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离骚 下——河汉

作者:河汉  录入:02-14

那些叛军多是打着先皇旧部的旗号,口口声声说要扶持三王爷四王爷,总之明目张胆地雇佣军挑事端,弄得当地民怨四起。

正当他们自我膨胀之时,三王爷周朴和四王爷周柯同时呈书殿前,表明自己绝无反意,与叛军撇清一切关系,并声称拥护周棠,主张对冒用他们之命的人绝不姑息。

这无疑是给叛军们当头一棒——他们造反了能怎样?自己做皇帝?周家岂会放过他?可此时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上。

周棠把军事调度权交由方晋方太尉,命他严惩叛军。不过当看到南边突现的一支叛军时,他震怒之余也略有犹豫。

那是一支名为“安世军”的部队,据传言,他们的领头人是承景帝,周衡。

方晋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此事怎么处理?”

周棠斟酌良久,搁下了这份军报。

他可以逼周朴和周柯表态,却不能触及到周衡。最关键的是,那个所谓的周衡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曾苦口婆心劝他放过周衡的小夫子又该如何自处?

周棠没有回答方晋的问题,而是起身道:“你退下吧,朕要去一趟文渊阁。”

方晋退出殿外,目送皇帝的车撵向文渊阁行去,戚然叹道:“慕权啊,何苦来哉……”

——

周棠驾临之时,洛平正忙着校对一本乐史。

经过上一世的摸爬滚打,他对编撰《承天通鉴》很是得心应手。那时候走过的弯路,如今全都可以避免,这使得他的进度出奇地快,而且几乎没有错漏,这让那些抱着挑剔心态来看待他的老学究们都不得不服。

周棠照例检视了一番编撰工作,照例大大夸奖了一番,照例提出要与洛学士私下谈谈。

洛平却从这些“照例”中看出些许不同来。

他抬头看了眼周棠,对上那双严肃深沉的眸子,心下恍然——这次不是来捣乱胡闹的,恐怕,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果然,进了内室周棠便道:“南州有支叛军,竟然用‘死人’的名头来造反,小夫子,你说他们是不是很可笑?”

洛平道:“陛下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周棠看着他:“我接到军报,说是周衡在南州起兵,意图卷土重来。”

洛平不动声色:“陛下来找我,是想问我那人是真是假吗?”

周棠道:“小夫子,放走那人的是你,说他不会起兵的也是你,你想要保他,我不曾违逆你的意思,所以这时候我只有来问你了,如果那是周衡,你还要袒护他吗?”

洛平直视着他回答:“陛下,你是一国之君,在臣的心里,你也是唯一的天子。有人要反你,无论是谁,你都可以一网打尽,不用询问臣的意思。”

周棠展颜笑了:“小夫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你果然还是最在乎我的!”说着就要去抱他,被洛平让开了。

“陛下没有别的事情的话,臣就先去做事了。”

“慢着慢着,”周棠连忙喊住他,“其实不管那人是不是周棠,我都没有打算像对待其他叛军那样将他们一网打尽。”

洛平疑惑:“为什么?”

“因为小夫子你一心想让我摆脱弑亲的骂名,我不想辜负你的期望。尽管我们对外都称周衡死于宁王手中,可世人都说是我杀了他,那么这次就让我证明给他们看,我对周衡没有丝毫愧疚,我可以坦然面对他。如果那真的是周衡,我就尽力劝降他,如果是假的,我就替我侄子报这个冒名顶替的仇。”

洛平难掩吃惊,他的小棠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成了一个懂得权衡和掌控人心的君王。他不再是那个意气用事的少年了,他对他的依赖,也会越来越少了吧。

洛平定了定心神:“既然陛下早有决断,又何必来问我。”

周棠喜滋滋地扒在他耳边:“那不一样,比起应对之策,我更在乎小夫子的态度啊。要是你还要替他求情,我就,我就要拿戒尺打你屁股!”

“……”

“小夫子,我看许公子小说里的那些夫子们都会那一个戒尺教导学生的,为什么你不这样?好像你从没有教训过我。”

“陛下很优秀也很听话,没必要教训。还有,陛下当以国事为重,不要再读许公子的小说了。”哪有学生嚷着要夫子抽的?

“那我赏你一把戒尺吧,以后我要是做皇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准许你用它来教训我,可以抽我的屁股,抽疼了也不怪你。”周棠完全没听进洛平的话。

“臣……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洛平继续编撰着通鉴,假装没有注意到盯梢自己的暗卫。

周棠亲自去南州惩治“周衡”率领的叛军,还不忘留下一支暗卫护着洛平,顺便,看他有没有私下接触什么人的意思。

周棠觉得,洛平那么笃定地让他去剿灭叛军,很可能是因为确定那不是周衡,那么真正的周衡在哪里?小夫子和他还有来往吗?这些都是皇帝陛下十分在意的事。

这种不信任,洛平倒是习以为常了,他要监视就让他监视吧,反正他与周衡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除了知道他还在那座禅院,对他的近况一无所知。

周衡没有原谅他,他也没有脸面出现在他面前。

于是周棠行军中收到的汇报中,只描述了洛大学士编书的认真与艰辛,与方太尉偶尔互相登门拜访,出门买茶时巧遇张尚书的女儿,被廷廷缠着说要讨两首情诗,找许公子要了两本小说做编书参考,在墨香书院收了两名门生,吃烤鸭时吃到烤鸭西施多给的一只鸭腿……之类的事情。

周棠当即下令行军提速。

京城太不安稳了,他要赶紧回去盯着小夫子才行!

南面战事频频传来捷报,那支军队果然是冒用了景帝的名号。

天子率领王师浩浩荡荡降临南州之时,领头之人已被吓破了胆子。那人找了个与周衡年纪和相貌相仿的少年,以替天行道之名征兵征粮。

皇帝斥责他假冒景帝,为一己私欲欺君造反,当场将其斩杀。但对于那名少年和其余参与此事的将领、百姓,他都不予追究,甚至下旨对刚经历过洪涝灾害的南州发放补助。

他说:“皇侄虽非朕所杀,却是因朕救护不力而死,朕只能竭尽全力善待他的百姓,才能赎罪万一。”

这一场平乱中,周棠十足的仁君表现,感动了大承天下的百姓。

原本犹豫着要不要为这位争议颇大的君王效力的傲骨文人们,也都坚定了赴京赶考报效朝廷的决心。

与此同时,各地叛军也都在朝廷的镇压之下逐渐偃旗息鼓。

就在周棠拔营回朝之时,大承的中元节即将到来,这是夺位战事初歇之后,百姓们过上的第一个安宁祥和的节日。

在大承,这个节日有一个传统习俗——放河灯。而在秣城这个最繁华富饶的城池之中,这一习俗又被会玩闹的文人雅士们变成了一场全城同乐的游戏。

周棠高兴地想着,这是他第一次好好地过这个节,一定要小夫子陪他一整夜。

第六十一章:河灯节

每年中元节,秣城的秦水河上便会举办一场盛会。

想要祈愿的人们,除了自己在岸边放河灯以外,还可以前往秦水中央的一艘官船上,花钱购得一只漂亮的河灯,并在一条香烛和艾条围成的华丽河道中放下自己的河灯。

河灯在放入水中前会依序挂上号牌,而在河道两侧的宾客可以花十文钱,告诉船家自己想要的河灯编号,请他帮自己打捞上来。

由于这些河灯都出自名家之手,单是外表就很有收藏价值,加上常有闺中小姐寄情于灯,谁捞到这样的河灯便是一种缘分,所以每年都会有许多人在此花大把的银子捞河灯。

据说高祖时期,一位布衣青年便是在中元节的河灯会中捞上了公主放下的河灯,最终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还有传说讲到,某个失意的小官吏将自己的理想抱负写于河灯之中,谁承想让当朝丞相捞了上来,而且大为赞赏,很快将其举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

到后来,一些热恋中的情侣也会在这里玩游戏,将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写在河灯中,然后互相告知自己河灯的编号,打捞上来后,也算是两人间甜蜜的定情信物。

今年的河灯会格外热闹,秣城纷纷扰扰折腾了好久,现在终于安定下来,远征的将士们也都归来了,大家都有许多思愁念想想要抒发,于是河道上的船夫们忙得快要转起来,小舟上放满了顾客要的河灯,再一并带回岸上去。

周棠是中元节当夜率军归来的,进城后他立刻撇开士兵和护卫们,独自策马来到秦水河边,长舒一口气:“总算赶上了。”

夜色朦胧,他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可是难掩那股英气和威严,出现后立即吸引了众多女子的眼光。他显然是来挑选河灯的,许多官家女儿都在肖想着,自己放下的河灯若是能被这位年轻将军捞起,说不定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

周棠呆望着那条烛影摇曳的河道,里面缓缓飘浮着上百盏形态各异的河灯,有小楼阁,有芙蓉花,有飞鸟走兽,看得人眼花缭乱。

他唇角带笑,眼波中漾着旖旎水光,招手唤来一位刚靠岸的船家。

路过官船时时间还很早,洛平想起上一世放下的河灯,里面写的什么他已记不清了,似乎是些忧国忧民的酸句子,还有一些对皇上的祈愿。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心想,若是这回他也放下一盏河灯,不知编号是否还会一样?

想到此处,他信步走上官船,随手选了一盏河灯,写了几句话进去,递给船工。

忙碌的船工看都没看一眼,挂上个小号牌就丢进河中,报给他一个数:“二十七!”

洛平一愣,哑然失笑:当真与上一世是一样的编号,这两场命运真是太奇妙了,有时让他觉得是完全重合的,有时又好像是分道扬镳的。

周棠鬼使神差地报给船夫一个数字。

那是小夫子在烧糊涂的时候在他耳边叨叨的,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居然对这个事记得这么清楚。

他知道自己挺傻的,就算小夫子说的不是胡话,那盏灯恐怕也是以前放过的,这次的编号必然不同了吧。可他就是报了这么一个数,然后紧张兮兮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船夫递给他一只河灯,说是第二十七盏已经漂了老远啦,快到河道尽头了他才找到。

那是盏再普通不过的荷花灯,没有丝毫特别的地方。

周棠翻看了一下号牌,确实是“二十七号”。

他心说多半是哪个没眼光的穷酸鬼,就买个这模样的河灯,还指望能有什么贵人看中它捞它上来?

他已经没报多大希望了,估计小夫子还在文渊阁里忙活着,根本没有空来这边玩乐吧。

沮丧地想着,他取出河灯中的笺子。

瞬间,他僵住了。

那张纸上赫然就是小夫子的笔迹,而且有着小夫子一贯的简练风格:

此生棠棣开荼蘼。

三遍荣华不如你。

匪报兮,永以为好兮。

——祭往生

周棠看得指尖轻颤,脆弱的纸张簌簌作响。

他回过神来,赶忙把这张笺子收进怀里,这时候再看那盏荷花灯,顿时觉得清丽脱俗,高贵典雅,绝非凡品,比其他那些花里胡哨却没有内涵的好太多了!

除去最后那行“祭往生”(周棠认为这三个字大概是随意的落款什么的,不重要也不需要深究),前面几句分明就是小夫子写给他的情书!

这样都能让他找到,说明他和小夫子的缘分,是天意啊!

周棠跨上马就往洛府赶去。既然小夫子出来放河灯了,那文渊阁今日定是放假了!他想赶快见到他!

周棠进洛府时,洛平已经熄灯入睡了。

他挥退了诚惶诚恐的仆人,坐到洛平榻边。

屋里太暗,他只听见平缓的呼吸,看不清洛平的脸。想了想,他点燃了那盏河灯中的余蜡,就着微弱的光端详自家小夫子。

小夫子的眼下有一片阴影,想是日夜劳累,睡眠不足。

周棠本来想好好与小夫子缠绵一夜的想法,就因为这张疲倦的脸烟消云散了。他恋恋不舍地抚摸着洛平的眼角和面颊,觉得心里满足得都要化掉了。

他吩咐仆役打水让他沐浴,洗去一身尘土汗水之后,他蹑手蹑脚地爬进了洛平的被窝。

洛平到底被这动静惊醒了,初时一惊,待感受到熟悉的温暖,他慢慢放松身体。他还没有醒透,说话有些含混:“陛下荣归,可看见百姓点的河灯了?”

周棠对着他白皙的颈项,情不自禁地吻上去:“嗯,看见了。我还看见第二十七盏的荷花灯,里面有一封写给我的情书。”

“陛下英武,定然有很多……”洛平忽然完全清醒了,“第……二十七盏?”

周棠献宝似的把那张笺子与河灯拿给他看,洛平默然无语。

他没有想到周棠会捞起自己的灯,这也太凑巧了。

周棠看出他的疑惑,笑道:“你忘了?你在越州时与我提过二十七这个数字的,不过依我看,还是缘分做得主。”

洛平心下叹息:当真是天命啊。

周棠望着他有些怔愣的侧脸,耍无赖道:“小夫子,让我抱抱你吧。”

洛平一僵。

“我知道你很累了,不会胡闹的,我就想抱抱你。”

洛平没有说话,周棠就当他默认了,伸臂把他揽进自己怀里。

不一会儿,周棠就把脸贴到洛平耳边,一边轻轻舔着他的耳垂,一边用手指头在他肚子上画着圈:“小夫子,从小我就觉得,你身上好香啊……”

洛平长叹一口气:“陛下,想做就做吧,你这样,臣也睡不着。”

周棠一听这话立刻翻到他身上,眼里晶亮晶亮的:“小夫子,就一次,我保证。”

事实证明,即使是一言九鼎的君王,在床上说的话也完全不能算数。

洛平算是累晕过去的,不过睡得很香甜,时常紧蹙的眉头都舒展开来了。

周棠痴痴望着他的睡脸,自得地想,小夫子是喜欢他的,可是太害羞了,以后河灯节必须年年办,还要办得越来越红火,这样他的小夫子的心意,就会漂到他心里来了。

这一夜外面在狂欢,而仅有他们两人的世界里,是狂欢后一场安宁的美梦。

第六十二章:洛小安

征和三年,新年初至。

街上燃放着火红的烟花爆竹,孩童撒了欢地玩闹,手里的冰糖葫芦掉了一颗在雪地上,砸出红色的凹坑。

孩子舍不得,伸手要去捡,被大人拉住:“掉地上的就不要了,脏不脏!”于是孩子只能咬着手指头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路边一团小小的人影迅速窜了过去,黑手抓起那块包裹着糖葫芦的雪就往嘴里塞,塞满整张嘴之后艰难地咀嚼着,像是吃着什么人间美味。

“噗噗噗……”小乞丐吐出嘴里的山楂核,意犹未尽地咂嘴。

一双毛边锦靴出现在他面前,他抬头去看,冷不防被阳光晃了眼,忙用手去捂眼睛。感觉到那人似乎蹲下来遮住了日头,他才慢慢张开手指。

眼前是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掌,手掌的主人说:“走吧,我带你去吃糖葫芦。”

小乞丐歪着头,鼻涕滑过嘴角拖到了下巴。

他不认识这个人,可是这个人的声音很好听,眼睛也很温柔,而且,还说要给他吃糖葫芦……反正,不像是坏人。

小乞丐又回头看了看,确定那人是在对自己说话,于是战战兢兢地开口:“甜、甜甜的……糖糖……好吃……”说着他伸出沾着糖浆的小黑手,想去碰那人的手心,犹豫了一下,改去抓那人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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