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安明放开叶子,叶子跌坐在地上,手紧紧抓着前襟。
“不足两年他就敢起兵,你说他之前就绸缪了多久,朕当初给他安排的罪名,也没冤枉了他!”裴安明一拂袖,欲喊人进来时却忍住了,他看着叶子,忽然又笑道:“不过到底养大了你,说是一点感情也没有,朕也不信。”
裴安明轻笑了声,重新做回榻前,唇角勾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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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坐在门前,看到不大的静泉宫不断的有禁卫军近来,不动声色。从今日起,静泉宫已经被严密监守了。
但是,没人在乎。
素安,不关你是死了还是活着,我都在这里。
我本就是飘零无意的一片孤叶,不知会落在何方,他十指飘转托住了我,把我放在怀里十几年,我此生便足矣了,如今我唯能所做的,便是倾尽全部信任你,是么?
那年裴素安十八,风华正茂的年纪。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王府里带着女儿前来拜访的人越来越多了。
裴素安有时候很忙,自己在书房里一呆就是一天,不让别人进去,但是有时候,叶子会从厨房里端一碗时季的汤送过去。
裴素安会把叶子放在腿上,指着书上一处问他,懂这个吗?
但是,有一次,叶子不高兴了。
是林尚书家的小女儿秀儿。一次上街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怎么碰上了,那个小姐看起来骄矜,却时时刻刻都想往裴素安那里凑,更可气的是,裴素安他没有躲!
回王府的时候,叶子气冲冲的自己走,红着眼眶不让裴素安碰。
他,当时是怎么安慰叶子的呢?叶子有些困惑,似乎是有些想不清了。只是记得最后,叶子原谅了他,安静的靠在他的怀里。
叶子想着以前的事,躺在藤椅上,静默的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王爷,我不许你和别人好。
嗯?那我和谁好?
你只能和我好,和我好。小叶子生气的伸手拉裴素安的脸,不过不敢用力,只是撅着嘴让裴素安知道自己很不高兴。
叶子,我的小叶子……裴素安亲吻了一下他的脸。
再后来几年,是叶子十五那年,裴素安问他:叶子,你怕不怕?
叶子有些羞赧,不过还是强装无事的问:怕什么?
裴素安当时很认真的说,你跟我在一起,没有人会说我什么,但是他们会用最恶毒的话中伤你,逼你离开我,或者逼我离开你。
我不怕!叶子抓着裴素安的手,认真的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因为我的心里,那么早,就打下了你的烙印,那么深、那么重、那么疼,去不掉的。
“你当时也对我说过,你无论如何,不会留叶子一个人,但是,你食言了,是不是……素安,你说话不算数了么……”
第五章:沐原
裴素安二十三那年,终于像是没什么理由再拒绝一门亲事了。
戚贵妃去世已有三年,一个亲王,还有什么理由不娶妻?
那时裴安明与裴素安之间的矛盾还没有那么深,裴安明很认真的为他选了一门亲事,是安国公李老家的千金。
满朝文武都看着,等裴素安是什么反映,期待着他与他家小美人会是怎么的发展,但是指婚第二天,裴素安跪在了宫门外,一字一顿——
此生,非叶紫一人不可。
裴素安当年答应叶子很多事情,他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说我不会让你面临任何危险,他说我会爱你、只爱你一辈子。
有一些,是早已经不算数了,当年的一招险棋,裴素安还不知自己命数,甚至不知自己能不能活下去的时候,把叶子从身边送走了。
如今,像是其它的诺言,也不得已放弃了。
“王爷,杜胜那个老狐狸打得好注意,他女儿嫁过来,将来不就是皇后么?”说话的人虽出言讽刺,神色却没有怒气,反而有些高兴。
“青君,别说了。”何萧淡淡的打断他。
方青君摇着折扇,看着凝视窗口一直默默无语的裴素安,不解:“这还要犹豫么?有了杜胜相助,安原就是我们的了,到时候我们有了四十万人马,不怕敌不过两祁伏虎军,得了两祁,战事就没什么大患了。”
窗口的人迎风而立,剑眉长眸,一副翩翩浊世公子模样,神色间,却是上位者的严厉与……寂寥。
“……我若娶了杜玉桥,很快,京城的人就会知道了。”
“这自然是,正好威慑那无用的皇帝。”
“他会伤心的。”裴素安说,但声音很轻,轻的似乎融入风里,就不见了。他念:“叶子……”
叶子十五那年,曾背着一个小包袱准备离家出走。
叶子从小在誉亲王府不曾知晓人间百态,但还是依据书中所说把匣子里的银子都放在包裹里,还从书房里偷了一副画藏了起来准备没钱的时候卖掉,秋夏装都注备了一套,结果不大的包袱满满当当的。叶子把包袱藏进了床底下,不让别人看见。
但其实,在叶子鬼鬼祟祟的偷拿银子的时候,裴素安就发现了。
但裴素安没说,他知道叶子是想在他成亲以后偷偷摸摸走掉。
他心疼叶子,但有一段时间是无计可施的,直到那次宫门外的陈辞,裴素安在那里跪了很久。
叶子起先不知道,后来疯狂的跑去,哭着要把他拉起来。
裴素安按着他护在怀里,一直说,叶子,你别哭,别哭……
叶子哭累了,抱着裴素安的脖子不说话,后来,是安国公亲自来了,叹了一口气,说了声“无缘”就走了。
那时候裴素安发誓,这辈子,他是不会再让叶子哭的。
但是,现在不行了,他没有办法了。
“王爷拿主意了吗?”何萧淡淡的问。
所有回忆一并收起,裴素安转身看着他们,认真说道:“告诉杜胜,十日后,我亲自去下聘。”
方青君收了折扇,轻拍了下手,笑道:“这就对了,不过,王爷你做什么要纠结那么久,我早就打听过了,那位杜小姐也是个美人啦!”
“青君,”裴素安看着方青君,肃然道,“我要求你一件事。”
“王爷……这,你这是怎么说?”
“我不是命令你,是以朋友的身份请求你,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现在在京城,以后他可能会很危险,我求你去带他离开那里。”
方青君立刻回道:“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别说求我什么的,我会为你做到的,不过……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
“他叫叶紫,正是弱冠之年,现在……在京城皇宫里。”
方青君觉得有些莫名,但还是说道:“……这,我知道了,他在皇宫?”
“……他在皇宫,承受着我的罪责……”
裴素安望着窗外,淡淡的说:“我这一生,许下的了多少诺言……大抵都是和他有关,曾经我只想带着这些诺言和他过一辈子,即便是不能了,我也不能让他受太多痛楚,我能替他承受的,我就不能让他知晓。”
第六章:起事
大德明帝九年十一月,桐关战事开始。
安原人马按裴安明计划仍是不动,平原人马志愿唐季生,结果平原以北桐城,忽然遭到云城康王起兵攻打,康王几乎集结了所有兵力全力进攻桐关,桐关原本可借地势阻隔敌情,然此时天气肃杀,江流积冰,原本行不通的路此时是可以行进的,桐关外一下子多了太多兵马,所谓天险,也便不过如此了。
说动康王起兵,原不是难事。
康、英两家,自先祖时候,便一直于丰城、云城两地,但自裴安明即位之后,一直在关口增派守兵,削藩是迟早的事情,而越是这个时候,南方李氏越是容易发难。
康王原本就有造反之心,不过一是人力不足,二则南方李氏之危,所以,在裴素安解决了李氏问题之后,再稍加人事上调整一番,康王便答应了。
平原守将宁中清原本准备留一部分人马以备桐关不时之需,不久之后却接到命令全力攻打沐原,随时不解,但这毕竟是皇明,不得不从。
平城唐季生则是继续从沐原西边进攻,两地打打停停到现在耗了两个月,唐季生从原来二十万人马到十五万,却丝毫不减锐意,只是略加休整,等来援军后即可马不停蹄的吹响了号角——这的确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计谋,沐原毕竟人少、粮少,最经不起的,就是连番不停歇的战役。
裴素安这边,也着实有些吃紧。若是计谋得当,当真赢得了桐城,那时候平原危机算是解决了大半,可以全力对付唐季生,可惜,现在只能死守。
或许,只要撑到年关……
裴素安眉眼暗了下,那时候,想必婚事的消息,就会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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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关城外,高高的哨岗上站了两个衣着华丽的贵公子,一个遥遥看着眼前的战事,一个手持杯盏,偶尔抿一口香醇。
“桐关果然不容小觑,桐城守军不过就是十六万,这里便占了几乎一半多。”
“哦?不过康王爷自小生长在这里,该是对桐关十分熟悉才是。”
裴永兰轻瞥了一眼李如月,冷笑:“不过本王可不敌李太子自小熟读战书,实战经验也是颇丰。”
李如月笑道:“如今‘太子’二字可当不得了,王爷若是不嫌弃,称呼在下一声如月已经是在下高攀了。”
裴永兰只是淡淡说道:“小王可是不敢直呼太子名讳。”
李如月也不恼,看了一会儿前面,摇摇头:“看样子,王爷已经失了不少人马了。”
裴永兰气得几乎要咬牙,李如月所带来的十万精兵,明明是可以祝一臂之力,但是李如月偏说要保存实力已被平原战事之虚,如今打不下桐关,死得人会更多。
看裴永兰样子的确是动了怒火,李如月立即收了调笑心思,正色道:“不过看如今之势,如月忽然有了注意。”
裴永兰生生把怒色改为大喜,看李如月:“不知太子有何妙计?”
“叫我如月便好。”李如月笑道。
裴永兰深吸了一口气,笑意不改:“不知如月有何妙计?”
李如月伸出手来,笑:“此地正是南风。”
“这又如何?”
“攻城或是攻破关口时候,往往守军一方常用火攻,使人忌惮。但是这边正是南风,若是我们引火的话,火势却是能祝我们威风……”
“你是说……火烧桐关?”
李如月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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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裴安明看着眼前一张张从桐城、平城传来的奏报,脸色越来越阴沉。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三万乱民?!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不足为患?!”
“陛下息怒啊,陛下……如今,桐关尚无被攻破,而且唐季生那里虽然折损了一些人,但是沐原可能也撑不了多久了……”
“都滚出去!”裴安明怒吼一声,几个大臣忙都出去了。
裴安明坐在桌案前,将几张奏报全都扔到地上。
“……怎么可能,朕是九五之尊,怎么可能比不过你!”
灯火明明,印着裴安明阴沉不定的脸色。
“……赢的人一定是朕!”
第七章:出
明帝十年三月,桐城失守。
这时,却是一年中,阳光最好的春日时候。
御花园花开的正浓,平日里闲极无事的宫妃们都走了出来,看画、作诗、玩乐。
巍巍宫城依旧是繁华、美丽,丝毫没有受到一丝战事吃紧的影响。
宫廷的一切喜悦,像是守着这最后的繁华。
叶子仍是被软禁着,但是,静泉宫的所有花也都开了。
像是王府出事前那般的美好。
王府的小湖边荷花盛开,随风可闻到阵阵清香,叶子站在湖边小亭里,伸长了手去够莲子,无奈最大的莲子实在是在很远的地方,叶子无劳而获还险些坠下湖去。最后撅着嘴不满的站在一边,看裴素安一边训斥一边长手一勾,摘下清甜的莲子。
叶子后来把莲子的芯拔了出来,晒干了给裴素安泡水,可惜莲子太少,泡出的水,没有味道,但裴素安还是说,清香扑鼻、此生难以忘怀。
叶子以为,这便是天长地久了。
也许,那时候王府的局势已经是越来越紧张了吧,府中几个谋士一个个的出去了,大约是裴素安安排的,或是自己走出去另谋出路。
叶子一个人在花园里摘花,想插在花瓶里送进裴素安的书房,叫他看见花,心里就舒服一点。
裴素安在后面看着,忽然叫了一声:“叶子——”
叶子有些迷惑的转过头来,看看他,裴素安却忽然没了反映。
就在那天,王府被查抄了,裴素安抿唇抱着叶子站在一边,神情冷漠的看抄府的兵士从一间间房里把所有的书信、兵书搜了出来堆在院子里,还有库房里的古玩字画、金银珠宝,在叶子最喜欢的描金屏风给人摔在地上的时候,他靠在裴素安怀里小声哭了。
裴素安只是紧紧抱着他,从始至终,没说一个字。
但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抄家之后,是直接封府。
整日整夜的就是饥饿与绝望,但是好在裴素安一直在身边,叶子从没有那么恐惧。
裴素安从那以后就很少说话,经常就是在卧室里坐着,看着眼前飘旋的尘埃,一动不动。叶子害怕他这样,跪在他身边,抱着裴素安的腿,小声的啜泣。
那时候裴素安会拍拍叶子的背,轻轻的,一下一下的,像安慰,又像是痛苦的自责。
一天夜里,叶子看见裴素安自己拿着一把匕首,虚空的划了几下。
叶子想,若是裴素安杀了自己,也没有什么了。叶子翻了个身,想继续睡,但不知道为什么,身体抑制不住的轻轻颤抖,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下来。
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叹息。
裴素安走过来,把叶子搂进怀里,贴着他的耳朵,一遍遍的说:睡吧,我不会做什么的……
叶子问:我们都会死吗?
饿死、被疯癫的王府侍卫打死,或是像其他人一样先是疯狂、再是灭亡。
裴素安顿了顿,然后微笑:我的叶子是不会死的……
叶子透过窗,看见自己静泉宫外面正在看守的侍卫,心里一阵小小的心悸,发酸、微苦——
素安,有人说你没死,是真的吗?还是这还是他们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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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决定,为安民心,平复沐原叛乱,御驾亲征!”
“陛下三思啊,如今沐原形势险峻,战火纷乱,陛下还是留守京都做好万全准备为好,东方自由虎狼之师平定乱事。”
“所谓做好王权准备,是不是,就是提早准备迁都,嗯?”裴安明冷笑,“就连你们都觉察这次叛乱非同一般了,朕作为一国之君,就只能躲藏起来?!”
“陛下,如今只有朕亲征,振奋士气,击败叛军……”
裴安明下朝以后,正路过御花园,看见繁花似锦,花影重重,后宫佳丽争先玩乐。裴安明静静地站在一处,面色冷淡。
知道身边的王兴躬身问:“陛下?”
裴安明轻叹一声,转身离去了。
王兴倒是有些可惜的看了一眼,急忙跟上去。
“叶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