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风靳轻轻应了声:“嗯。”
听到熟悉的声音,正在正厅那副山水归云画前愣神的策竞天顿时浑身一震,猛地转过身来,在看到策风靳的瞬间,策竞天禁不住奔了几步,眼圈顿时红了,嘴中唤了句:“靳儿……”
策风靳没有对这声呼唤作出反应,只垂着眸子,低声吩咐道:“东风,你先退下。”
东风见状,只得附手应道:“是,属下就在门外候着。”
“把门关上。”
“是。”
门关上后,主厅中只剩下了父子两人。
策风靳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涌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就这么僵持了半晌,终还是策竞天重重叹了一声,欲上前揽住策风靳。
谁知策风靳突地后退一步,避开了父亲的拥抱。
策竞天的手就那么尴尬的僵在当下,一时动弹不得。
策风靳抱拳一礼,话里端的稳重尊敬:“不知策丞相光临寒舍,在下有失远迎,请大人莫怪。”
策竞天一僵,听出策风靳话里的冷漠疏离,心里不是个滋味:“靳儿,爹知道你心里怨我……”
策风靳轻笑一声,话里有些自嘲:“丞相这话让人匪夷所思,在下早已被逐出家门,丞相不记得了么?”
迎着策风靳灵动凌厉的眼光,策竞天也不得不感叹,这五年来,策风靳果然成长了好多,但是一想到这成长的背后策风靳吃了多少苦,策竞天就沉默了。
“靳儿,你恨爹么?”
抬眼看着策风靳,策竞天突地问了一句。
策风靳定定的望着他,轻声道:“恨过。”
策竞天往前一步,追问道:“那现在如何?”
策风靳摇摇头:“不恨了。”
策竞天脸上一喜,还没来得及说话,策风靳又轻声补充了句:“因为我已不是您的儿子了,恨亦无用。”
策竞天被噎的说不出话来,稍停片刻,他走上前,死死拉住策风靳,策风靳不想对父亲动用内力,一时也没来的及挣脱,就被策竞天一把拽进怀里抱住,长叹一声道:“靳儿,这些年你知道爹有多挂念你么?”
策风靳眼眶一热,倔强的梗着脖子道:“你如何挂念,与我何干?”
策竞天顺着策风靳的长发,轻轻笑了笑,再开口时已然有些哽咽:“好好,是爹自作自受,是爹自作自受……我的靳儿,让爹看看,没成想都这么大了……”
策风靳也不说话,但也没推开策风靳,只任爹爹细细端看着。
策竞天一直都知道,策风靳是个本性善良的孩子,他心底里就算再委屈,也会宽容的退让,极少睚眦必报。这个孩子,既然已经逃离了这里,又何必……再回来?他可知道,只要他回来,那快活自由的日子,就要远去了……
东风再进去时,已经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东风见两人已经在桃木椅上坐了,形容还算和气,东风也稍稍放下心来。
策风靳见他进来,问道:“怎么了?”
东风冲他一礼,话里有些忌讳策竞天,没敢多说。
策风靳明了东风的小心,遂点头道:“但说无妨。”
东风这才道:“爷,傅将军……醒了。”
策风靳“哦”了声:“不是让西雪照应着了么?”
东风轻咳一声:“傅将军……要见爷。”
策风靳迟疑了片刻:“先让人伺候他用些东西,就说我一会就过去。”
东风退出去后,策竞天皱了眉头:“是傅伦家的公子么?”
策风靳“嗯”了声,没做旁的解释。
策竞天顿了顿,还是问了句:“你与他……”
策风靳打断道:“在南疆时,是他救了我,并带我回了京。”
策竞天一愣:“是么?那快请他来,爹要亲自谢谢他。”
策风靳摇摇头,淡淡一句:“这个就不必了罢,他有些宿醉,恐怕不方便。”
策竞天听出策风靳话里的回护,便转言道:“那爹改日再好生谢他。”
策风靳微微侧过头去,没有吱声。
“靳儿,”策竞天轻叹一声,坐直了身:“我要跟你说件事情。”
“说什么?”
策竞天缓缓言道:“你一直住在这客栈也不是正经,我这次来就是让你搬回家去。”
策风靳垂首把玩着手里的茶碗,掩唇不语。
“靳儿,你也不是孩子了,我问你,你有意要追随云王爷么?”
策风靳瞅了策竞天一眼,缓缓摇了摇头:“没有。”
策竞天接着追问道:“那你可有意要效忠宁王?”
策风靳又摇摇头:“没有。”
策竞天微微蹙眉道:“那你想要的是甚么?”
我顿首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鹄,安知鹄之志;子非吾,安知吾之愿。”
“浑话!”策竞天望着自己这个越发看不透的儿子,话中多有训诫:“正主御邪臣,不能致理;正臣奉邪主,亦不能致理。唯有君臣相遇,情同鱼水,方能使海内得平。这大宁朝中,聪慧如你,又怎会看不透如何做出抉择?”
策风靳沉默片刻:“爹,我并无意朝中仕途。”
策竞天被策风靳的这声“爹”叫的浑身通透,接着反问一句:“那你是为甚么接近宁云阳?”
策风靳突地抬起头来,掷地有声的一句:“为了清白。”
第二十八章:攻心
“清白?”
策竞天苦笑一声,定定的望着策风靳:“你可曾想过,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人是真真正正清白的?”
策风靳冷冷看他一眼:“旁人我管不着,我只为了自己。”
策竞天上前一步:“爹又何尝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策风靳冷笑一声:“从小到大,你的栽培,你的疼爱,给过我多少?大哥在朝中平步青云,二哥在军中如鱼得水,而我有什么?我不稀罕朝中名利,也不在乎你偏心,只是我也作为你儿子,怎地就能在待遇上差别如此多?!若你真是为了我,我今天又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策竞天欲言又止,可到最后只重重一叹,没有为自己辩解。
策风靳心中有些失望,他微微闭了闭眼,仿佛定了定心神,又缓缓睁开眼:“此番来京,我不是想让爹为难,待事情处理完,我自然会离开。”
“混闹!”策竞天腾地站了起来,顿时被这话激怒了,他疾步走到策风靳跟前,来回走了走,才脱口而出:“你怎么就不明白爹的苦心?我……我若不是你,我……我……”说还没说完,脸色一变,策竞天一时仿佛不知所云。
见状,策风靳一怔,心中百转心思,他不待策竞天说出些旁的,蓦地转过身去,一挥手:“西雪,送客!”
西雪开门走了进来。
“靳儿!”
策竞天一把抓住策风靳,声色俱厉道:“聪明如你,不该不明白里面的风险!你一定要以身犯险么?!”
策风靳缓缓转过身来,轻抬起手臂,示意西雪出去。
西雪看了眼策竞天,然后对策风靳一礼后退了出去。
“我不可能全身而退了。”策风靳顿了片刻,又说了句:“这已经由不得我了。”
策竞天看着他:“你这是在逼我啊……”
策风靳淡淡一句:“你们已经逼了我很多年了。”
策竞天一时有些语塞:“靳儿,我……只是想护住你……”
“护住我?”策风靳斜睨着看过来:“为什么?难不成我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不成?”
“我……”策竞天一急,嘴唇翕动了片刻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顿了半晌,才在檀香椅上坐了,轻叹一声道:“今日朝堂之上有信报,五王爷明日就能抵京。”
策风靳算算日子,也的确差不多,便没有吱声,只在策竞天面前坐了,看他还能说些什么。
“当年,五王爷与你……”策竞天看了眼策风靳,没有再说下去,只转言道:“靳儿,你现在身为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官,这已经在京城传遍了,五王爷听说这件事也不过早晚,尤其是这些年来他对当年的事情讳莫如深,你说他……他能善罢甘休么?”
策风靳抿着嘴,不置可否:“爹,你明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件事。”
策竞天又轻叹一声,站起身来,走到策风靳跟前,还未说话,只抬手抚在策风靳的头上:“听话,搬回来罢,你想知道的,我会慢慢告诉你,好么?”
“那我问爹几个问题,可成?”策风靳又加了句:“爹若答了我,我明日便搬回去。”
策竞天静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策风靳抬起头来,怔了片刻,问了句:“我娘……还活着,对么?”
策竞天定定地看着他,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
再追问一句:“她在宁都,对么?”
策竞天闭了眼,继而点点头。
又追问一句:“她……知道我,对么?”
策竞天脸上微微有些苍白:“……嗯。”
策风靳一把抓住策竞天的衣袖:“她在宫中,是不是?”
“靳儿,”策竞天没有再肯定,只抚了抚策风靳的发顶,有些莫名的说了句:“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
什么事情该不该知道,策风靳一直都有分寸,从小就是如此,
策风靳仍然保持着抓住策竞天衣袖的动作,垂着眼眸,许久都没有动。
策竞天走时,已经傍晚了。
他与策风靳谈了些甚么,旁人都不知。策风靳没有出来送他,策竞天也没有多言。
气氛有些奇怪。
东风去送客时,西雪就见策风靳有些怔忡的坐在窗前,双眼无神的望着窗外,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不太正常的苍白。
西雪顿时有些担心,忙端了杯茶走过去:“爷,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策风靳没有转过头来,只沉沉的吩咐道:“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
西雪欲言又止,可又见策风靳心绪不佳,只得先退出去寻东风商量。
出了门,正见着东风送策竞天回来,西雪急忙小跑着过去,一把将人拽住,小声问道:“这几天,你可有给爷把脉?”
东风一愣,摇摇头:“没有啊,怎地了?”
想起策风靳苍白的脸色,西雪顿时皱紧了眉头:“仿佛有些不对劲……爷上次不是晚服了一粒七魂丹么?看来效果不是很好,只怕经脉有损。现在柳右使走了,爷也没说过有何不适,所以你我都疏忽了……”
东风想了想,安慰他道:“你可能过于担心了,这一年多来,爷的身子一向没什么大碍,可能刚才跟策丞相说了些往事有些不痛快罢了……”
西雪也希望是自己多虑了,但策风靳的身体状况一直就外强中干,特别是那年因沈烟一事在云岫山庄受罚导致原本的寒毒侵入肌理,柳毅特别交代过一定要注意策风靳的状况,特别是与庄主同房时或者过度疲惫时之类,策风靳的寒毒反噬的可能性就会增大。
看出西雪的担忧,东风的心有吊了起来,他略微思量了片刻,突地想到一个人:“傅将军似乎还没有走罢?”
西雪点点头:“还在爷的暖阁里,怎地?”
东风应道:“你去请他来陪陪爷,或许能有些效用,我去找章绍楼主,让他派手下最懂医术的人过来给爷瞧瞧,以防万一。”
西雪觉得倒是个妥帖的方法,于是两人稍稍合计片刻,就分头找人去了。
傅翌晨走进主厅时,正见着策风靳一人坐在窗前的桃木椅上,他背着光藏在一片阴影中,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反射着窗外昏暗的月光,在一片暗色中彰显着些微的无助,和孤独。
傅翌晨轻轻走了过去,到了近前,弯下身来,缓缓圈住策风靳的脖颈,将他抱进怀里。
“靳……”
策风靳浑身一颤,似乎回过神来,他就着这个姿势双臂一伸,猛地将傅翌晨紧紧抱进怀里,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让傅翌晨顿时有些心疼。
“靳,你别这样,别这样……”
傅翌晨不知道怎么做,也不知道策风靳遇到了什么事,他能做到的只是尽可能紧的抱住策风靳。
一直以来,从来没有人真正了解策风靳,他没有别人看起来的那么强大,他有时就像个孩子,需要人关爱,需要人理解,需要人的一个拥抱。
但是,却很少有人能给予。
念及此,傅翌晨尤为难过,不禁手下一箍,将策风靳抱的更紧了些。
突地,策风靳一把将人推开,傅翌晨冷不防的后撤几步,愣住了:“靳?”
策风靳依旧垂着头,一手紧紧捂在嘴边,似乎使劲在压抑甚么般肩膀微微耸动着,他费力的说了句:“快……快找……东风……”
傅翌晨也觉察到情况不对,忙上前将他扶住:“靳?靳你怎么……”
一句话还未说完,策风靳脸色蓦地煞白一片,“呕”地一声,竟吐出一口深红色的血来。
那摊血落在雪白的地毯上,刺得傅翌晨眼睛一痛,登时吓呆了。
策风靳怔怔地看着那摊深红色,似乎也愣住了。
听到动静的东风和西雪已经闯了进来,见到当下的情况,两人均是大吃一惊,不过接着一人麻利的将策风靳扶躺在床上,一人抵在策风靳脉门上缓缓地将真气输进策风靳体内。两人配合的相当默契,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自始至终,傅翌晨都呆呆的立在一侧,他不敢多说话,怕吵到东风给策风靳的运功,但是他又无法克制的发抖,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只看了片晌,傅翌晨便悄悄出了暖阁。
东风从暖阁里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他看到长阶下的有个身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就像是雕塑一般。
“傅将军,”东风走到近前,小声道:“您应该回去了,这边有我们,爷不会有事的。”
默了片刻,傅翌晨突地问了句:“他以前也如此过?”
东风稍稍迟疑一下,随即点点头:“嗯……”
傅翌晨紧跟一句:“究竟是什么缘故?”
东风言语间顿时有些闪烁:“仿佛是老毛病了……”
“胡说八道!”傅翌晨腾地站了起来,吼道:“你们与靳是何关系?你们是不是想害他?!”
东风脸色一沉,却又不好发作,只轻咳一声,依旧重复道:“请傅将军不要让我为难,还是请回罢。”
傅翌晨突然近到跟前,一把提住东风的前襟,气息顿时乱了:“你不要以为我不敢跟你动手!说!靳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地会……怎地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