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是三百多人聚一起吃的,很热闹,苏庆生不舒服,只吃了一点就不吃了,老钟知道他,也没有勉强,自己呼噜呼噜吃了几大碗,几乎没有青菜,最多的是切成大块的肉,大锅炖得烂烂的,还有少量的肉丸,各式炒肉菜,老钟等三个领导人面前还有一小碟腌鸟蛋,算是特殊待遇了。
一顿饭持续了两个多小时,苏庆生早早的就回了睡觉的地方,他所在的那个山洞本来也是住人的,后来人越来越少,便改作仓库,用于储存物资,因为苏庆生的特殊情况,老钟便把他一人单独安排,平日让一个妥当的人随时注意,睡觉的时候老钟则睡在他旁边的床上,方便照顾。
苏庆生自沉睡中清醒后,觉得这样也不错,自己的形象太骇人,大人还没什么,吓着了孩子可就麻烦大了,就没有换地方,而在他能够起身走动的时候,那个老钟叫来照顾他的人也让他婉言拒绝了,自己本来就是个累赘,再让个人来照顾他,更让人看不起,也让老钟受非议。
躺了一会,苏庆生用围巾裹好头脸,起身走出去,外面饭局已经结束,1区山洞中央空出了好大一块空地,一个小型录放机声音开到了最大,不知疲倦地放着“新年好”的歌曲,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这些歌的,尤其是亲人不再身边的时候,有年轻人提议跳舞,苏庆生过来时正好看见老钟和王妍露搂着跳舞,老钟浑身僵硬,犹如提线木偶,更衬得王妍露腰肢柔软,动作轻灵优雅。
苏庆生的出现给了老钟一个摆脱尴尬的机会,他几乎是狼狈地逃了回来,却没看见身后王妍露流露出奇怪的眼神,苏庆生虽然讶异于老钟与王妍露的进展,却没有心情顾虑这些了,匆匆对老钟道:“我有点事跟你说。”说完也不等老钟回应,转身走了。
老钟不知道苏庆生有什么事,转身对王妍露说声抱歉,跟着苏庆生走了。
苏庆生带着老钟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好了,就这里说吧。”
老钟松开挽着苏庆生胳膊的手,低头问:“有什么事?坐下来说吧,站着挺累的。”
苏庆生点头,老钟给他搬了个木头凳子,苏庆生坐下,老钟蹲在他面前,见苏庆生脸色不太好,心里就有些惴惴的。
苏庆生斟酌着,组织好词句才开口:“记得以前我告诉过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吗?”
“记得。”
“这就是我的秘密。”苏庆生手一扬,两人四周被凭空出现的水稻,麦子,玉米,大量的豆类与水果蔬菜填满了,差点连苏庆生老钟都埋在里面,“那天的葡萄魔术表演也是秘密之一。”
老钟大吃一惊,说:“这,这是……”
苏庆生右手搭上老钟的肩头,因为身高的落差,做这个动作有些别扭,他轻笑道:“好了,赶紧想想怎么对他们说吧,这些东西,不知道还合适不合适现在的地球环境,有些可以留着做种子,等春天来了种下看看。我有些累,先回去睡觉了。”
“我扶你回去。”
老钟细心地给苏庆生整理好床铺,好让他躺得舒服些,苏庆生对老钟道:“要过年了,你事情也挺多的,我现在很好,不用老是照顾我,你忙去吧。”
老钟“嗯”了声,却没有走,说:“天气冷,睡觉了记得盖好被子,翻身的时候醒着点,别把被子踹一边去了。”
“知道了。”苏庆生说。
老钟又磨蹭了一会,才在苏庆生的连声催促下准备离开。
临走时苏庆生突然抓住他的手,仰望着他:“我还没有跟你说过谢谢呢。”
老钟笑了,洁白的牙齿在昏暗的灯光里很耀眼,反手握住苏庆生的手:“不用。”
两人手相握,苏庆生不松手,老钟也没有将手抽出来,好一会苏庆生笑道:“会越来越好的。你要保重。”
老钟只觉得苏庆生精神不错,比平时话多了些,也没有多想,道:“怎么听着有些酸溜溜的,平日从来没见你说这些话。”
苏庆生有些怅然,却没有再多说话,将手缩回来,道:“我睡觉了。”
“嗯。你好好休息吧。”老钟替他将被角掖好,转身离开。
“钟修德!”苏庆生闭着眼喊他。
“在呢。”老钟回头。
“以后你和王妍露的孩子喊我干爸爸吧,好不?”
“呃……好。”老钟一怔,等了一会儿,不见苏庆生回话,以为他睡了,放轻脚步走了。
苏庆生望着老钟的背影,有酸涩的液体涌入眼里,他无声地说:“别了。”
他其实很舍不得,即使身体不好,即使日子艰难,他还眷恋着这人世,尤其是这人世间还有一个爱护他关心他的老钟。但是已经到了该道别的时候,他再舍不得,也只能放手。
……
那是个混乱而又喜庆的夜晚,生活灰暗的色彩因为大批粮食作物的出现而变淡了,许多人要去感谢苏庆生,被老钟阻止了,苏庆生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休息。老钟的话分量很重,绝大部分人都听从了,但还有那么极少的几个人有另外的想法:我悄悄地去看看就回来。那个黑葡萄眼睛小孩就是其中一个。
零点将近,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大大的黄铜挂钟当当当地敲响,新的一年来临了,众人的欢呼声还未响起,一个带着哭音的孩童声凄厉响起:“钟叔叔,苏哥哥……不好了!”
小孩当时同两个小伙伴一起去看苏哥哥,因为喜欢,小孩轻轻碰触苏哥哥搭在被面上的手,触手冰冷,他虽然年纪不大,却见了不少生离死别,当下泪就出来了,他牢记着妈妈以前说过的话,生怕惊动苏哥哥的灵魂,捂着嘴跑出来,快到1区时才放声大喊。
老钟脑中当的一声巨响,似被大钟敲击,晕忽忽的,他分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往苏庆生的方向奔跑,差点摔了一跤,王妍露与另外一些反应快的人紧跟着他,后面拉拉杂杂一堆人挤进狭窄的过道。
苏庆生就像平日那样安静地躺着,昏暗的灯光在他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庆生……”老钟抱着苏庆生冰冷的身体,却无论如何也捂不暖和。
王妍露两眼微湿,她跟苏庆生并不熟,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老钟这副样子,失了魂魄一般,眼神空洞。
“你们都出去。”老钟说。
人基本都散了,王妍露不知道如何表示自己对老钟的担忧,她站在他身后,低声说:“哥,他已经走了……你放了他,让他安心去吧。”
“你也出去。”老钟垂着眼。
王妍露咬着唇,目光复杂地看了老钟一眼,走了出去。
老钟抱着苏庆生,似乎要将他揉醒一般,如果知道苏庆生那会气色那么好是即将死去前的回光返照,打死他也不会离开,苏庆生走的时候,单独一个人,没有人陪着,路上该多寂寞。
他怎么就走了呢,他怎么那么笨,没有看出苏庆生的异样,回想苏庆生的话,苏庆生分明是在交待后事,知道自己会死,还念着他,将那些东西都留给了他。
偌大的空间只有他和怀中人,强忍的泪水一滴滴流了下来,落在苏庆生脸上,很快变得没有温度。情感一旦决堤,钟修德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抱着苏庆生的尸体哭得涕泪四流,但即使他懊悔得肠子都青了,苏庆生也不会再对他微笑了。
第九章
新纪历2012年初春,天气晴朗有微风,紫外线强度低,适合外出。
华夏联邦,南方区域,鹰都半地下城,夏商周综合医院。
小护士肖红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泪水都流了出来,昨晚值了一夜的班,虽说偷空打了盹,但毕竟没有躺在床上睡觉解困,日夜颠倒的生活真是女人的大敌,脸上的痘痘又多了一颗。
肖红摸着脸走到特护病房门前,她想看看那个英俊的少年。
开门前无意透过窗户往里看,肖红蓦然瞪大了眼睛,那个裹得像木乃伊靠在窗户边的少年,不是一直昏睡了半月,之前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的吗?他什么时候醒的?自己居然一点警觉性都没有,失职了,失职了!肖红拍拍自己的脸,连忙按了紧急通知铃。
主治医师和一干医生护士推门进去的时候,首先进入眼帘的是那个少年,他全身上下除了手脚和脸裸着,四肢躯干都缠满了一圈圈的白纱布,两条长腿交叉光着脚踩在冰冷的瓷砖上,右手肘支在窗台边,看见有人进来,注视地板的目光扫过来,竟让人产生不敢对视的错觉。
少年看见许多人涌进来,眉头皱着,又微微晃晃头,再看人的时候眼里的锋芒已经完全收敛起来。
拍片抽血检查等等一系列做下来,很耗费精力,小护士看着那个有些疲态却一言不发的少年窃窃私语,“怎么进医院半个月却没有人来看他呢?看着多可怜。”“刚送到医院时身上的衣服虽然很破烂,但一眼就看出来不是普通人能穿得起的料子……”“是哪家的少爷吧?”“什么少爷,联系家人了,说有事没空来,让医院看着办,是少爷会这样对待吗?至少安排个仆人来吧。”“嘘,小声点。”……
少年自醒来就觉得自己仿佛在水中一般,看到的听到的都如镜花水月,很不真实,有一股违和感,正纠结在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的问题里,此刻听到小护士们的的话,才收拢极度发散的思维,正视起自身的状况。
之所以在医院的原因是在大街上闲逛,倒霉地被一头雷翼鸟当做主要袭击对象,雷翼鸟高空俯冲发动音啸袭击,少年喝了酒,脑子晕沉,也不知道躲,结果可想而知。
一般来说,直面成年雷翼鸟音啸袭击的人一半会变成白痴,五分之二的人会丧失记忆智力倒退,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能够安然无恙,他们都在猜测这个少年属于哪一种,当然,变成白痴可以排除了,大家都没有忘记少年看他们的第一眼,一个白痴是不可能有那样犀利的眼神的。
经检查,身体没有器官性损伤,接下来是记忆与智力检查。
“名字,年龄,家庭住址,监护人姓名?”
少年显得很困惑,沉默半天,露出迷茫的神色,自言自语道:“我是谁?”
门外偷听的小护士们作出“可惜”的口型,齐齐吁了口气,主治医师往这边瞥了一眼,肖红吐吐舌头,把门掩上了,心里暗数了十秒,又悄悄把门推开一道小缝,继续偷听行当。
测试冗繁沉闷,少年总是无精打采,反应迟钝,一些三四岁孩子都知道的常识也半天答不上来。测试结果可想而知,四个字,惨不忍睹。
主治医师无声地叹了口气,写好病历,少年却没打算离开,固执地问:“我是谁?”
主治医师示意少年看他颈间挂着的一个小牌子:“身份铭牌,懂了?”
系着铭牌的绳子有点短,少年低头看,银灰色的牌子大概两指宽一寸长,中央镶着一块指甲盖大的淡绿色晶片。还有一个小金属片跟铭牌一起系在绳子上,估计带的时间不短,金属片被磨得闪亮,上面刻了一串像电话号码的数字。少年无语。
“一楼大厅有电脑,自己查询。”
小护士拿他入院时那身衣服进来,洗得很干净,破的地方也补好了,不是她不想给他换身新的,少年实在是穷,信用点花光了,还倒欠了一笔债,严重超过信用度,小护士自己掏钱给他买了身,被少年拒绝了,还建议她尽早退货。
少年换了衣服,临走时肖红低声又问了句:“真不用通知您家人来接?”
少年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大步离开了,途径大厅时,转头瞥了眼那台跟取款机差不多的仪器,迟疑着走过去。
一个跟着母亲来医院的孩子大声说:“妈妈!你看那个光头哥哥,走路怎么那么奇怪!小孩不是不能喝酒吗……”他记得爸爸喝酒回来走路就是那样的,东倒西歪,眼神涣散神态凶恶。
少年漠然地看着他们,面无表情的脸突然笑了一笑,吓得孩子的母亲吓得赶紧拉开孩子,生怕有些神经质的少年会扑上来在孩子脖子上咬一口——他有两颗很显眼的虎牙,显然年轻的母亲被曾经看过的吸血鬼故事吓到了,仿佛那两颗虎牙会突然长长,然后扎进某个人的脖子里。
少年收回目光,摸摸自己的光头,有些尴尬。
他现在不但很难控制自己的肢体动作,连大脑也似乎不是“自己”的,记忆乱七八糟,一幕幕跟电影剪影一样在脑海闪过,一会是一个叫苏庆生的男人,一会是一个叫拓跋庆生的男孩。
思维方式一直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之间来回变换,导致他的肢体动作可笑无比,苏庆生说要注意形象,不能恶形恶状,拓跋庆生则说随心所欲才是活着的真谛,两个灵魂在扯皮,于是他只能跟技艺拙劣的提线木偶一样,顶着无数古怪的目光走过去。
半封闭式的仪器内,请选择:语音播放,屏蔽声音。他点了屏蔽声音。
将铭牌取下来放入对应的凹槽,一道绿光扫过,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欢迎使用本系统,请问您要……
下面是几个选择项,基础信息(需要指纹),基本信息(需要指纹,瞳孔扫描),所有信息(指纹,瞳孔,DNA认证)。
少年点了第三个选项,根据提示将手按在屏幕上,指头针刺一样痛了一下,眼前弹出一道光幕,密密麻麻的字体将他短短的一生都显示了出来。
其实上面有些什么他一清二楚,只是再亲眼看见,感觉截然不同。
他一字一字认真地慢慢读完,又反复看了几遍,吐出一口气,将铭牌又挂回脖子上,走出医院。
在离夏商周综合医院不远的街边,少年叉着腿坐在一块被劈成两半的石头上,神情恍惚。
拓跋庆生,男,新纪历1997年11月1日生人,居住地:鹰都半地下城B区朝阳大道晨曦小院北苑143号。
苏庆生,男……此人肉身已死。
人死后还有没有灵魂,魂归何处,没死过的人永远不会不知道,而人死灯灭,灵魂自然随着肉体的死亡而消失,这是科学结论,苏庆生也一直相信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有轮回,下一辈子自然也只是痴人妄语,但事实推翻了他这个信念。
他有了新生。不是小说中夺舍的桥段,他清晰地知道他现在叫拓跋庆生,因为遭遇雷翼鸟袭击,七魂六魄缺了几魂几魄,而他死亡之后,同样缺了魂魄的魂体正好与拓跋庆生互补,莫名的,苏庆生有缺陷的灵魂就穿越了两千年的时空,与两千年后的拓跋庆生结合为一个完整的灵魂,否则,现在这个叫拓跋庆生的少年,已经是个白痴了。
来不及感叹,另外一波庞大的记忆涌入脑海,末世,空间,老钟……
少年捂住了眼睛,太阳有些刺眼,眼泪湿润了他的眼眶,渐渐地,有液体从指缝间渗出,他屈起双腿,将脸埋在手肘中,无声无息地哭了起来。
许久,可能是思考太多,头痛欲裂,迫切想呼吸新鲜自然的空气,他站起来,来到地面大街,临街的房子都建得低矮,最高不过五六层,门和窗户狭窄,有些门估计胖点的人都进不去,街道上的人大多佩戴着武器,半空中偶尔有形状各异的飞行器呼啸来去。
一家酒吧外毒刺藤萝与迷蛇香互相缠绕,爬满了墙壁屋顶,门前有三两人临街站着,其中一个女人尤其吸引人眼球,虽说即将踏入夏天,但这个时候穿成那样也太清凉了,胸前一块抹布,超短的凉裤勾勒出滚圆的臀部轮廓,裸露的手臂与大腿上绑了武器套,插着大小不一十几把刀子,昭示着这并不是无害的花朵,而是毒刺藤萝。
少年目光扫过,那女人刚与同伴起了争执,心情不爽,看见剃了光头的少年心头无名火起,冷哼一声:“臭小子,眼睛往哪看呢?!”手一扬,一把刀子便冲着少年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