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后来记忆恢复以后,那些画面就再没出现过。他仔细考虑过,也许也是因为自那以后自己再没有受过重伤。几天前,溺水的那个时候,他好像隐约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朦朦胧胧的,可醒来又不见了。
也许,真的只是噩梦,都说担心的东西会在梦里重现,他是真的怕项懿会变得跟那些影像里一样,冷漠、阴沉,对他毫不留情。
恍惚想着,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跳脱出一个名字。
除了项懿,其实还有一个男人,梦境里的项懿让他觉得难过,心脏发疼,可那个男人让他愧疚,附带着一种留恋的情绪。
凌炎。
那是谁?
他正站着发呆,迷茫地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好。”
莫北一愣,回身看到一个少年正朝他伸手微笑,“你好,我是神殿的祭司,卡罗·赫尔诺,是你找我吗?”
那少年带着一个金边的眼镜,薄薄的镜片下映出一双冰蓝色的瞳孔,隐约被细碎的金发掩盖着。少年的脸孔像雕刻的神像,棱角并不分明,五官却很深刻。莫北没想到传说中的金三角守护者竟长得如此英俊,看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回握住卡罗的手,“你好,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下午这时候的确没什么人,大家大多白天来,神殿在光芒照耀下是最漂亮的时候,给人感觉也更神圣些。卡罗看了看外面有些暗了的天色,笑道,“你不用紧张,我这儿二十四小时营业。”
莫北一呆,看到卡罗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才忍不住抿嘴笑了笑。这个人还真风趣。
卡罗保持着礼节,心里却忽然觉得有种异样。这个人的掌心冰冷,并不是常人的体温,但握在手里莫名让他有种留恋的感觉。他看着莫北不好意思的笑容,恍惚想到那个瓶子里的死魂。那个魂魄说话的声音和莫北一模一样,只是眼前的男人声音更立体,语气听着还没那么悲凉。
他握了一会儿,松开手笑道,“请问先生贵姓?”
莫北觉得卡罗这个人给他感觉很舒服,真的有种沐浴在光里的感觉,想到跟这个人相关的一些故事,莫北心里也柔缓下来,“我姓莫。”
莫,莫北。
卡罗心里念了一下他的名字。他早知道,只是象征性地问一下,可这个名字,心里念着,竟觉得很柔软。
莫北……
“莫先生,您说要做一些护灵的东西是么?”卡罗引着他来到神殿的里层,边走边说,“是给谁做的?什么形式?”
莫北被他引着,一路被神殿的装潢弄得挺震撼,墙壁都是透明的冰层似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还像是散发着柔光,搞得他有点儿紧张,“项链吧,”莫北想了想,忽然想到项懿额角的胎记,便说,“项坠大概这么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暗红色的,蛇形的,可以吗?”
卡罗微皱了下眉,终于明白过来,他知道莫北是给谁做的了。项懿的那个胎记太有名,在学校那些姑娘眼里简直就是个性的代表,还有人以为是纹上去的,崇拜他的那些小弟还寻思跟着搞一个,统一成组织标记啥的,当时卡罗听着忍不住笑了好一会儿。
这个男人,昏迷的时候不断惦念着项懿,如今来这里祈福,也是为了那个少年。他心里忽然颤了一下,想到楼上的死魂,卡罗下意识顿住脚步。
难道……
莫北一愣,跟着他停下,“您怎么了?”
卡罗回过神,盯着莫北温润的眼睛,看得莫北有些别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他,“莫先生,您是爱那个人吗?”
“什么?”莫北心脏一缩,愣住了。
卡罗又恢复了刚才的表情,一片温和,“是这样的,每种感情寄托的灵气不一样,您要祈福的那个人,是您的爱人还是别的什么关系?这个很重要的。”
莫北暗自舒了口气,抿了抿唇,犹豫着说,“爱人什么的……呵呵,不过我是爱他,您就按这种感情做吧,可以么?”
卡罗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想了什么,终于点了点头。
42.[移魂]
神殿里有专门的工匠和设计师,因为一年到头来祈福的人很多,卡罗便想了这个法子来方便大家,工匠和设计师的薪水都是由赫尔诺家族承担的,来祈福的人们都是免费拿这些精致的小物件,里面还注入了卡罗的灵力,权当做护身符了。
莫北手里拿着那个别致的项链,盯了好一会儿才暗自叹了声气。做工如此细致,怎么说也不是个便宜货,况且里面还承载着灵气。这种东西竟然免费送人……莫北抬头看着对面的少年,难怪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深受居民们爱戴,他是真的尽心尽力地在护佑这里的人们。
卡罗见莫北盯着自己看,便笑了笑,“喜欢么?”
莫北有点儿发愣,这个人的眼里有种他读不懂的东西,像是带着一点……怜悯?
没等他回答,卡罗忽然走近了两步,在他面前摊开手来,“给你多做了一个,你看看,喜不喜欢?”
莫北眨了眨眼,低头看到时呆住了。卡罗手心里躺着一个银色的手镯,样式很简单,可上面雕刻着非常复杂的纹路,内侧还密密麻麻地写着一圈圈的缅甸文字,不过更让莫北惊讶的是那圈光芒,围绕着那手镯周围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圈,就连那气息都散发着微凉的清透感,莫北单是这么看着就感到上面附着着非比寻常的能量。他回过神来,抬头看着卡罗忙摇了摇头,“不用的,这个看着实在是……”
卡罗呵了一声,忽然抬手握住莫北的一只手,少年的指端温润,碰到莫北手腕时的力气很轻,莫北一呆,就看到卡罗把那镯子套在了他手腕上,然后松开手,笑了笑,“做都做了,不拿着我就白耗费灵力了,不是么?”
莫北呆呆看着手腕上的镯子,忽然就感到全身像是有了力气,连呼吸都顺畅了很多,手腕上被银镯覆盖的地方很清凉,又像是很温暖,柔柔润润的,非常舒服。连带着心脏,像是也没平日那么难受了。他愣愣抬头,看到卡罗正微笑着看他,眼里满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神情。
“你……”
“喜欢吗?”
莫北抿了抿唇,终于点点头,“……谢谢你。”
卡罗忽然一怔,心底不知道为什么猛地疼了一下。这个人说谢谢的时候,原来是这种表情……他扫了一眼莫北手里捏着的项链,过了半晌终于开口道,“有些事,不要太勉强。”
莫北沉默了一会儿,自嘲似的垂下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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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北走了以后,卡罗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转身朝楼上走。刚走到一半,被耶姆拦住,对方有些不认同似的表情,说出的话也带着些许责备,“少爷,那镯子您怎么能随便给外人呢?您这两天已经很耗费力气了……”
卡罗顿住脚步,朝着自己的房门看了一眼,然后默默抬起右手,掀开了袖子。手腕上,一个精致的银镯静静散发着白蒙的柔光,竟和刚才莫北手腕上的镯子一模一样。卡罗盯着手腕看了一会儿,终于又垂下手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那个人,或者说,对那个灵魂,有种不自觉的心疼的感觉。从第一次感受到那股强烈的痛苦的情绪开始,他就无法对它置之不理,宁可耗损了大半的灵力,也想把它救回来。
如果那个叫莫北的男人能好好活着,是不是它……就不会再有那么悲伤的情绪了?
卡罗回过神,看着耶姆笑道,“没关系,反正,契约总是要订一次,和谁订也没多大差别。”
“怎么能这么说……”
卡罗摇摇头,没再解释什么,抬脚便走了,耶姆在他背后盯着他的手腕看了半晌,终于无奈似的,长叹了一声。
卡罗回到屋子里,脱了祭司袍躺倒在床上,今天耗费太多力气了,身体有点儿累,想到莫北手腕上戴着那镯子的样子,他呆了一会儿,终于勾着嘴角笑了笑。
‘他……来了,是吗?’
卡罗一愣,歪头看向旁边的桌子,支架上摆着那个瓶子,里面的气体上下动了动。
卡罗坐起身,把瓶子拿过来,敲了敲瓶壁笑道,“不许再抢夺别人的身体了,嗯?”
那气息趴下来,过了很久声音有些发闷,‘不是别人的……’
“我知道,是你的过去,对吧?”卡罗又躺下来,把瓶子举高,逗它似的来回摇。
‘别,有点晕……’
卡罗哈哈一笑,停下手,把瓶子放枕头边,侧过身子看着它,“为什么想重生?”
‘……’那死魂又沉默了,正当卡罗放弃它会回答时,那声音又响起来,‘不想再遇到那个人。’
“项懿吗?”卡罗盯着它,忽然问。
那魂魄像是抖了抖,没说话。
卡罗叹了声气,像是想着什么,皱了下眉,又像是想通了,眉头慢慢展开,“我可以让你重生,不过,是另一个身份。”
那气息一愣的样子,‘什么意思?’
“不做莫北了,做一个普通平常的人,好不好?”
普通、平常的人?
那气息呆了好一会儿,有些不安似的来回摇晃,‘那不是要占别人的身体么?不用了,我这样,也挺好的。’
没有躯壳,无法行动,永远困在一个小小的瓶子里,叫好么?
卡罗盯着它,下意识地又慢慢握紧了瓶子,像是想温暖它,“放心,不用抢夺活人的身体。”
刚刚死的,灵魂刚刚剥离出的躯体,还是能用的。卡罗想着,手指摩挲着瓶子眯了眯眼睛。
‘……’那魂魄很沉默,好久没说话。
“怎么了?”
‘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好?’
总?卡罗没明白它的意思,不过还是回答了,“不知道,看你这样,我有些心疼。”
心疼?那气息呆了好久,渐渐飘上来,又飘上来,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终于低低说道,‘……好。’
卡罗感到心底没来由地很高兴,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有种从未有过的柔软情绪在心底游荡,他不由自主地坐起身,笑道,“你的魂魄能影响肉-体的,我找一个五官差不多的,到时候你再进去,时间久了,外形会慢慢和以前一样的。”
那死魂像是笑了笑,‘我不是很在乎那个……’
卡罗想到莫北那张漂亮的脸,呵呵一笑,忽然又拎住瓶口上下左右地摇,“那你要等一段时间,我会尽快找到符合的尸体的。”
‘唔……哦……’被摇得发晕,声音也晕乎乎的。
卡罗逗够了,停下手把它放在枕边,“休息一会儿吧,明天带你去晒太阳。”
总算不晕了,那死魂歇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卡罗弯了弯眼角,躺下来,看了它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慢慢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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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北走出神殿的时候心里还有些恍惚,手腕上的镯子很温热,只是那气息总让他觉得心慌,像是骨血里刻进了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倒不是说有多难受,相反,全身上下都清爽起来,很久没这么舒服了,他有点儿难以置信。
怪不得赫尔诺家族被人尊敬到那种程度,这一个镯子几乎就快解了他心疾似的,太神奇了。
呼了口气,莫北拿出口袋里的项链看了看,那项懿戴上这个,是不是也会有这种感觉?温暖、舒心的感觉。想着,他不自觉笑了笑,希望……那人能喜欢吧。
莫北回到项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上了楼发现项懿还没回来,这家伙一大早上就跑出去了,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他走到窗前,下意识往楼下的玫瑰园看过去,这一看倒是愣了愣,玫瑰园旁的墓地前坐着两个人,项坤和莫凛,不知道在说着什么。项坤靠着墓碑坐着,一直喃喃说着话,莫凛在他身边抱着膝盖,盯着项坤的脸,很沉默的样子。
莫北看了一会儿,默默放下窗帘。
莫凛在腾凌卧底的那些年,他是亲眼看到那个一直冷漠的少年一点点地卸下了防备。那时候刚刚失去父母的他们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霍家追债的人认定了他们没了依靠,想方设法要把莫凛抓去卖钱,也是那时候,莫北亲眼看到莫凛杀人,手起刀落,血溅了一身,从那时候开始,他的哥哥再也不会开怀大笑,漆黑的眼睛里只剩下了仇恨和冷漠。可挣扎了那么久,终于还是走投无路,莫凛被抓走的那夜,被小心藏在地板下的莫北听着窗外的冷风,瑟缩着身子,几乎要在等待中绝望。可那天过去,莫凛回来了,带着一身血腥的味道,后面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是莫北第一次见到项坤,高大的模样,很爱笑,偶尔脑子短路,会讲些冷笑话,时常摆出一副傻乎乎的表情。项坤捡了他们俩回去,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无忧的日子。那个时候的世界很干净,身边有他惟一的哥哥,有一个像父亲一样疼爱他们的人,还有……那个总是捉弄他们,却见不得任何人欺负他们兄弟俩的女人。
莫北靠墙站着,恍惚想到那个叫黎黎的人,那个人在项坤心里住了一辈子,也在他们兄弟身上刻下了尖锐的疼痛。
“你们……逃跑,越远越……好,别再回来,永远……永远都别再回来,”女人的嘴角流淌着血,浸湿了项坤的衣领,“项坤你个……白痴,哭、哭什么哭,大老爷们儿……”她像是笑了笑,极力睁着眼睛,用最后的力气握紧了抱着自己的那只胳膊,“别报仇,不要……给我报仇,你们斗不过……好好活着,好好活……活下去……”
这几句话,短短的,断断续续的几句话,萦绕在他们三个人心里十多年,没法忘记,根本就忘不了。是他们兄弟两个人害死了她,那个总是笑嘻嘻的,喜欢逗他们,哄他们的人,就这么在他们眼前永远闭上了眼睛。
仇恨不是什么好东西,会让一个人整日活在痛苦里,再也看不见阳光,看不到希望。他们都明白,可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霍家上下欠了他们兄弟两人三条人命,爸爸、妈妈、黎黎姐。除非是死,他们绝对不会在这条复仇之路上停下。可是……
莫北慢慢走到床边,身子摔在床上,呆愣着看着天花板。
昧着良心,仇报了,一切都平息了,心里的那笔债却纠缠进灵魂里,再也割舍不下。
莫北侧头看向床边的布袋子,呆了好一会儿,终于坐起身,走到书桌前摊开一张纸来。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不会再选择卧底霍家的这条路,他宁可亲手去杀死霍骁和霍岚,也不会再想遇见那个人。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不想再和项懿的生命有任何交集。
也许,莫凛也是这么想的吧……
莫北拿起笔,一字字写着,心脏随着笔尖的滑动若有如无地跳动着,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看了看旁边的布袋子,抬手压在了纸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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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懿发现小弟真是一群麻烦的物种,他从小到大赢球的次数用手指脚趾加起来数都数不过来,这次不过就是赢了一场小小的比赛,这群疯家伙竟然还要搞什么庆功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