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两人边闹腾边洗漱完毕,那接人的轿子已堪堪落于殿前,比得昨日,这礼遇自是好上几分。
又是一阵颠簸,两人才进得那皇帝的寝宫,里头已经有四五个人,恭敬立于那龙榻两侧。
见没有人动作,柒寒也只得安静的站在那最末端,床帏放下,自是见不得其间之景,他的视线只能在外头的人面孔上来回,这其中一位,便是昨日已见过的那位陆相大人,旁的那些,大概是同来诊断的太医之类的人物。
只是这般沉闷的站着,柒寒自是会觉得无趣,再加上还未用过早膳,他的心境突突毛躁起来,正当他想要不顾后果,拂袖离去之时,帷帐之间转出一小太监,这才呼得他们一行人进去。
帘幕后头,只见那当朝天子,半倚于床前,见他们行礼,微一颔首说句“平身。”。
此朝皇帝姓李,单名一个临字,世人称之奉庆帝。
而此时这位奉庆帝冲那小太监耳语几句,便有人上来传话,说是宣那陆相所荐之人,上前医诊。
柒寒望一眼樱燎,那人竟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见自己望他,这才勾了嘴角冲自己笑笑,全然没有要上前的模样,柒寒自是不愿再多去理睬,兀自走上前去。
那皇帝见柒寒立于眼前,知他是宰相寻得之人,心下并不疑惑,只是问出一句,“你便是朕宰相所推之高人?”
听见这称呼,柒寒心下无奈,但也只能应得,“正是。”
他堂而皇之的打量这位一国的君王,却并未见他有太过明显的虚疲之状,呼吸却又轻浅,似是有什么在夺去其生命之力一般,稍不留神便要只余下一副躯壳,再不见青春。
一国之君,自是有他的气度,被柒寒这么明显的打量,也并未触怒李临,他只由得柒寒观察,而在对方停止这种举动后,轻轻问出一句,“朕此般形容,可有医治之方?”
柒寒顿了顿,在来此处的路上,那陆相已将这君王的症状借由身边的小太监传达于他,听上去其实并无什么大碍,却就不见好转,最近更有加紧之势,实是令人疑惑。
他虽不是大夫,也知望闻问切总是要得一些,就当给别人看罢,于是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陛下自身可有何感?”
“并无所感,只道是这身子像快要不是自己的。”
听到这话,柒寒突然一愣,嘴角几不可见勾起一点,又相继问了几个问题后,朝那榻上之人微一躬身道,“草民大抵已经知晓情况,还请陛下容得我与同伴商讨一下,再做定论。”
说罢便要退开,却听那皇帝轻声念叨,“当初陆相也是听得朕此番一言,才劝朕广发皇榜,说是能求得那龙泪,方可痊愈。”说罢,转过头来望向柒寒,“莫不是你果真有这奇药?”
陆相?他也懂药石之术?柒寒不动声色扫那不远处的人一眼,冲李临笑笑,没有回答,只说,“三日之后,定会给陛下一个答复。”
回去的路上,柒寒谢绝了那接人的轿子,改为步行,他终是觉得坐于那么狭小的空间里,人总会憋得难受,倒不如用走的来得更为惬意。
他问一边从刚才开始便沉默不语的人,“喂,你有什么要说的没?”
樱燎微微一顿,停下脚步来看着柒寒,“我以为你定那三日之期,自是想到了什么妙招才是。”
“呵,他的性命与我何干,我只道三日内离开这皇城便是。”
“你果然还是一贯的冷淡。”
“那自然是应该的。”柒寒笑着向前走,只当这是夸奖。“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那李临根本并非体虚之症,实是妖魔缠身,怕是时日不多。”
樱燎轻笑一声,“掌管妖魔,不正是你之本职么?”
“大仙我现下不当值。”
“嗯嗯,尽是大仙说了算。”
“只是,”回过头来睨樱燎一眼,“你可知那龙泪所谓何物?”他可不会错过,当时听到这字眼,樱燎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
樱燎一顿,落下几步,在后头久久没有回话,就在柒寒想要放弃的时候,他又缓缓开口,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得一般,小声而宁静,“世人只道是龙泪便是龙之眼泪,而那古语有云,龙流泪天自降雨,只是因此得名,却不知龙类从无眼泪,因而,那龙泪指的其是龙之双目。”
这下换柒寒一愣,他虽在天庭当值百年,却也是第一次听闻此事,不禁好奇,“照你这么说来,这龙泪可是稀有之物,那陆相怎么得知?”
樱燎想了想答道,“他大抵也是一知半解,只道是稀有之物便能治病,其实不然。”
“哦,”柒寒用指尖轻抵下巴,似是在思考什么,忽的转过身来抓住樱燎衣角轻笑两声,“看你如此熟知,莫不是你便有那稀世之宝罢?”
两人堪堪停下一棵树下,偶尔飘落的叶子被樱燎拾到了握在掌心里,他笑起来,却是带着莫名的情绪,那在很久以后的时光里,柒寒才得以看懂,是种痛苦的无可奈何。
他说,“是的,我有。”
拾贰、
他们停的这一处,堪堪落在一方庭院的小径边,又一阵风吹来,竟是有只素色的蝴蝶摇摆着从两人之间穿过,忽闪着翅膀往旁边的花园那头去。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往那方看去。
细心打量,此处虽是皇宫内院,却全无奢华之感,满园的植物圈围着一方池塘,白墙黑瓦,亭台殿阁,开一方拱门,上书“玉华庭”三字,似是特意隔出的一块,尽可得出此处主人的独到之处。
望过去,不远处的凉亭里,正巧坐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倚靠着栏杆,一手搭于膝盖上,方才那蝴蝶便安然落于他的掌心之间,似是在与他嬉闹。
蝴蝶啊。
见此情景,柒寒忽的笑得意味深长,眉梢淡淡的挑起,这可不是此般寒冷之冬该有的东西。
似是有感应一般,那少年竟回过头来看向这边,见到柒寒他们在打量自己,也不躲闪,只是坦然的回视过去,亦或是有些许错觉的挑衅?
只是还未待柒寒品出些意味来,那方有位总管模样的人急急行了过去,朝那少年耳语了几句,只见那少年眉间微蹙,想了片刻,回过头来冲柒寒微一勾唇,竟是笑得万般妖艳,然后拍一拍衣袖,站起来,随那侍从消失在回廊之后。
心里的念想全被勾了起来,也不管此处是否得进,柒寒踱步行入,穿过那不小的花园,各色知名与不知名的植物,竟还有荆棘混杂在里头,却都是一派生意盎然的模样,那含苞待放的芍药牡丹更似就要在下一刻盛放,活在没有季节的地方。
静静的立在那少年方才坐着的凉亭之中,他看似随意的一抓,将手掌摊于后头行来的樱燎面前,竟是宣纸一角,有着某种形状。
“蝴蝶?”樱燎笑着接过来,捻在指尖打量,确是方才流连于少年身畔的那只形状。
“嗯,蝴蝶。”稍稍四顾了一圈,这个庭院里残留的人气甚少,更多的是有着冰冷温度的法力蔓延在其间,却感觉不到任何施术人的意愿,亦或是说,如若不是眼前此景不符常理,就连柒寒都无法断定这之间存在着法术,还是,这里本身就是法力构成的地域?
柒寒咧开嘴无声的笑着,虽只是显露冰山一角,但此般强大之力,怕是如今懈怠的天庭里头,也没几个人能够及得上的。
兜转回来的思考,即使这是被天界承认的力量,隐藏于这人界小小皇宫之中,也未免太过怪异了些,着实的耐人寻味。
这少年,到底是人?是妖?亦或是说都不知晓的怪物?
不论再怎么思考,终究比不得当面试探来得便利,在心里稍稍可惜了一下,想那人已经走远,柒寒回过来准备同樱燎继续方才的话题,却见那人端详着掌中之物出神,于是伸手拉着他向外头走去。
“这方庭院的主人,往后自是有拜会的机会,现下我们还是去用膳罢。”
被拖着走的人,在几步之后回过神来,盯着柒寒的脊背,笑着打趣他,“呵,确实,我知你肚子空荡,好的脾气也维持不了多久,到时便是又要麻烦了我。”
前头的柒寒侧脸,“没有人教过你,不要随便挑衅神明大人么,到时有你好果子吃。”
“那是那是。”把手握得更紧,随着柒寒往两人暂住的殿堂行去。
当日,两人用完午膳正在品茶,柒寒懒懒趴在窗边,逗窗沿上停留着的麻雀,手心里一点捏碎的酥饼,被小小的喙啄得痒痒的。
樱燎白日里总是格外安分的,这会儿,他正坐在距离柒寒不远的那方雕花木桌边看书,时不时抬头望一眼不远处得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说,”手中的鸟将食物啄完之后,拍着羽翼飞走了,柒寒拍了拍手转过来面对樱燎,“如果我记性不差得话,皇宫里头,该是不住外人的。”
谈话开始的讯号,樱燎乖乖把书置于桌角,耐心对答,“我们可不就是外人?”
“你明知我说的是那玉华庭的主人。”
“嗯嗯,那少年却是古怪的紧。”
手托着下巴,樱燎虽是在回答,却被柒寒看出有些心不在焉,随手在一边的果盘里拾了个梅子丢过去,被樱燎接住了含进嘴里。
“宫女,太监,皇帝,阿哥格格,后宫嫔妃,”柒寒点着手指,一个个细数过来,“能在这皇宫里活动的不过这些人,刚才那位算什么?”
被问到的人摸着下巴,紧紧盯着柒寒的脸,突然神秘勾出一个笑容,“莫不是那皇帝生性风流,圈养的娈童?”
当是时,柒寒一口茶没含住,从嘴角流下一小点儿,被他不动声色的抹去,他回对面一脸坏笑的樱燎一个阴阴的笑,“我想那皇帝该是没这么大本事的。”
那少年一看便不是普通人,怎可能是那般出生命运,笑话了。
“那大仙有何高见?”樱燎站起来,几步踱过去,靠在柒寒手边的木几上,随手替他将茶杯斟得七分满。
“忘了说,此朝此代,得以住此宫中的还有一人。”满意的又泯一口茶水,柒寒上挑着眼角看向樱燎。
“哦?”虽然大部分事情,樱燎其实也能猜测到一二,但是同柒寒在一起之后,他更习惯于不去思考,乐得听这人一点点抽丝剥茧,别有一番乐趣。
“便是那位招我们来宫中的陆相大人。”
看着柒寒那副别有用意的表情,樱燎突然觉得自己近几日的好吃懒做,似乎极为不妥当,他本以为自己了解了这人的秉性,才想着与其同行,现下看来,大抵还是一盘占不到便宜的计划。
“喂,你不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吧。”
“你有拒绝的权利么?”柒寒难得笑得温和,看在人眼里,却是连脊背都要流下汗水来。
“自是没有的。”虽是无奈,樱燎脸上却也未显出不快,转过身,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将柒寒圈在怀中。
“那还作甚么?”过分亲昵的动作,引来柒寒一阵不满的皱眉,他的茶杯还握在手里,小心的端正了,才没有被弄洒。
“于你差遣我,这件事我自是不好有什么异议,只是,”微微俯下一点身,嘴唇巧妙的蹭过对方那一处,随即在对方挥手而来之时,立马反射着跳开两步,堪堪躲过那本要落于脸颊的巴掌,“讨点儿打赏,也不为过嘛。”
然后,樱燎笑着瞥一眼柒寒涨红的脸,摆一下手,走了出去。
余下柒寒一人坐在原处,捂着方才被轻薄的嘴唇,暗自发誓,自己恢复之后,定要叫这人好看。
夜半时分,玉华庭中,樱燎静静立于一处,望着那不远处的湖泊,倒映着月亮,在寒夜里显得越发清冷。
柒寒本意大抵是让樱燎静悄悄的来,只是这人本身一副随意做派,此时反倒是一副主人家的样子,等在那里,也不见什么尴尬。
后头有人沿着石阶慢慢向上,人未到声先到,“樱燎公子,可早得紧啊。”
“大人此般心意,我自是要予以回应的。”说罢,晃了晃手上的纸条,那是白天的时候,柒寒拾起来复递到他手里的,那只纸做的蝴蝶。
其实,原本柒寒不让他来寻这少年,他也会来,因为那小小的宣纸上,是用法术写着某个他极为在意的字眼。
而这晚间的相约,便也是通过那张纸片来传达的,只是,对于没有恢复神识的柒寒,要发现有些困难罢了。
“作为礼貌,我还是要先报上姓名,在下陆言,本朝宰相。”作一个揖,他淡淡的扫一眼并没有太大变化的樱燎,想那人大抵是早已猜测到。
是是非非,从头到尾,诸多事物,差的不过是理由,但是很遗憾,他不准备泄露过多,即使眼前这人,有着特殊的意义。
“你是陆言?那那老头是谁?”樱燎所说的,自然是当初接待他们的那个中年男子,那人谨慎而小心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能够做出大事的人,却又就下人们和其他大臣的样子来看,应该也不是随便的什么才是。
“他也是陆言。”做些说明,有时候是为了下来的事情,行个方便,虽然他本人是极为疲于这种无意义的事情。
“哦?”
“这么说罢,在下因为一些原因,出不得这庭院,于是,所有在外头做的事,便由那人代劳,他也就姑且算是另一个我吧。”
“这么说来,我还是知道了个不小的秘密,”轻笑一声,樱燎靠上一边的柱子,打量人的目光肆无忌惮,“确实,要是被人知道当朝宰相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这朝野上下怕是要动荡的厉害吧。”
“说是秘密也不然,毕竟皇上同其他一些大臣还是知晓的,不过,还是要请你保密才好。”大抵是站累了,自称陆言的少年,挑了旁边一方石凳来坐。
“嗯嗯,你今日如此大费周章的把我叫来,自是不会只为了这般小事吧?”
从让柒寒拾到皇榜,到现在用一角宣纸将自己约到此处,还真真是大费周章,只是他不明白,这人找的,难道不该是柒寒么?
于是也不饶弯子,陆言起身,自衣袖中取出一小巧而精致的玉瓶,置于石桌之上,“鄙人小小心意,还请您笑纳。”
望那瓶身竟散发着浓郁的紫黑之气,樱燎心下有些微的惊讶,他想不明白,柒寒开始提防着的这个人,是否真有如此厉害,却也不动声色,只朝那人轻轻一问。
“大人这是作何?”
“也不兴多绕那圈子,我就把话说开了罢,先生每日深夜游走于都城之中,作些什么,我也是略知一二,故此献上妖怪精魂,算作薄礼,还请不要推却。”
“哦?”虽然极为不愿,但樱燎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开始改观的好。
“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些,这肉身大抵不是你自己的吧,”除却敬语,陆言本就不是那么喜欢规矩的一个人,说罢,他闲闲几步走到樱燎身前,将指尖点于他胸口,轻划一个十字,“所以才显得如此不灵便,须得靠吞噬妖怪精魂才能维持现下这模样。”
樱燎退后一点,躲开那手指,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更愿意柒寒这么做。
“如此客气,不知所谓何事?”他笑着,故意问,只是别再踩着了自己的痛楚才好。
“自是与那龙泪有关,还请先生不要吝啬,将它交予我罢。”
微微一愣,白日那皇帝提及此事,樱燎还只当凑巧,现下人家要东西都要到自己跟前来了,自己想要隐藏的东西,被人轻而易举的挖掘开来,任谁大抵面子上也都会挂不太住罢,便再也不得再含糊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