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 下——源莱

作者:源莱  录入:02-07

063.溺水

流水潺潺,蜿蜒的河水冒着薄薄的白气,清澈见底,河岸上蹲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妇女,一边聊家常一边洗衣洗被。

此时的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宝乐穿了两件外套,热得里衣都被汗水给弄湿了,他不敢脱,感冒发烧不能吹风受寒的道理他是懂的。头顶有太阳的强光,底下有河水的粼粼波光,宝乐头晕目眩,汗津津的手挡在额前,忍着眩晕感一边咳一边徐徐前行。

“请问……”咳嗽声老远就惊扰到了那些妇女,等他开口问路就见她们的眼睛齐刷刷的都看着他,他压抑住咳嗽,再次发问,“我要去大梅家,请问她家离这还有多久?”

有人指了方向,好奇心驱使,又多嘴问道,“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你跟她是……”

旁边的人在嘀咕,会不会是大梅那个送走的大儿子?很快又有人否决了,她说她见过一次阳昱,虽然隔的年月有点久,可是模子总归是不会变的。

“这就奇怪了,大梅没有兄弟姐妹,人又泼辣,一年到头也没见有亲戚什么的上门,不会是讨债的吧?”

说长道短是女人的天性,这一下子河岸就热闹了,一点不避讳宝乐。

这个说,“年前大奎不是输了好几百么,大梅一手拎一把刀,硬是把大奎赶出去了,听说年三十都没让他进门。”

那个接着讲,“可不是,前几天还看到大奎,脸上一道道的,不就是指甲弄出来的,还遮遮掩掩说是猫抓的,啧啧……大梅下手太没轻重了,家里怎么打,总要给男人留点面子,大奎摊上这么个恶婆娘也够倒霉的。”

“他们两口子都不是什么好货!”给宝乐指路的女人压低音量,神秘的说,“你们是不知内里,其实大奎在外面养了个小的,出去办货,一去就是大半个月,回来总说钱输光了,这话是哄大梅的,钱全给了外面吃软嘴的。”

大奎养小老婆,这可比什么八卦都有嚼劲,一个个拉长了脖子,七嘴八舌生怕漏听了一句。农村的女人除了干农活,似乎就找不到别的乐趣了,宁愿停下手里的活也要先把别人家的破事给扒个干净。

“你们可得给我把嘴巴闭紧了,我答应我男人不跟别人讲的,万一传到大梅耳朵里,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其他人一个个都点头,指天许诺不讲出去,那女人才说道,“年前,我男人去隔壁县打听谷种的事儿……”

说的人绘声绘色,就像亲眼目睹一样,听的人比学生上课还认真,脑袋里开始描绘当时的场景,坚固记忆,至于为什么要加深记忆,就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她们的‘窃窃私语’,宝乐走出老远还能听到,他微微扯动唇角,无奈的笑笑。

估计要不了多久,当事人就会知道这个秘密了吧!

幸好,小昱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她抛弃了他,却因此造就了一个不一样的小昱。

越走脚步越沉重,他想起刚刚那人的话,跟大梅是什么关系?

是啊,什么关系呢?

在这个没有他位置的家里,他最多算是小昱名义上的小舅,事实上,他们是做尽一切亲密事的……爱人,算是爱人吧?小昱的母亲,虽然他不承认,可怎么说她生下他,有生的恩情在,照这样算下来……不知为何,宝乐觉得荒诞滑稽,竟然呵呵的笑了起来。

甥舅,就得叫姐姐,那种关系就该喊她一声……越想越好笑,宝乐摇晃着蹲下去,笑得前俯后仰。笑点在哪里?他不知道,只是一味的笑,笑出一脸的泪,笑出满心的悲痛。

大梅杂货铺,坐落在河堤上,木头横过河面,在房子与马路之间搭成一座简易的桥,人踩上去能感觉到桥的颠簸。说是杂货铺也真的是很杂,货架上铺了一层的灰,上边凌散的摆了些香烟瓜子糖果之类的,瓜籽皮吐得到处都是,一个身形魁梧的女人一边扫边一边骂人。

宝乐站在马路边上,呛鼻的灰尘扑面而来,他咳得愈发厉害,捂着鼻子往后退,没有踏过去的勇气。

“看什么看,要买东西就进来,问路去找别家。”大梅快言快语,见他傻站着不吱声,她小心眼的又补上一句,“借宿一晚五十,管住不管吃,先交钱后入住,这儿没有免费的……”

独一无二的大嗓门,宝乐认得出她是谁,他平缓了一下因咳嗽而发疼的喉咙,小声说,“我是来接阿爸回家的。”

大梅甩开竹枝做的大扫帚,胳膊横在胸前,眯起两只眼睛打量这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弟弟,“你就是宝乐?”

她的目光不带半点柔光,就像是在看砧板上的鱼从哪里下刀比较适合,让宝乐非常不自在,他清清嗓子,眼睛见向别处,“是的,那个……阿爸在哪里,我接他回家。”

大梅再看多他两眼,弯腰捡起地上的扫帚,继续扫她的地,隔了一阵才硬梆梆的吼一声,“爸,你儿子来接你了。”

粗声粗气,仿佛对他有很大的怨念一样,扫地跟拼命似的,地上的黄土被掀起来,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宝乐本来就不舒服,眯着眼睛一脚踩空,惊慌失措中抓到几根杂草,没来得及喊就被冰冷的河水淹没了。

羽绒服浸水后很沈,加上宝乐怕冷在外面又加多一件阳昱的厚外套,他几乎用劲全身的力气往上挣,灌水的羽绒服却只会把他往河底拉……四肢渐渐失力,他恍恍惚惚的挣开眼睛,河水真的很清澈,能看到摇尾的小鱼,天上长了毛的火球,还有岸边怒叫的女人和冷眼旁观的……老人。

绝望随着河水灌进口鼻,宝乐心冷的闭上眼睛,也好,就这样解脱吧,一了百了!

只是,就这样死了,小昱怎么办?他该有多伤心?

小昱说,不管现在有多艰难,要给他信心,哪怕被所有人都抛弃,他不离不弃……阳昱是一剂强心针,他忽然精神一震。还有小昱在啊,他不会抛开他,会跟他一起,谋取属于他们的幸福。

再失意,再颓废,都要记得……还有小昱跟他在一起!

呼吸被窒住了,宝乐胡乱的摆着头,希望能甩开像吸血鬼一样紧缠着他的河水,求生意识越来越强,他知道河岸上有人,当身体碰到河底冰凉的石头时,他的心里还有希冀。

阿爸不会见死不救的,再恨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河底的石块坚硬如铁,冷梆梆的吞噬着他最后的渴望。最后的一线光明中,他寄予了所有希望的老人,没有一丝迟疑,转身离开。

064.大梅

阳光暖烘烘的,河水依旧是那么的清澈,热闹了几天河岸终于清静下来,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晾满了床单、衣服,棉被也都抱出了屋子,趁着天气大好,恨不得把屋顶掀了,也给屋里好好的晒一晒,祛祛湿寒之气。

离大梅杂货铺不远的草坪上,一群妇女手拿鞋底、毛衣各自忙碌着,眼不离手,嘴巴里吱吱喳喳相互调侃着。

“咯吱”

对面杂货铺的门开了,大梅扛了一捆木棍,用绳子利索的绑了几个架子,往地上一摆,中间木棍一横,一个结实简单的晾晒工具就弄好了。

草坪上有人朝她喊,“大梅,你这是要干啥啊?”

大梅很没好气的说,“没长眼睛啊,这么长根棍,难不成给你男人晒内裤啊。”

那边不甘示弱,“棍粗好啊,晚上就有事做了。”

引来一阵哄笑,大梅架好最后一根棍子,回转身看着她们,大咧咧的回击,“吃不饱的骚货,我大方点送你两根,晚上回去好好捅一捅,免得你老用手指头抠……”

要说浑话,她们自然比不过大梅,她脸皮厚,什么重口味的粗话都敢说,要是惹到她,出口成脏的本事连男人都要惧她七分。那个女人顶不住她,讪笑两声低头纳鞋底,其他人却偷笑。其实听大梅讲荦话挺带劲的,很刺激,据她们有人说比跟男人做那事还带劲,只是刺激归刺激,却鲜少有人敢踩地雷,因为后果往往是听的人痛快,踩地雷的受刺激。

看得出来大梅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大家都清楚,见她因为晒被子把马路都占住了,也没有人跟她讲什么公德心,吃鼻灰的机率有多大用膝盖想也知道。

“大梅,小辉好点了吧?”

说到她的心肝宝贝,她的口气才好点,“哪怕能好得了,从医院出来人都瘦成骨头了,前几天又……唉,这孩子苦啊,我看着他这样……”她哽咽了,难过的掉眼泪。

大儿子是草,二儿子是宝,她的母性流露让她们很不以为然,甚至在心里鄙视她,然而她们的正义感也仅仅只是在背后碎嘴而已,这种替别人抱不平又得罪人的事不是这些小肚心肠的村妇会做的。

当然,顺杆爬她们最擅长,“孩子受了苦,那得要好好补一补了,中药炖鸡,最补最有效,赶紧去试试。”

大梅叹气,“炖了,今天这孩子却说没胃口,吃不下,真是愁死我了。”

是吃多了吧,众女心里鄙夷,口中却说,“小辉有你这么疼着真是有福气,他长大了一定要娶个好老婆,孝顺你。”

“那是肯定的,我们小辉啊,……”

大梅的荦话有多粗,那么对她家宝贝小辉的夸赞就有多美,别人听得直起鸡皮,趁肠胃没翻腾之前赶紧截断她,“那个大梅啊,你家兄弟还没醒过来吗?”

提到这个,大梅一脸不快,“躺着呢,我当祖宗一样伺候他,他倒是睡得舒坦,我累死累活就不说了,还连累我家小辉,说起他就一肚子火。”

当别人为家事抱怨的时候,最不能干的就是火上添油,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村妇深谙此道,口不对心的说了一些总归是自家兄弟,一家人没有隔夜仇的劝解话。不清楚大梅心里怎么想,竟然没有反驳,只是一味的发些牢骚,除此之外,她对这个占了房子的弟弟倒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深痛恶绝。

端了一盆热水,大梅推门进了后院,齐了屋檐的围墙将阳光挡走了一半,后院有点凉凉的感觉,取了条毛巾丢进盆里,她转身进了其中一间房。

盆子大力往地上一掷,她粗声问道,“怎么样了?断气了没有?”

溅出来的热水落在阳辉脚上,他跳起来,一边忙着嚼红薯干一边不满的说大梅,“妈,你好歹也是一个女人,为什么就不能温柔点,总是这么恶声恶相的,怪不得爸爸老躲着你。”

大梅卷起袖子,一巴掌扇在阳辉屁股上,“别跟我提你那个死鬼爸爸,他要是能有我一半的胆色,我们娘俩也不用看别人脸色了。混小子,别挡着我,我看看他死了没有。”

“妈,你说话真难听,要真想让他死,干忙还这么累照顾他,直接丢他出去不就行了。”阳辉剥了颗糖丢进嘴里,生龙活虎没有半点病态,哪里有大梅说的那么凄凉。

大梅掀开床上被子,看了一眼,回身一指头点阳辉的额头上,“还不都是你这个混小子,谁让你那么冰的水也跳下去,要不是看你这么使力救他的份上,我才难得理他。”

阳辉不信的瘪瘪嘴,“你就嘴硬吧,每天半夜起来看几次,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哼!”

“嘿,臭小子,这是在拿你老娘开涮,是吧?”大梅骂他几句,嗓门依旧很大,可是语气很温柔,“去,盆端过来,趁着水还热着,我给他擦擦身子。”

阳辉吐吐舌,转身把水盆端到大梅手边,趴在床沿边上看着,“妈,你说,长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不是女孩呢?”

大梅一巴掌拍过来,阳辉脑袋都给她打偏了,他偏头看着她,不满的嚷,“妈,你干嘛打我?”

“屁大点的人,懂什么叫好看,这词你还新鲜着,好好留着以后给我哄个媳妇儿回来,别整天惹事来气我。”大梅嫌他在一边吵得心慌,挥他出去,“到前边看着被子,别给风吹河里去了,没看好今晚你就给我睡马路去。”

阳辉无聊极了,他妈一发声,溜得比兔子还快,那手脚利落得一点不像刚出医院的人。

阳辉一走,大梅才转向坐在角落里隐形人一样的老人。

“爸,这都多少天了,再这么耗下去我就不伺候了,他耗得起我累不起。”

老人轻咳一声,缓缓说道,“他就是心事重,加上溺了水,风寒加重,不会有什么大事,醒得过来的,放心吧。”

“那要多久?我可没精力伺候了。”

老人没有接话,静思一阵,忽然问道,“大奎多久回来?”

065.回忆

“你问他干嘛?”大梅奇怪,还是回答说,“估计还要两天吧,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他去隔壁县进货,顺便把今年的谷种一起买回来,怎么了?”

“噢,我……随便问问,没事了,你接着忙你的。”老人似乎在叹气,低下头默默想着什么。

大梅给宝乐穿好衣服,毛巾随手丢进盆里,水花四溅,盆外湿了一圈。她倚床靠着,黑壮的身躯像堵墙,“爸爸,你在想些什么?很奇怪,有话就直接说,别藏着掖着的,我最受不了这个。”

“给我装杆烟吧,孩子!”他叫她孩子,大梅震了一下。

他们父女俩隔阂了十几年,上一次被叫孩子还是她待字闺中的时候,她羞红着脸跟父亲表达要嫁人的意愿。他什么都没有说,暗中托人了解了男方的情况后,然后就是苦口婆心的劝阻,她什么都听不进去,着了魔一样的栽了进去。

给老父亲装烟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程序烂熟于心,可动作却很生疏。她记得还是女孩的时候,虽然性情粗鲁野蛮,可是也知道给父亲装烟、拣药,疏远是从什么开始的,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也许也是她下意识的想要忘记吧。

老人吸了口烟,问她,“大奎对你好吗?”

“好不好你不都看到了吗。”大梅低下头。

老人又叹了口气,“你们……有多久……”他顿了顿,“没有夫妻生活了?”

大梅愕然,脸上有点挂不住,在父亲面前又不好发火,脚尖在地上一圈圈的来回动着,很久才回道,“忘记了,可能……很久了。”

看她的脸色,内情已知大概,再者毕竟也是夫妻的私密事,老人也不便多问,他想了想,问了一个久纠于心的问题,“对将来,你是怎么想的?”

大梅的表情瞬间起了大的波澜,整个人显得急燥,竟然踢翻了地上的水盆,毛布鞋进水了。把盆捡起来“!啷”一下丢桌上,她抬起大腿,把半边屁股按在桌边上,粗声说道,“好好的说这干啥,你是不是就想着我跟他闹啊,你说你能不能替我想点好啊,我日子不爽了你舒坦,是不是?”

这个燥脾气,再听听她讲的话,真是死人都得给她气活了,老人无奈的摇头,“大梅啊,你妈去的早,我也没有把你教好,才让你有了如今这样一副的薄凉心肺,我知道你油盐不进,废话我不多说,我只想让你明白一个事实。大奎能不能让依靠终身,你很清楚,小昱和小辉,将来他们谁能让你安享晚年,你要分清楚,如果不想一辈子都是劳苦命,就对小昱好一点。”

大梅嗤笑,“开什么玩笑,我是他妈,他敢不养我?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只要他敢,我就能让他遗臭万年。”

“你啊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老人放弃了,“我真是搞不懂你,看你照顾宝乐,也不像是个狠毒的人,为什么对小昱,你就……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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