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鲛人和身后几只耳语一番,讲话如同婴咛,徐铭承等了半晌,头领缓缓开口,“取手筋两条,吾为你指路。”
“手筋……?”
“你没听懂?”
“不是。”徐铭承知道鲛人已经手下留情,若要三条,他这只手可是连动都动不得了。只是不知道鲛人要手筋何用?但他丝毫不敢犹豫,鲛人性格变幻莫测,稍有不甚便会惹得翻脸。他拿刀割开袖子,索性在腕处划了个十字,刀背一挑,勾出两道筋脉。古来剥筋刻骨乃是极刑,更何况自己下手,徐铭承几乎拿不住刀柄,额上冷汗如雨,湿了视线。
切了一端绕在指上,他方抽了半截就几乎没了力气,眼前忽明忽暗,摇摇欲坠。忽而想起景闲最后看他的眼神,狠下心,忍痛一口气抽了出来。
鲛人接过他手中两根筋脉,眼中闪过一丝钦佩,转手扔给他一只玉瓶。
“这避水丹可维持你七日内在水中自由呼吸,你今晚下海,向东北行至千里可见一片血珊瑚,每隔一个时辰,珊瑚中心自有宫门洞开。那是东海雷龙之所,届时你自己去寻罢。我只能言尽于此。”
“谢鲛神指点。”
首领看了看徐铭承,又道,“你此行艰难,我算你进入龙宫后还会有一番波折。此时只需忍耐,莫要前功尽弃。”
言毕高鸣一声,领着其他鲛人潜回深海。
徐铭承知道这是首领对他额外提醒,甚为感激。他不愿耽搁,送走鲛人后又撕了几片布将左臂包好,服了避水丹,跳入海中。
第十二章
景闲被敖泽带回东海,昏迷了好几日总算醒了过来。这期间敖泽请了不少仙家帮忙,景闲一度性命垂危,但好在龙宫之中灵丹妙药也不少,大把大把的填进去总算将他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
他失了龙丹又重刑加身,身体虚的厉害。敖泽在他清醒后为他安排了一间较安静的庭院,每日送些补品,让他静养。但他终日乏困,不愿见任何人,敖泽也由着他去了。只问他要不要他去教训清源城那人,景闲摆摆手,说他要歇了。
龙宫之中,日夜星辰可随意安排,景闲也不知过了几日。他自从水牢脱身,身体害了湿寒,在水中便不自在,关节里总透出寒气,痛入骨中。特别阴雨之日,虽然在海中看不出端倪,但他皆能感知。每每大雨倾盆,总要窝在床上盖几床被子,地下也要燃着火盆才能勉强渡过。肺里自然也有寒症,每日咳嗽是免不了,但仔细调理几日总算不那么严重了。
这日敖泽抽空过来,看景闲气色渐好,问了他近日身体如何。景闲应付过去,不想多言。敖泽知道他经历一系列变故性格更是冷漠,劝了他几句。看对方心不在焉,敖泽又是没有耐心的人,带着一肚子烦躁走了。临走时又转头问他。“前几天宫内闯入一人,你知道这事吧?”
景闲侍弄着一盆珊瑚,也不抬头,“哦。”
“我已经困他在雷锁里,你也知道那东西是给什么人准备的。若他是客人,告诉我,我会放他出来。”
景闲手一抖,指尖触到珊瑚顶端,珊瑚似乎不满的摆了摆,吐出几圈烟气,“我不认识他。”
敖泽点点头,转身走了。
徐铭承不知被困在这里几日。他一进龙宫,就和敖泽撞了个正着。还没等开口,对面一道紫电劈来,醒来时自己就被缚在这里了。
这地方极其诡怪,似乎被一层结界包裹,空气中充满着浓重的紫气,细闻有一股淡淡的腥甜味。自从被束缚此地,徐铭承几乎没清醒过,时时刻刻都被雷电从后心劈穿。他被拴在架上,没法躲闪,每当好不容易接上一口气,下一道雷电就劈下来。
这雷电与平常不同,乃是海中龙雷,劈在身上同巨斧开身,但丝毫不留痕迹。徐铭承开始还能忍受,到了后来渐渐吃不消,冷汗湿透了里衣。他奔波三个日夜,在海中不便停留,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身体就有些发虚了。如今被困在海底,更是没人理会,整日昏昏沉沉,如在魇中,除了痛再没别的感觉。
敖泽来看他的时候也是一愣,雷锁之力不轻易用在凡人身上,没想到如此厉害。他叫了徐铭承几次,都没见转醒的迹象。从怀中取出一只碧玉小瓶拿在那人鼻下一晃,不出一会儿,人动了动。
“醒了?”
徐铭承勉强抬起头,没说话。
“你走吧。”敖泽收了瓶子,“罚也罚够了。我问了景闲,他不想见你。”
“我不走。”徐铭承哑了嗓子,声音很轻。敖泽已经撤了雷锁,但他仍被铐在刑架上,一条软软的身体垂着,状况看起来不大好。
“这可由不得你。”
“就算我走了……还会再来。”
敖泽哑然,感到有点头疼。他越来越觉得景闲丢给了他一个大包袱。
过了一会儿,那人又开口,“能求你件事?”
“你讲。”
“龙丹……我不知道,怎么还给他。”
“龙丹?”敖泽抱起双臂,这家伙还敢提龙丹?但看着徐铭承这幅样子,又不好再发火,“哼,你们两个的事,自己解决。”
“……知道了。” 对面沉默了片刻,渐渐垂下头不说话。
见他又开始昏昏沉沉,敖泽皱眉,“啧”了一声,没想到人这么不经折腾。偏偏又难缠的要死,他这人虽然暴躁但也算心慈手软,知道这事还得要景闲亲自解决,只能恼火的离了囚室。
翌日,敖泽并不意外景闲来找他,意外的是自己猜错了主题。景闲说明来意:他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奈何身体实在不适,想离开东海。
敖泽最近得了一个有趣的小孩儿,对景闲也的事不那么在心了,又找不到理由劝他留下。只问他想去哪里,景闲提了几个气候宜人的地方,敖泽点了点头。
“还有,那人还在我这儿。你不去见见?”
“还在么?”景闲似乎有些惊讶,“不了,我不想见。”
“我本来也想让他走,奈何他非要见你。”敖泽无奈的捻了捻衣饰上的流苏,又放下,“这人烦人的紧,我打发不走,实在拿他没办法,现在还丢在牢里呢。你去看看吧?”
景闲再三摇头,可经不住敖泽一再劝说。终究去了。
晚些时候进了牢中,就见徐铭承一身狼狈,左臂不知怎么裹着布带,早就被血浸染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走近些,看到原本一张俊逸冷峻的脸瘦的惨白,头发乱糟糟的垂在脸前,几缕刘海被冷汗打湿贴在脸颊,落魄至极。
一手拿住对方的下巴抬起脸,徐铭承紧闭的眉眼一皱,慢慢睁开眼视线缓缓对焦。
“景闲……?”苍白的唇动了动,徐铭承看到眼前的人,强打起精神。“你还是来了。”
见到徐铭承这个样子,原本的要说的话也都忘了,他放下手,不忍看他,“你走吧,别让我难办。”
“你的身体……没事了吗?”
“这不关你事。”
徐铭承苦笑,“是我对不起你……更没资格关心你。我来这里,不是求你原谅,那颗龙丹你收回去吧,我这样的人,不值得。”说完喘息了一阵,吐字有些艰难。
“确实不值得。”景闲看他一眼,凉凉道,“可惜我不需要了。你走吧。”
“你拿回去吧。它每在我身上多一天,我就觉得罪孽更重一日,这个样子……我寝食难安。”
“呵,你也知道什么是寝食难安?我还以为你和你师父都是无情无感的怪物。”
徐铭承深吸口气,“景闲,师父虽有错在先,但他毕竟年事已高……求你饶他一条生路,你的仇……我可以替他还。”
“你还得起?”
“我这条命都是你的。”
“呵,你以为你这条命值多少?没这颗龙丹,你就生不如死,这身体能撑多久?”
“我不知道。”徐铭承看着景闲,眼神异常坚定,“但我会还,还到你满意的那一天。”
景闲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他以前就了解这个人有多倔,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计生死也要达成目的。直到现在,他更开始确信这一点。
“既然如此。”景闲扯开他的衣襟,摸到一处,“别怪我不给你机会。”话音未落,他一掌拍在徐铭承上腹,虽不含内劲,倒也用尽了力道。徐铭承胃部一痛,顿时一股热流翻涌,吐出口血来。景闲同时在他胸前穴位点了几处,运气一提,从他体内将龙丹取出握在手心。
徐铭承眼前一黑,感到体内所有精气都被抽走,突然跌在地上。
景闲看着从铁索中滑落的这个人,感到胸口有些发闷,他攥紧了手中的龙丹,“滚吧。什么时候受不了了,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第十三章
徐铭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清源山的,睁开眼时,只看到铺天盖地的红。一股股热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血液沸腾着像要冲破五脏六腑。又是许久未有的炎毒。是了,自己终于将龙丹还了回去,但景闲他……也恨透了自己吧。
徐铭承闭门休养了整一个月,但日日忍受毒痛,精神更差。其间宏儿和师父都来探望,他见自己日益憔悴,不忍让他们担心,没有把实情说出来。只说最近受了寒,胃口也差,这才瘦了许多。
宏儿不疑有他。可这种蹩脚借口倒是瞒不过师父,不过近来城中事物繁多再加上前些日子景闲的事有些恼火,徐彻并没有过多关照。只送他一些补药,嘱咐了两句离开。
日子一长,炎毒发作就越来越厉害,间歇也越来越短。徐铭承知道当时走火入魔被龙丹压制,但留在体内的邪火还会肆虐,现在龙丹不在,这股毒气又开始渐渐起死回生。
这是景闲对他的惩罚吗?徐铭承苦笑,他还是太手软,这本来就是自己活该受的罪。
夜间子时正当阳气上升,业火旺盛,那股火就更难捱。体内的炎气几乎要将骨头都烧成灰,咆哮奔腾着,烧得徐铭承几乎没了神智。他倒在床上独自忍受,那种痛苦并不仅仅在肉体上更在精神上刻下烙印。感觉像是有人掏空了他的思想,又在脑中灌满了血红的岩浆,他瞪着眼,毫无聚焦的看着床帐。突然一阵冷风吹开房门,他抬了抬眼睑,又缓缓闭上。
又痛又累,已经没有力气去管。
一个人从吹开的门外踏入房中,来者一身白衣,颀长高挑的身形在月光下投出一个细长的影子。那影子渐渐移到床边,挡住了徐铭承面前的光。
“徐铭承。”
徐铭承原本游离在清醒与昏迷之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睁开眼看了看。
“……景闲?”只手撑起身,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神智,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很糟糕。炎毒让自己浑身热,眼前的景象像被水汽蒙住了,虚幻不清,“你怎么来的……?”
站在面前的人没有回答,“受够了吗?”
“什么……?”
“受够了吗?让这毒随着你一辈子,你受得了吗?”
“呵,要是这样你能消气,我也认了。”徐铭承头痛欲裂,他知道是景闲,朝对方勉强笑了笑,却很难看。“没想到……你会来。”
景闲叹了口气,趁他抬头在胸口一点,喂了颗东西到嘴里。徐铭承喉咙一紧咽下去,顿时体内毒火像一场林火被甘霖扑灭,周身清凉舒爽,业火消失殆尽。
他咳了两下,视野渐渐清晰,“咳……什么东西!?”
“穿肠毒药。”
见来人转身要走,他一把抓过去,“你又把龙丹给了我?”
“不用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景闲回过头,看这个人方才充血的眼终于恢复些清明,“龙丹一旦从龙身取出就没有放回去的道理,就像你的五脏一样。是啊,如果你有的话。”
“……原来如此。我竟然不知。”坐在榻上的人垂下头,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是我自作聪明了。”
“既然这东西去之不回,留在我手中也毫无用处了。我周景闲恩怨分明,这些仇怨和你无关,以后也别再缠我,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听了景闲的警告,徐铭承仍不肯放手,“是我的错,整件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知道让你原谅我很难。但能给我一个机会吗?让我补偿你,我们还有那么好的回忆,我不想放弃。”
“抱歉,除了被关在牢里,我好像不记得什么好回忆。”
景闲的话让徐铭承怔了片刻,对两人来说那场牢狱之劫都是不可抹去的残酷记忆,不仅折磨着自己更折磨着对方。他看着对方冰一样寒冷的眼光,曾经的温情就像一场梦一样,再也找不到灯光下那张柔和的脸。没由来的,心疼得不可抑制。
“你打我吧。”他在剑盒里抽出一只软剑,细长如鞭,将它塞到景闲手里,“你有多痛,都还给我,我绝不吭声。”
“呵,你未免想的太简单了。”景闲拨开他,“有些伤是没法还清的。”
其实景闲早已不忍看他这么痛苦,对于徐铭承对自己的残酷,他只是灰心,但并不想折磨他。可是他不敢原谅这个人,更不敢和他重新开始。他们之间有一道意识的隔阂,那就是徐彻。只要徐彻一天存在,两人就永远没有有可能。
更何况他已经对任何感情不报信心。
景闲从怀中拿出一物,扔在床上,“这东西我留着也是徒增烦恼,你收回去吧。”
“这……”
徐铭承看着那只剑穗,一如曾经送给他时洁白整洁,可见主人的精心呵护。江南一行,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景闲也总是把玩儿这只剑穗,爱不释手。现在想想那个时候,两人一路欢笑,从月下河灯到雨中油盏,经历多少风雨看过多少故事。
而如今,何以至此。
徐铭承放下手,不知所措。
“我们两个缘分已尽,就此别过吧。”
景闲没有再说,他最后看了对方一眼,转身离开。
第十四章
时光飞逝,一转眼五月节将至,宏儿来找徐铭承说想下山去洛江沿岸看龙舟的事。徐铭承自从那晚见过景闲就一直心事重重,一天除了练功再不做别的事,也不如以前开朗热情,整个人像变了个样子。宏儿好心几次劝他出去散散心,都被他冷言拒绝了。这次宏儿找他又被撵出门外,气的跺脚,回去的路上碰见徐彻,径直跑过去拉住他。
“师父!”
“怎么?”人人都知道徐彻最欣赏的徒儿是徐铭承,但真正最疼的却是这个故人之子梁宏。他揉了揉宏儿的头发,“这么气冲冲跑过来?谁又惹我们梁少侠了?”
宏儿哼了一声,“师兄又不理我!自从那只妖龙逃走了他就变了个样子,每天只知道练剑。我刚刚约他下山,却被他赶了出来,以前他都没这么凶过我!气死了。”
“这点小事。”徐彻拍着宏儿的肩,“他不去就找别人,大不了师父陪你下山。”
宏儿皱眉拉开他的手,“这不一样!师父你真是的!不和你说了。”说完这话就跑开了。
“这孩子。”徐彻管不了宏儿,任他去了。略一沉吟,朝徐铭承的院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