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别总说这样的话”,小宝低下头,“主子在哪里,小宝就在哪里,永远不会走的。”
瞎娘娘不说话,只是微笑。
偶尔说一两句“傻孩子”。
他已经死了,腐朽成灰了,不会再有希望了。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小宝这个孩子身上。
小宝出宫了,自由了,他也就自由了,没有任何遗憾了。
这日珏玉来端灵轩探望,祈将军也一同来了。
瞎娘娘心情颇好,喝下一小碗粥。
珏玉道:“我今晚就启程回梨花院,祈晟与我一同回去。”
瞎娘娘忍不住微笑:“那恭喜了。”
珏玉得意地仰起面庞,从袖中掏出卖身契扬了扬,“现在我是主,他是奴,我叫他走,他不敢不答应。”
祈晟俯身在珏玉面上印下一吻,柔声道:“自然,人都是你的了。”
珏玉对沐言道:“我们走了,你要好生养着,我给你的方子每日按时吃,一顿少不得。”
瞎娘娘点点头:“放心吧。”
他突然牵起珏玉的手,“我有一事相求,你一定要答应。”
珏玉道:“什么事?”
“带小宝出宫”,瞎娘娘郑重地,“去哪里都好,梨花院也好,天涯海角也好,江南水乡也好,带他走,远远地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珏玉一怔,“那你怎么办?”
“现在几十个宫人伺候我一个,我会好好地养身子。你们一定要把小宝平安送出去,我只相信你们。”
珏玉仍在犹豫,瞎娘娘转向祈晟,“我曾经问祁将军,如果将来有事相求,祁将军是否会帮我,当日祁将军向我保证,只要能办到的,定会鼎力相助。将军可还记得?”
祈晟顿了顿,微微颔首。
瞎娘娘眼里渐渐涌出泪,“我只有这一事情相求,你们一定要答应我。只有你们能把小宝带出宫,你们一走,我就再没有机会了。”
珏玉抿了抿唇,下定决心般道:“好,我答应你。”
瞎娘娘道:“小宝被我支到宫门口取一匹绸缎,你们出宫时可以遇见他,不论他如何不甘愿,都要毫不犹豫地带他走。”
第二十八章
入了长夏,天气愈发炎热了。
瞎娘娘坐在端灵轩的台阶上,头靠廊柱,眼睛微微闭着。
自珏玉上次过来探望,已经过去半月了,小宝被送出宫,也已半月之久了。
那个孩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带走,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有什么嘱咐的话,现在也没法说了。他舍不得小宝,舍不得陪伴了自己七年的孩子,但最终还是狠下了心。
不知道那个孩子会不会恨自己,会不会同珏玉哭闹,也不知道他路上睡得好不好,现在究竟被送到何处安身。
此生,再不会见到那个孩子了。
初伏以来,他的胃口一直不大好,吃不下东西,连粥都不怎么喝了。端灵轩的宫人吓得要命,全部跪在地上求他吃东西,他忍着反胃的冲动吞咽,越吃越难受,呕得被子上床上都是秽物。
瞎娘娘的身子日渐消瘦下去,皇帝不免担心起来。
太医不敢开大补的方子,每日只让宫人熬药粥,配着调和气血的莲子、蜂蜜,慢慢进补。
瞎娘娘躺在软榻上,一躺就是一整天。这软榻还是从冷宫搬来的,小宝坐过,玉璃趴过,而今只剩下他一人用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宫人将软榻搬到院里,置在树荫下。瞎娘娘躺在上面,仿佛回到冷宫的小院里,小宝坐在不远处的藤条椅上,玉璃就在身旁,稍一伸手,就可以摸到猫儿柔软顺滑的皮毛。
他一直在回忆,回忆,将自己放置在过往的一幕幕里,从每一个细节里,汲取微弱的,活下去的力气。
皇帝一下朝就来陪瞎娘娘,连政务也一并在端灵轩处理了。瞎娘娘躺在软榻上的时候,他总让瞎娘娘枕在自己膝上,好躺得舒服些。
他对瞎娘娘说话,瞎娘娘闭着眼,偶尔应一两声“嗯”,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
皇帝抱着瞎娘娘,俯下身,唇触在他苍白的额头上,“你要朕怎么做,才会原谅朕。”
瞎娘娘的情况一直不见好转,这位年轻的帝王的奢望已经越来越少。
他爱温沐言,然而温沐言恨他。
他希望温沐言放下一些恨,自在地活下去。
一阵微风拂过,瞎娘娘额前的发丝轻颤。
他张了张口,轻轻道:“放我出宫吧。”
这是他三天以来,第一次,完整地回应皇帝的话。
皇帝抿住下唇,缓缓道:“朕,答应你。”
最终不忍看心爱的人痛苦,咬牙定下了承诺。
瞎娘娘被送回寝屋,内侍上前躬身道:“皇上真的要把瞎娘娘送出宫?”
年轻的帝王直视前方,眸光渺远,“朕说过不可能放他走。”
内侍小心揣摩皇帝的意思,“那,皇上是要……”
“宫里有一处僻静的轩子,建在荷塘中央,久无人居,你带人把它打扫干净,器具摆设按照普通人家的宅子布置,过几日让温沐言搬进去。”
内侍领了命退下。
在一个天蒙蒙亮的清晨,瞎娘娘被宫人抱上马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缓缓停下。有宫人挑开车帘,“主子,咱们到了。”
瞎娘娘蜷缩在锦被中,并未抬眼,淡淡道:“到了就好。”
他被扶进宅子,听着宫人们将一并带来的器物搬进搬出,空睁着眼睛,一语不发。
日头偏中,宫人来报:“主子,都已收拾妥当了。这宅子离皇宫远,离闹市也远,安安静静,被池塘围着,仅有一条平桥小径与外界相通。主子在这里好生休养,奴才们回宫复命了。”
瞎娘娘道:“好。”
宫人们纷纷走了,只留下一个小侍童打水扫地。
瞎娘娘轻轻问:“池塘里有鱼么?”
小侍童道:“回主子,塘里养了荷花,整个池子被荷叶覆盖,或许有鱼。”
瞎娘娘的唇边微微露出一抹笑,“那一定很好看了。”
“是啊,可好看了”,小侍童开心地,“荷叶绿油油的,荷花粉白粉白的,好像要连到天边去,美着呢。”
瞎娘娘微笑:“这样啊。”
他终于出宫了,苦苦等待了这么久,终于永远地离开了。
皇帝在不远处默默凝望。
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在那副苍白的容颜上看到了笑容。
他几乎忘记温沐言微笑时的神情。
而今再见时,仍同初见时一般美好。
温沐言以为已经远离了皇宫,搬入京中某处平凡人家的宅院。
他不能走过去,亦不能出声。
他再也不能同温沐言说话了。
只能这般,默默的,无声无息地,立在轩外,远远地,注视着。
近侍上前问:“皇上,明日还来么?”
年轻的帝王无法移开目光,点了点头。
这一望,或许便是一生的时光。
瞎娘娘从此在这间僻静的宅院住下来。
住了不知多久,只知道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又是一年开春的时候。
他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手指也不似以往那般苍白了。
他终于有了些许气力,想要与谁说话,或是一同谈笑,然而这处宅子却过于安静了。
一丁点人声也没有。
他曾经期望自己,小宝和玉璃能一直在一起,嗅着花香,听着虫鸣,白天晒晒太阳,晚上坐在星空底下,随便聊点什么,一直这么守着,守到很长很长的时间以后,仍旧在一起。
小宝和玉璃都答应了。
他便当真了。
而今玉璃已经死了,小宝也再不可能回来,这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心里一直恨着,恨意驱使他活着,行动着,不知道究竟毁了他恨的人,还是毁了他自己。
其实,他一直很想看玉璃浑身雪白的皮毛,想看小宝的面庞,想看小王爷粉嫩的小脸,圆乎乎的身子。他也想看祁将军一身戎装的样子,想看珏玉鲜亮张扬的红衣墨发。
可是这些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瞎娘娘有些疲惫地躺在软榻上,慢慢地阖上眼帘。
他一直想要离开皇宫,回到市井间的普通宅院居住。
想了许多年,而今终于实现了。
他再也不是瞎娘娘了,也没有人会再叫他瞎娘娘了。
他是有名字的,而且是个好听的名字。
可是会用那个好听的名字来喊他的人,如今一个也没有了。
他无声无息地躺在软榻上,突然觉得周遭过于安静了。
他的眼睛看不见,躺在这里和当初躺在冷宫的小院里并无太大差别。
那个时候玉璃总蜷在他的怀里,偶尔甩两下尾巴,小宝跑来跑去打水,收拾东西,屋檐下还养着两只鸟。
如今什么声响都没有了。
他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或是已经支离破碎了。
他原先只是眼睛看不见,现在心里也空白一片了。
从前还会有一个人在远处默默地注视他,尽管他永远也不可能看见。
而今再也不会有了。
不管那个人的心是不是真的,他都不要了。
他为了从宫里逃出来,早已将一切都舍弃了。
他有时也会觉得痛。
从心底升起一种,浅浅的,啃噬般的疼痛。
痛得不能自已时,身体颤抖得厉害,蜷缩成一团,脸上挂满泪。
只有那个时候,他才会心安。
他才能够确定,
他是活着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