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逃避什么?
它不知道,只觉得又冷又痛,眼前总是黑漆漆的,周围寂寂无声。
有点害怕了,它缩成一团,找到一个小树洞藏好,否则又会有人来抓它,把它关起来念一些奇怪的符咒,弄得它全身像是要撕裂一样地疼。
迷迷糊糊地缩着,它呆呆看着前面,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今天的阳光好刺眼,它有点怕,忍不住往树洞里躲得更深。
忽然,眼前慢慢涌进一抹柔光。
它吓了一跳,忙缩成一团红球,戒备地盯着那光芒的来源。
一团柔和的蓝光里,渐渐凝聚出一个人影来。
好熟悉的感觉,好像见过这个场景似的。
那个人影越走越近,它下意识要逃跑,心里却又感到莫名其妙的安心。它犹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朝那个影子稍稍挪动了一下。
那个人影终于走到它面前来,它呆愣愣看他,忽然不动了,傻傻盯着那人的脸孔发呆。
男人冰蓝色的瞳孔里写满了心痛和悲伤,那张俊美如昔的脸孔却失控地要扭曲了似的。他死死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手掌抑制不住颤抖似的朝它伸过来,像是怕吓到它,声音哽咽却极力轻柔。
“小北……”
它呆了一下,又觉得哪里疼了。
“对不起……”像是终于忍不住,它看到男人眼里流出什么,滚热的液体滴到了它红红的身体上,然后又穿过去。
“对不起,我来晚了……”男人手里慢慢凝起一个光球,渐渐包围住它,它忽然觉得那股奇怪的痛苦缓解了很多,身体也逐渐轻盈起来。
“小北,对不起,我又来晚了……”男人勉强扯出一个笑,温暖的手掌慢慢抚着它的身子。
奇怪,他竟然能摸到它,竟然没有穿透它这个一团红气的身子。
“为什么不转世?”男人心疼地看着它,然后坐下身来,背靠着树干把它轻轻抱到怀里,“为什么不转世呢?你还是……放不下他吗?”
身体的痛苦渐渐消散,它很久没这么舒服过了。它看到自己血红的身子渐渐又变回白色,而男人的脸色却稍微苍白了些。它反应过来,赶忙扭动着要躲开,可男人却是早料到了似的抱紧它,摇摇头笑了笑,“放心,这点灵力我还耗得起,不用担心。”
它呆了一下,重又安静下来。
男人像是也慢慢平息了刚来时的激动情绪,这会儿抱着它说话,语气里却还是满满的心疼,“都耗了两辈子了,现在又错过了转世时间……都这样了,你还是放不下他吗?”
它沉默着,又缩小了一些。
男人感觉到了,轻拍着它,语气有些疑惑,“不是吗?那……为什么不马上转世呢?还到处躲着鬼差,游荡成死魂……”
它看着眼前的男人,黯然地动了动身子。
男人抱着它看了许久,忽然轻声问道,“我知道每个死魂心里都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你也一样吧?”
它不安地动了一下。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你想……回到过去,改变过去,是吗?”
它猛地一颤,身子因为激动的情绪膨胀了一圈。
男人不知想着什么,静静看着它很久,然后低下头,吻了吻它,“我可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的。”
它一惊,忙动来动去的表示抗议。
男人心里觉得挺温暖,笑着搂着它阻止它乱动,“这次没事的。”
它眨眨眼,不安地看他。
“上次违背天律是我自作主张,所以才会灵力尽失沉睡了这么多年。但这次,不一样……”他笑着站起身,轻轻摸着它的身子,“你已经是死魂了,满足死魂的愿望让你们再度变回生魂,本来就是我身为祭司的职责,”说着,他朝依旧担心地看着他的死魂笑了笑,“放心吧,不会再有代价的。”
它犹豫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小心地,试探地点了点头。
男人嘴角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又马上变得柔和,它不确定那一瞬间那双冰蓝色瞳孔里流露的自嘲是不是幻觉。
男人松开它,后退了一步,静静看了它好一会儿,终于慢慢伸出右手。
一道亮丽夺目的光芒从他掌心蓦然绽放。
可它没有关心那道光,反倒只是呆呆看着男人手腕上露出来的手镯,看清的时候,身体又尖锐地刺痛了一下。
那道白光越来越盛,慢慢缭绕在它周身,它回过神来,看到自己的身体渐渐透明,耳边忽然响起男人一如既往疼惜的声音。
“等你实现了你的愿望,或者,决定放弃你的愿望的时候,这个法术就会解开了,到那时,我再召唤你回来。”
它迷迷茫茫地听着,眼前忽然黑成一片,它恍惚听到那清凉的温和嗓音隐约传来最后一句话。
“小北,我等你回来。”
******
再睁眼的时候,它看到一片凄惨血腥的山谷,尖叫声,哭喊声响彻云霄,它恍惚了一会儿,终于一点点清醒过来。
身边是一个纤瘦的少年趴伏着的身体,后脑全是鲜血,人已经晕迷了。它感觉得到这个人命悬一刻,呼吸极为微弱,那是一个人的魂魄最虚浮的时候。
它终于回想起来。
不错,这是自己第一次受重伤的时候。莫凛和项坤里应外合,把腾凌的人引来屠杀了霍岚他们……对了,一切的悲剧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它还记得自己就是因为这个脑后的伤势才加剧了催眠效果,然后失忆了一段时间。对……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把项懿带回金三角,让那个人……从此走上了复仇的血腥道路。
对……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它理了理思路,又朝四周看了看。
十多年前啊,它竟然,真的回到了十多年前……
恍惚想到那个金发男人望着自己时的表情,那双总是柔和疼惜地看着自己的冰蓝双眸在眼前晃了一下。它深深吸了口气,闭着眼睛默默念了一句。
“卡罗,谢谢你。”
悄悄移动身体到那个虚弱的“莫北”跟前,它屏住了呼吸,卯足力气用力朝他冲了下去!
白色气体一点点融合进那具身体里,它心里一喜,更是用尽全力挤进去。
一点点贴合,融入。
就差一点点了……
“唔……”
忽然,莫北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它心里一惊,赶忙加快速度。
快了……还差一点点了,很快就要……
身子很疼,那种违和的感觉像是要把它撕裂,可它顾不得那些,只用尽了力气驱赶那身体里残留的,十多年前的自己的灵魂。
眼见一个虚弱的白气被自己推出,它心里一喜,赶忙加了把力,终于完全把自己融入进了那具晕迷的身体里。
有些复杂地看着那被自己驱赶走的灵魂,它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低低念了句对不起,逼自己转移开目光。
它现在要马上醒过来。马上醒过来把躲在衣柜里的小懿带走,带得远远的,带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让他永远接触不到那些黑暗和血腥的东西。然后它再赶回金三角去,阻止项坤和莫凛,让那些悲剧停止下来。
它必须快些醒过来。
忽然,一个幻听一样的,细细弱弱的抽泣声响起来。
“莫北哥哥……”
它猛地一颤,呆住了。
“莫北哥哥,你在哪儿……”
“哥哥,快来救我,我好怕……呜呜,莫北哥哥,快来救我……”
突然,那团虚浮的白气猛然朝自己俯冲下来。它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抵抗,可那灵魂要回归身体的愿望太强烈,它这个外来的死魂根本战胜不了如此强大的念想。挣扎了半天,它还是被挤出来了。
它在莫北身边急得团团转,想再突入进去,可再也没能得逞。它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灵魂完全融进身体里,然后莫北的身子动了动,最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还要让人绝望?它无助地看着失忆的莫北找到小懿,不辞辛苦,受尽伤痛地将他送回金三角去。它一路上不停地想找机会潜入进那具身体,它甚至无数次给莫北看它最惧怕的记忆,可挣扎得越剧烈它越感到绝望,那个灵魂太顽固,太坚强,它根本找不到半点突破口,一次次交锋,一次次败下阵来。
自己曾经竟如此维护那个叫项懿的人,竟因为他一个哭泣的呼唤声便拼尽全力要守在他身边。
曾经,自己竟爱他那么深。
即便后来,被他冷漠对待了七年,即便他无数次故意刁难自己,自己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守着他,护着他,纵容他,宠他宠到骨子里。
自己以前……竟这么傻啊……
它呆呆地看着,看着那些血案一次次重演,看着那七年间莫北渐渐从怜惜那个男孩儿到爱上他,它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就连被项懿粗暴无情地折磨操弄了一夜,那个该死的,倔强的灵魂竟还是因为他的几声呼唤而挣扎着与自己为敌。
它终于认输了。
它敌不过那个灵魂,或者说,敌不过那个还深爱着项懿,不惜性命也要护他周全的自己。
它输了。
所以这次再被人抓住时,它没有抵抗。
它已经无心抵抗,它没有再努力活下去的理由了。
它想消失了。
“你好,小死魂,”抓它的人声音柔和,听起来像是某种乐器的音符,清澈动听。那人微微笑着,逗它似的对着玻璃瓶里沉默无声的它眨眨眼睛,“嗨,我叫卡罗·赫尔诺,是金三角的守护祭司,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它一愣,心里灰败绝望的情绪一滞,呆呆地抬起头来。
那叫卡罗的少年有着一头金发,一双天空一样湛蓝的眼睛,和记忆里一样,温暖得如同阳光一样的微笑。卡罗看着它,手抓住瓶口把它举到眼前微微笑道,“怎么了?怎么傻住了?”
它还是呆愣愣的,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看。
卡罗有些疑惑,歪歪头,“你认识我么?”
它慌忙缩成一团,心里头乱糟糟的。
卡罗也没多想,只抬手轻握住玻璃瓶,慢慢把手心里的蓝色光芒渡过去。眼前的这个人让它感到安心温暖,就像许多年前,那个神色疲惫黯然,却仍是微笑着最后对他说“我等你”的那个男人一样。
“你是莫北未来的死魂吧?”
“那我可以叫你小北吗?”
它因为这个称呼猛地颤了一下。它呆呆看了他良久,然后动了动,同意似的上下晃了一圈。
卡罗像是愣住了,很开心似的一下子笑开,“呵呵,你总算有反应了。好吧,小北,我叫卡罗,多多关照哦。”
少年明亮的笑容让他看呆了。
这是它第一次正面感受到这个人对他的关怀和宠爱,在它耗尽了两辈子,没了身体,空余一缕死魂的时候。
96.[守候]
忙了一天,照例还是先回屋换衣服。卡罗边往回走边解着祭司袍的扣子,手刚推开房门,他就不自觉弯起嘴角来。
“小……”
北字还未落下,忽然就见桌角的玻璃瓶飘过来,在他面前小小转了个圈,“回来了?”
卡罗笑着脱了外袍,朝衣柜走过去,墨色瓶子摇摇晃晃地跟着。
“是啊,今天有点晚了,呵呵,等我呢?”
瓶子左右晃了晃,“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卡罗摇摇头,身子躺倒在床上,朝它伸手过去,“来。”
瓶子乖乖过去,凑到他手心里蹭了蹭,“感觉你很累。”
卡罗捏着瓶口轻轻晃了晃,微笑道,“睡一觉就好了,别担心。”
“嗯……”想了想,它还是不放心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然后晃悠着钻到他衣领间,“明天休息一天吧。”
“呵呵,好,”卡罗侧身轻拍拍它,“正好明天天气不错,带你去晒晒太阳。”
“……”沉默一会儿,它又往他怀里钻进去一些,“谢谢。”
“傻瓜,又说谢了,”指节轻轻敲了敲瓶壁,卡罗闭上眼睛,“不要动。”
“?”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卡罗碰触瓶壁的指端凝起一团柔亮的光。它回过神来,赶忙要跑出去,却被卡罗一把抓住了。它忙急急说道,“今天就算了,我好很多了,你省省力气休息……”
卡罗睁眼看看它,却只是勾了勾嘴角,指尖的光芒不减反盛。它心疼地看他,不敢乱动了。直到过了将近一刻钟,卡罗才收回手来,握着瓶子凑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又闭上眼睛,“好了,睡吧。”
它没再说话,只静静看着少年又白了几分的脸孔。头顶的人渐渐睡熟了,它却没有一点困意。小心地钻到卡罗胸口,感受着少年肌肤下的心脏有力地跳动,它渐渐有些失神了。
被这个人抓住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从那天开始,卡罗每天每天都给它渡一些能量,它早可以破开瓶子逃走,却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留下了。越来越依赖这个人赐予的光芒,越来越习惯这个人唇角宽容疼宠的微笑,也越来越眷恋这个人怀里的温度。
它愣愣看着,目光转到卡罗手腕上的手镯,身体的一处又开始稀稀落落地抽痛起来。
原来很久很久以前,无数次拯救自己,温暖自己的光芒是他给的……
它知道莫北因为心脏病痛苦了多久,就像它终于知道卡罗替它承担了多少伤痛。那个曾经的莫北所忽略的,毫不在意的光芒,竟是用这个人的痛楚换来的。每次看到那个手镯亮光闪烁,它就感到全身被人捏紧了一样疼痛。卡罗总是默默忍受,什么也不说,还怕它担心,总笑着安慰它。
它呆呆看着头顶少年的睡脸,忍不住又想起记忆深处那个微笑着说“我等你回来”的男人,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笑容,只是那个人看起来疲累黯然了许多,像是耗尽了时间,经历了无尽的黑暗,眼里竟有了沧桑。
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会是……因为我吗?
愣愣想着,竟觉得有种想哭的感觉,明明不可能有泪水,却觉得身体的什么地方渐渐酸涩起来。
******
第二天如约去山林里晒太阳。卡罗也不顾一身白衣,躺在草坪上眯缝着眼睛看头顶清朗的天空。它在半空中转圈圈,跟着几只蝴蝶一起飞来飞去,可瓶子太重,它怎么也跟不上它们的速度,急得一荡一荡的,惹得一边躺着的卡罗忍不住笑出声。
“别跑了,你飞不过它们的。”
它郁闷地摇摆两下,慢慢飘下来。
卡罗看了它一会儿,忽然念了句什么,它感到瓶子周围的光圈又亮了一些,然后身体变轻了,耳边接着便传来卡罗带笑的声音,“这回可以了,去吧。”
垂眼盯着卡罗嘴角的笑看了一会儿,忽然不想飞了,它摇摇晃晃地落到卡罗颈边,蹭了蹭小声说,“谢谢你。”
卡罗叹了一声,敲敲它,“不许再说那个字。”
它呆了一会儿,滚两下掉到草坪上,低低说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卡罗眨了眨眼睛,看着天空,“不知道,只是想对你好。”
它沉默了一会儿,趴在草地上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