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客栈,我被他们带到一间屋子内。为首那人吩咐其他四人退下,然后忽然转身对我说道:“杨如遗,你一路最好都不要动你的脑子。”
“我从不动脑子,想那些不可能想明白的问题。”我看着他,无趣地说道,“比如,你叫什么。”
“名字只是个符号,没有意义。”他继续说道,“有些东西,该知道的时候,我自会让你知道。”
“噢?”我也是无意义地与他废话着,“名字唯一的意义,就是留给别人叫的。你不说,我就叫你‘喂’好了,反正你只要知道我是在跟你说话就好了。”
“随你。”他仍就一副冰冷模样,“你今日休息在这里,一会儿会有人给你送吃的。明早我们离开。”
“明早见。”我回答得十分配合。
他听见我的话,便转身走出屋子,关门的时候又说一句:“别动你的脑子,当心害到无关的人。”
第十七章
入夜,躺在客栈的床上,我辗转反侧,脑子里一片混乱:逃出家,带着小严,入了巨擘帮。之后到了武林大会,所见的,所遇的……朱衣帮,羽纶派,令旗教,天行派,棣宫,甚至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南典教……唐悦,明紫沁,棠雪儿,棠霜儿,还有那个吴昭……兴化城,擂台庄,月石峰峦……雪晴剑,骨笛,蛊毒符咒,冰水银针,还有念刃……
这一切在我脑中,如大大小小的节点零落散乱,我努力想用千万根线连接起他们,可却触不到半点线索。我想的头疼,脑中混沌一片,不禁死死闭住眼睛,痛苦地长出了一口气。
不堪烦扰,我一下掀起被子,从床上爬起,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给自己。一杯凉水下肚,我似乎被这冰凉镇的安静了一些。平静后,我脑中忽然冒出了赵然当年书信中的那句:“命已入局,棋生两立。”继而,又想起那日那人与我对弈时,拿出的只是一张随意的图纸,而不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棋盘。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夕与彼时最大的区别便是:此刻,我的命运并不行在一张确定的棋盘上。虽然眼下一时受制于人,可这往后的日子,当是真真正正地无迹可寻。这种模糊地自由感,让我想起小严总爱叨念的那句:行走江湖,四方逍遥。
第二日清晨,我刚刚洗漱整理完毕,那人便推门进来了。他看了我一眼,还没说话,就被我抢白道:“喂,我们现在走吗?”
“嗯?”他楞了一瞬,忙说道,“是的。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我决定,从今以后极度做好‘阳奉阴违’这四个字。表面彻底配合,暗地收集线索,“喂,我们还是骑马吗?”
“是。”他回答的极为简短。
“喂,那我们还是骑一匹马吗?”我堆出一个极为白痴的表情,“喂,那马是不是会很沉呀?”
“你。”他忽然被我气的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不让你用脑子,你可还真听话。”
“喂,我俩这么沉,那马还能走几天?撑得到我们要去的地方吗?”我只是想知道我们究竟会去哪里。
“不用‘喂’了。”他并不理会我的问题,而是忽然说道,“我叫苏启。”
我才没那么好对付,仍旧说道:“喂,名字就是个符号。你知道我在叫你就成了。”
“随你。”他忽然上前,一把拉住我就往门口带去,“我们仍旧骑一匹马。”
上马行路,我们仍旧无话。他们一群人,马不停蹄,直至中午之时,我们行过一片草原,眼前出现了一座很大的城廓。这城看着虽近,跑马起来还是费了很久功夫的。到了城门口,我已经饿得肚子直叫了。
站在城门口,我被苏启带下马,其他四人也随着下来。其中一个忽然上来,对着苏启说道:“堂主,到江宁了。”
“走吧。”他牵着马,吩咐众人一路跟着他入城。进得江宁城,我一直跟在他的身旁。
江宁是摇光北部的一个交通重镇,也是整个北方地区最大的城市。他们一路北上,我还是无法知道他们最终要去的地方是哪里。既然不知,只能继续蛰伏,我跟着他们一路走在江宁的街上,大约半个时辰后,终于停在了一个巨大的彩画牌楼前。
我不知道这个叫苏启的是不是在有心刁难我,他大概是已经听到了我肚子咕咕叫的声音,才不骑马,而是故意让所有人牵着马,一路在江宁城步行。走过这个彩画牌楼,我饿得都有些眼冒金星了。眼看着近前最大的一个雕梁画栋的高楼,我侧头对他说道:“就这个吧。走!”
“你可还真会挑。”他看着我似笑非笑,“随你。”
我巴不得这一声,连忙往那个高楼走去,到了门口连头都没抬,直接便往里闯。
“客官,客官。”一个声音拦住了我的路,一个穿得比平常店小二好很多的男子满脸堆笑地问道,“您这一行是六个人吗?这边儿请。”
“是的。”苏启上前走到我的身侧,对那个男子说道,“你带路吧。”
我们跟着那个人穿过一个很大的厅堂,到了一个木雕镂空隔断后面。现在大概是中饭已过,晚饭未到的时候,这里的人并不多。我刚刚坐定,就听到那人在一旁殷勤地说道:“几位客官,今儿个可早。好兴致,好兴致。”
还没吃午饭,哪里来的早?我听得糊涂,只得含糊说道:“你们这儿都有什么呀?”
“这小客官,是头一次来吧?”他笑得极度谄媚,“那我可得好好介绍一下……”
“不用了!”我可怕他这一下报出一百零八道菜名,连忙打住他的话。然后忽然看了一眼旁边端坐的苏启和他身后站着的四个随从,眼珠一转,说道:“挑最贵的上!”
我此言一出,眼看着那男人和苏启都是一惊。我看着他们的表情,忽然有一种身心舒畅地感觉,微微笑道:“你没听错,最贵的。”
我话音刚落,就看到苏启竟然笑了:“杨如遗,你可知这里什么最贵?”
“鹿肉,狍子,熊掌。再多就是蛇胆,锦鸡,飞龙”我白了他一眼,想着当初在太子府中也是见过世面的,他竟胆感把我看扁。
可谁知此话一出,竟引得他和那‘店小二’捧腹大笑。尤其那店小二,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看着他们,心里有些怨气,强辩道:“那你们还有什么更好的?说来听听!”
“算了。”苏启忽然开口对那个‘店小二’说道,“你先去弄些吃的来。我看他是饿得不行了。”
‘店小二’应了一声,便下去了。而苏启这时忽然转过头来,对我说道:“他们这‘入画楼’最贵的是人,不是菜。”
‘入画楼’?我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脑中一闪,便想起了那句闻名天下的:‘兆京云阶楼,江宁入画楼,启陵绮怀楼,乃天下三大青楼。’想到这里,我心中猛然一念,忆起了小严曾说过的:云阶楼的头牌纤成,善歌;江宁楼的头牌兰栀,善舞;绮怀楼的涣潼,善琴。
想起涣潼,我心里忽然泛出一阵酸楚。眼看着眼前陆续上来的菜品,忽然全没了胃口。
苏启眼看着我没有动筷子,奇怪道:“你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
我没有看他,只是小声答道:“不饿。”
他听完,也不再管我,只自顾自的吃完。然后便吩咐那个‘店小二’说:“撤了吧。”
那个‘店小二’仍旧满脸堆笑:“几位既然来到入画,便不会吃个饭就走吧?可要些房间休息?”
苏启看着他,忽然问道:“听说兰栀姑娘,每月初一,会舞于堂上?”
“客官今日是来准了。”那男人一脸的油光,此时闪闪发亮,“这位子,按理说,是早早就卖光的。可巧,今日佟家那两位少爷退了位子,刚刚腾出两个,还是那二楼上的雅座。千载难逢啊。”
“好。我们要了。”这话是我说的,我根本没有看苏启,直接对那个男人说道,“先给我们几间客房休息,兰栀姑娘献舞的时候,知会我们一下。”
苏启听了我这话,并没有恼,而是非常平静地说道:“甚好,就这样吧。”
我进得屋子,苏启并没有跟进来,只是从外面把门带上,说了一句:“晚上见。”
我坐在床上,看着那关上的门,心里盘算着,这个人还真不好对付。想要探底他的喜怒哀乐,看来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我想着太子当年那句‘战,心为上’,不觉有些慨叹。
忽然,我心里有些难过,突然种说不出的促心:只觉得,我这对付苏启一人,便那么维艰;而他现在是天下之主,面对那满朝的文武和天下的万民,从的顺的,怨的恨的,这可抵我现在千百倍的纠缠和累心。
我更加清晰地忆起他当年那一句:“所谓‘天子’便是第一个要从天道的人。”‘天道’是什么?我此时愈加对这个问题产生了迷茫。心中,千回百转,这一片混乱,完全抓不出个头绪,更不可化为一张纵横捭阖的图。
我每想一遍,就似有一条蛛丝缠绕住了自己的心。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自己与自己的纠缠,让我的心被蛛丝包裹地连跳动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似乎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一片死寂中,当年太子那句带着无可奈何的‘可偏偏为什么是我呢?’,良久在我脑中盘旋……
“杨如遗。”——苏启的声音很大,把我从思考中拉了出来。
“啊?”我看着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便问道,“干吗?”
“你不是要看兰栀跳舞吗?”他站在门口,对我坐着出来的手势,“要开始了。”
“好。”我站起来走出门,看着他说道,“我们走。”
“走可以。”他看着我忽然说道,“但是之前,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
第十八章
“什么事?”。
“你一会儿出去,只能用眼,不能用嘴。”他看着我说得笃定而干脆,“否则,我只能让你在到目的地之前,一路安静了。”
“不行。”我看着他也很干脆地说,“我一天没吃饭了,不动嘴,不用等到后面,今晚就安静了。”
他被我说得忽然笑了,只是这笑一瞬后便被一股寒气所替代:“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小心点。我们走吧。”
我再没说话,算是极度给了他面子。跟着他,走到二楼的雅座时,才发现场子里已经有很多人了。我没有顾得上四周,只是一坐在位子上,便抓起桌子上那四盘刚刚摆好的蜜饯,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嘴里塞去。
“喝水。”坐在我身边的苏启忽然递给我一杯水,“小心噎死。”
我接过水喝了一口,与此同时,摆上这四盘蜜饯后,又有侍者鱼贯而上,摆上了四盘时令水果。我刚刚拿了一个水梨,咬了一口,又眼见着四盘点心上了桌。
于是,我左手一个梨子,右手一块芙蓉酥。满嘴吃食——现在就是想让我说话,我都说不出来了。
本来,我们这桌人不多,穿着打扮也很平常。只是我这一副吃相,估计这些素来锦衣玉食的达官贵人都没有见过,一时间,我忽然感觉周围几桌的人,都在盯着我看。
我塞着一嘴的芙蓉酥,抬眼看了看四周,才发现,临近的座位上,都坐着一些看上去就很有身份的人。左边的一桌,坐着三个人,看样子都是三十多岁,皆着青色丝绸,外罩纱衣,坐在一起,颇有学士之风。而右边的一桌,四人围坐,一老三少,似是这里的旺族。
我被他们盯得有些窘迫,又喝了一口水,拍了拍胸口。虽然没有吃饱,但是却不太好意思再去拿桌子上的糕点了。就在我停下之时,忽然听得有人喊道:“上菜。”
紧接着,一排身着浅紫色水袖衫的侍女手托瓷盘,鱼贯而入。待她们把盘子一一放在桌上时,我看着这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心里非常没出息的想着:幸亏刚才停了嘴。
听着这些女孩儿,一个个细声细气地报着菜名:燕窝清炖乌鸡,五香鲟鱼,金银肘花,茶香熏鹿脯……我的眼睛几乎就再没从这几个盘子上移开过。
面子和里子不可得兼,我趋向于后者。拿起筷子,我夹了一块肘花就往嘴里放去,霎时齿夹间流满了肉的浓香。我吃的开心,便不觉每样菜都尝了一些,然后就开始觉得有些吃撑了。
喝了一口清茶,胃里更是觉得有些翻江倒海。我不得不用手轻轻揉了揉上腹部,然后偷偷朝苏启看了一眼。还好,他并没有看我,而是自顾自地拿着一杯茶,正往楼下的大厅看去。
我也便随他一般,朝楼下俯视,就见白日那一片空地上,已搭出一个半人高的台子,上面覆着撒金的红毯,一侧已然有十二个身着淡粉色石榴裙,横披着鹅黄色半透轻纱的女子在调着手中的五音。
这十二位女子,风姿绰约,袅袅婷婷,各执管弦,或立或坐。只是她们的出场,便让一众宾客,纷纷起身,争相观看。这场面颇像一群鸭子,争先恐后地伸着脖子等食——我忽然发现,观察这些看客的千姿百态,竟然比看这台上表演的人,还要有趣。
我坐在那里,眼光扫过,忽然发现那宾客中,竟然有不少熟悉的面孔,虽叫不上名字,却似乎很多都曾在武林大会中见过。我暗自奇道:为何如此多的武林人士都汇聚于此呢?这总不是‘好色’二字可以完全解释的。
就在我思忖之际,台上忽然弦乐和响,乐坊间的女子婉转弹拨,合奏着一曲《入梦》——“春水涟漪,吹皱相思。遥忆美人,入梦无痕。”
几番音律盘旋后,各色和旋倏然止息,齐齐跌入一片宁静。而众人皆被引入这一片乐声歇止的静谧气息。就在此时,一声洞箫的低吟,于整个大厅的宁谧中悠扬破出,盘旋绕梁,随着脂粉的馥郁香气飘到每个人的耳边。我想,所谓的‘温柔乡’,就当是眼下这种情形吧。
我从不知到,有人可以把洞箫吹得如此甜美,这种甜美胜过了晚香玉的暗香,在宾客满座的厅内,缓缓流动,萦绕其间,迟迟不肯散去。
一曲箫声,引出的是十八个身着玲珑玫瑰纱裙,如水婀娜的女子。长袖善舞——随着箫声的牵引,这十八个妙龄少女,灵动婉转于舞台之上,宛如十八朵带露的玫瑰,晶莹绽放。
一边看,我便一边在想:眼前风光已然如此旖旎,一会儿兰栀出场的时候,不知又会是怎样的风情万种了。我一有此念,便不自觉地有些盼望。眼见着,台上的十八个女子,忽然莲步轻移,渐渐聚拢在舞台的中心,形成一个紧密的圆,宛如一朵巨大盛开的玫瑰。
忽然,箫声陡然扬起,透顶直上了重霄。台上的女子忽然舒展水袖,齐齐朝后仰去。这时,从她们十八人围绕的中间,忽然托升出一个身着明净琥珀色素纱的女子,背向着我们。
那女子兰花指轻挑,婉转一拨,袅袅回眸,悄悄展露了一个柔媚的笑容——桃花容色,明眸皓齿,如此绝美的画面,霎时震撼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