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人的眼神恶毒起来,几乎有如实质。
白无羁的笑容异常甘美,似乎看见心爱的女子一般:“白无风,以你的聪明,怎会时至今日才看明白?这么多年,自欺欺人的感觉,可好?”
“你——!”那轮椅人全身剧烈颤抖起来,目眦尽裂,双手生生地抠进身下轮椅的铁扶手里。
白无羁笑容隐去,不再言语。
那被叫做白无风的轮椅人在短暂的痉挛之后,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咧嘴笑道:“白无羁,你总是这么心软,当年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说罢微微抬起手,他身后的数百软甲人即可利器在手严阵以待。
白无羁熟视无睹,而在一边一直旁观的白煦却是微微一笑,扬起下颚。他身后的山坡上顿时寒光闪闪,数千盔甲人不知何处忽然现身,神情肃杀。
轮椅人微微一愣,随即咧开嘴角:“对啊,我几乎忘了,你可是靠着女人起家的贱种!”
白煦一怔,眼睛眯起,这句话听起来,意外的有些耳熟。而身边的白曦的呼吸也有些凌乱起来。白煦回身看了眼不知何时又撑着剑立在自己身侧的白曦,知道劝不回去,只能压低了声音道:“别动怒,会乱了真气,我可没第二颗灵丹来救你。”
白曦低头看着身前这个石青色四爪亲王正服的人,又忍不住看向不远处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奇形怪状形状可怖的怪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呼之欲出,那是一种看到自己人生另一种结局的怪异感觉,仿佛另一个自己的另一种结局一般。
白无羁冷眼看着,面无表情道:“就算你要谋反,又与我何干?就算我抢了皇帝的女人又抛弃,谁人又能奈我何?你若是想激怒于我,实在不该这有这样而已。”
“激怒你?”那轮椅人嘶嘶笑得更加渗人:“你以为事到如今,你以为还单单是你我二人的恩怨?只是要你死,已经不足以消弭我心中的愤恨,你加诸于我身上的每道伤口,我都要你加倍偿还,我要你整个余生都匍匐在我脚下,求我打发善心结果你。”
白无羁仍然没什么表情,只微微牵了牵嘴角。
反倒是一旁的白煦轻轻咳了几声,温言道:“这位……前辈,我若是你,走了就不会再回来自取其辱。”
在场众人温言都不由将目光看向白无羁,只是那轮椅人却直视着白煦,轻蔑道:“黄口小儿,你以为你胜券在握了?莫不是以为带了这区区数千人就能将我击败?”
白煦见白无羁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自己出面,袍袖一挥,笑道:“非也,我这漫山的金甲卫不过是来撑个场面的——你那些‘乌合之众’来做什么,他们就来做什么的。晚辈有怎会寄希望于他们呢?我说的不过是你那些‘虾兵蟹将’罢了。”
那轮椅人闻听此言顿时慌乱起来,眼神忍不住往后看了看。而他身后一人连忙向后奔去。
白煦又掏出锦帕掩住嘴角轻咳几声,才道:“别去看了,你以为由你出面拖住本王,那些披了鱼皮的人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得逆流而上,来个出其不意了?”说罢将用过的锦帕扔在地上,笑道:“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奇差一招,你那几千人——如今只怕都做了水鬼。”
73.离间
“怎么——可能!”轮椅人下意识的反驳,喉头连连作响:“你怎会知道——?”
依兰乖巧地端上一盏白色瓷盅子,对着白煦纳了个万福,唤了声:“爷,您的药。”
白煦瞪了依兰一眼,眸中笑意一闪而过,摇了摇手,嗔道:“丫头,也不看看场合,上上代府主面前,可由得你这样放肆?”
依兰自小跟着白煦,端得是有恃无恐惯了,闻言只故作委屈,道:“都热了三遍了,爷,您也心疼下奴婢成不成?”
那边轮椅人看了这边竟然毫不将他放在眼里,自顾打情骂俏起来,在看了一脸置身事外的白无羁,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狂怒袭上心头,只觉多年部署忍辱负重都在别人眼里成了笑话,那种想要不管不顾毁掉一切的念头渐渐克制不住。
肩上被人按住,轮椅人右侧身后的那名软甲人上前将手搭在他肩上,抬眼看了一眼白煦这边,低声冷冷道:“中土人士当真奸猾成性,莫要中了他们的激将法。你且稍安勿躁,一切只待乌安达的消息。”
这边的人都是高手,这样的低语自然逃不过众人的耳朵。白煦温和一笑,正要抬手去拿依兰手里的药盏,谁知倒让一边默默不作声的白曦先了一步。白曦几乎算得上粗暴的夺过依兰手里的盅子,连一眼也懒得看她,只自顾自地低头凑近嘴边喝了一口,才递给白煦,口中道:“有些温了,但还能喝。”
白煦怔了一怔,余光扫了一眼站在高处的白无羁,又看了白曦一脸执着的神情,温顺地接过药盏,饮下。连远在外圈之外的楚修文,也注意到了白曦脸上一瞬间柔和下来的眉梢眼角。
白无羁自然没有看这边,事实上他从方才将事情踢回自己这边后,便一直有些神不守舍,目光早已不知落在何处。
白煦倒是没有错过,那轮椅人在看到听到这一幕之后,微微愣神之后,居然在那腐朽不堪的面容上,流露出了一丝古怪的怀念神情。
白煦搁下药碗,笑看着那边急匆匆回来复命的软甲人。只见那名先头匆匆离去唤作乌安达的人附在轮椅人身后那人耳畔低声几句,后者脸色一沉,眉峰紧紧隆起。
白煦暗叹一声,好气度好沉稳呐,知道自己的三千水兵被悉数歼灭尚能如此镇定,想来必然不是等闲之辈。
那轮椅人抬起头来,阴沉的目光看过来:“啸天恒王,真是好魄力好狠心,真真让刮目相看。我北夷族尚且知晓爱护子民,没想到你倒是狠得下心来对待你的国人!”说罢他哈哈哈大笑三声,故意将声音扬起,远远道得散了开去:“在江河中投毒,鱼死网破,果真是决绝毒辣!在下佩服佩服!”
话音一落,周围作壁上观的武林人士皆是一怔,继而议论纷纷。
楚修文眉头皱起,急道:“不好,这人只怕要离间我啸天朝廷与武林,白煦这下要犯众怒了。”
俗语道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江湖与朝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拿朝廷官府那一套去套在江湖中人头上,就是犯了规矩。因此才有啸天府一系的存在制衡江湖。
只是无论是朝廷亦或是江湖,总归在大是大非面前有着惊人的一致。如此在江河湖泊中大举投毒,置下游沿河百姓于不顾的做法,只怕在朝堂上也会掀起轩然大波,更何况常以‘仁义’标榜于世的武林?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许久不出一言的德性方丈忽然双手合十,闭上双眼,扬声道:“我佛慈悲、惜众生、不伤天和,白施主所为,实在是有伤天道,有违天和。”
白煦一震袍袖,笑意盎然地看着德性,微微拱手道:“敢问大师,三刻之前大师以武林泰斗之尊,对舍弟痛下杀手之时,可有半分佛祖慈悲在心中?莫非那佛曰都是用来约束旁人的?”
德性面不改色,双眼微微半阖着,很是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怅然道:“除魔卫道,本是我正道天职。白小施主早已大开杀戒、堕入魔道,伤我无辜正道中人。即便是佛,也有降魔之姿。”
白煦温温一笑,点头说了句:“很是这个理。”
众人见那三月暖阳一般的笑意,几乎都忘了这就是那个在谈笑间下令毒杀五千水下奇兵、置下游数万百姓与不顾的王爷。正当众人将目光集在他身上时,却忽然见他石青色袍袖微动,恍然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站在原处?
正惊诧着,那人就这么平地消失了,就听见远处的德性方丈一声微微惊诧的一句‘你’。
再看去,就见那凭空消失的恒王正端端站在德性面前,手里正握着他的……一撮花白胡子,身上的石青罩服甚至还在幻化出一道弧度,未曾落下。
——好快的速度!好惊人的身手!即便是当日在缘木涯亲眼见过惊鸿一瞥的人也忍不住滞住了呼吸,年纪小的武林后辈们更是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兵器。
有这样的身手?手中刀剑又有何用?
这样的上乘内功,转息一瞬间,哪里像是一个伤重得病歪歪、需要不停吃药的人?
那少林众僧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将手中的烧火棍指向白煦,罗汉阵雏形已具,只等方丈一声令下。
德性终于面色微变,终于收起了他那副悲天悯人的神色,眼中杀意略过。想他一代宗师,武林泰斗,却被这后辈在一息之间捉住胡子撒野,此等挑衅已经威胁到了一派武林名门的地位。若是置之不理,待今日之事留传出去,日后少林如何服众?
白煦玩味的将德性眼底的杀意收入眼中,顿笑道:“大师,不过玩笑罢了,想看看大师这把胡子是真是假?”说罢还当真揪了一揪。
德性当下已然恢复了神色,面上依旧是一派宗师的神色,言道:“王爷与我少林可有瓜葛?为何如此行事?”
白煦也收了笑脸,眯着眼睛道:“老头儿,你方才趁乱出手打伤我弟弟,已非一代宗师所为,矫言惑众更非正道行径。于公于私,你我之间都有一笔账该算算,本王说的可对?”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心道这恒王行事无迹可寻,倒真是像极了逆天府出来的人,眼下强敌当前,他却只抓着自己人出气。难道真要自伤三百再让外族得了便宜?
只有在一旁置身事外的白无羁微微露出个兴味至极的眼神来,轻轻哼道:“他倒是个护犊子的,没怎么变。这个时候还想着给那小子出气。”
白无羁一举一动都在那轮椅人的眼里,如今见他眼睛露出些微笑意,那轮椅人胸中恨意斗涨。见白无羁眼中都是他的儿子,于是邪邪地扯了扯嘴角,手腕一番,两枚钢针从袖筒中疾射而出,直取白煦后背、后颈两大穴道。
白煦根本不用出手、自然也没有回头,仍旧笑眯眯地看着德性的眼睛,貌似专心地等着他回答。
身后一灰一黑两道残影略过,一左一右护住白煦背后。
只不过,这两人似乎不怎么对盘,都没有想到对方会出来,因此眼下就这么互相瞪着。
白曦将手里的钢针扔在地上,冷哼一声对另一人道:“谁要你多事。”
决无伤连表情也没多给他一个,扔下手里的另一枚钢针,转身又跳出了战局。
这一打岔,众人对恒王兵刃朝内作法的不满顿时转移开去,都剑拔弩张地看着远处身在轮椅上那个怪人,纷纷想起,这人才是今次祸事的罪魁。
轮椅人身后的软甲人心中微微一叹,好不易就能引起他们内讧,却被这眼里只有仇恨的蠢材给生生破坏了去,若不是还留着他有用,真想将他挂在马腿上拖死!
不过那恒王却又生生将众人的注意力转了回来,只听他状似恍然大悟一般对德性道:“大师,本王发现,你与本王的叔叔当真配合的紧啊,一唱一和,配合的当真是天衣无缝!本王叔叔出手时,你就在后面出黑手;如今本王正同你说话着,便轮到我叔叔放暗箭了?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德性听罢脸上顿时一黑,不顾的别的名声,曲手成掌,朝着白煦一掌狠狠拍下。
那一掌自然伤不了如今的白煦,他早在一掌拍下之前全身退出三丈,笑意盈盈地看着德性,道:“大师,你恼羞成怒了——可是被本王说中了痛处?你当真与本王那通敌叛国的叔叔是一伙儿的?”
德性怒斥道:“黄口小儿,休得信口雌黄、扰乱人心,贫僧只顾念天下苍生,为百姓说一句公道话罢了。倒是王爷,以一己之私置芸芸众生于不顾,实非正道所为!”
白煦抖抖袍袖,动作不紧不慢十分自在,丝毫不以为意,敛眉道:“大师,人如蝼蚁,慈悲不过是幌子罢了。你若真慈悲,又如何会引天下英雄赴此忘川河除魔之约。若是本王今日不来,在场诸位又有几人能全身而退?若是北夷挥军南下,忘川下游岂会完好无缺?这又怎么不是本王的慈悲?”
“信口雌黄!”德性终于失去耐心,手指紧扣禅杖,一挥袈裟,道:“白施主的弟弟杀我中原武林同道数百人,又在弥山上做下命案,老衲即便只为本门弟子,也要为他们讨还公道!”
未及白煦再度张嘴,他身后立着的白曦倒是冷哼一声:“枉自称为名门宗主,却是个是非不分之人。口口声声说本座在弥山杀了人,除了一柄剑几个伤口,有谁能证明是本座做下的?”
仓木门的新门主何玉欢冷声道:“那按白少侠之言,又有何人能够证明,本门宗师非你所杀?”
白曦连眼神也懒得施舍一个,混不在意洗清自己清白一事。倒是他身边的白煦微微思索了一阵子,才道:“这件事本王倒是能作证,缘木涯之后,这位白少侠正忙着千里追杀本王,哪里有时间去弥山杀人。”说罢一顿,状似无限惋惜道:“只可惜你们未必肯信就是了。”
众人一听这话,都不禁愕然。
观这两兄弟今日的情形,说数月之前还是一个千里追杀另一个?
谁信!?
74.引蛇
那轮椅人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他自然很高兴看到这般场面。
只要白煦肯舍了白曦,他就必能脱身。武林中人也不过是想找寻一个替罪靶子罢了,而白曦恰好符合了所有人的利益。
只要能看到那个人的下一代能反目成仇骨肉相残,他就不枉此生!
可惜,在场有一个人,他说一句话,还真有让众人信服的本事。
楚修文摁住心口,压住刺痛难当的心脉,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诸位,不知是否能听在下一言?”
德性总归还是当前盟主,一代宗师,他虽然面色十分难看,但仍是呼了一声佛号,和声道:“楚公子以身殉道,实乃在下所不及也,有什么话,还请但讲无妨。”
楚修文点头笑笑,道了声大师言重了,才转头看向众人:“在场诸位英雄、各位前辈,想来在座之人也或多或少知晓逆天府的门规,白兄当年被逆天府逐出师门又废了武功与一臂是事实,算来也已是白大府主网开一面。”
楚修文内伤不轻,说了这一句话便不得不停顿片刻。
众人倒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回到王帐正接过布巾子拭手的白煦。联想到他生母的身份地位,被破了规矩留下命来也算合情合理。
楚修文见众人面露了然神色,便继续道:“白兄被逐后,与在下结识,一见如故,算来已经三载有余。家父爱惜白煦人品文采,才代为求药医治,才有了后来的南情北剑之南情公子。而这一切,的确是在白兄弃了白家姓氏之后的事情。”
其实楚家老头一开始是看好白煦人品,想收了做女婿用的,可惜人家对自家小妹只有兄妹之情。成与不成尚且难说,楚修文自然不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免得自家小妹日后难做人。
“缘木涯之后,白兄的确被一名少侠追击打成重伤,其后一直在楚家别庄养伤,而这位白小少侠,也确实一直相随。这一点,在下可以以楚家之名起誓,句句实言、居无虚假。”
决无伤眸中微微波动,他那时也身在楚家,自然知道楚修文说的话半真半假。白煦那时的确被白曦打伤,但他们并不能保证白曦没去杀人。
楚修文这样以家族名义起誓……
决无伤看了一眼神色镇静的楚修文,又看了一眼围场中明显已经有所动摇的众人,沉声道:“在下,也能证明。”
楚修文的话,已然说服了在场过半,而决无伤的寥寥数字,则让余下犹疑不决者,悉数放下疑惑。毕竟为恒王说话的人,一个是泰山北斗的武林世家,另一人,则是惜字如金嫉恶如仇的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