘文手中接过那把雏菊之后,终于忍不住一脸嫌弃了。
他踢了龙弘文一脚,邪恶一笑,凑到龙弘文耳边说:“你早就不是雏啦!还送!”
说完就丢下面红耳赤的某人,一脸嫌弃地拽着一把雏菊走了。
龙弘文想起雏菊的花语——“隐藏在心中的爱”,的确已经不需要再送了。我爱他,他已经知道。于是笑着摇摇头,快步跟上前面那偶尔傲娇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