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开心。
楚越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怎样才能让他开心。
然而他能感觉到,晏怀风似乎特别喜欢逗他,只要看到他一本正经地尴尬着,晏怀风就会异常高兴,眼中掀起细微的波澜,不再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
想到这里,就又想到了那本春宫图,那天晏怀风让他捡回来,随手翻了两页就一股脑儿塞进他怀里,还嘱咐他说:“好好学着,总有用上的时候。”
当时他很尴尬,却依然忠诚地执行命令每天都翻看几页,结果每一次都被那些闻所未闻的姿势弄得耳热心跳。
就在他分神想到某张图的一瞬间,眼角余光处忽然闪过细微银亮的光芒,他下意识地一偏头,三枚飞刀几乎擦着鼻尖飞过,“咄咄咄”一连三声死死钉在道旁的树上,每一把都插入树干寸许深,刀衣(1)随风摇摆。
楚越警觉地顺着飞刀飞来的方向望去,“什么人!”
而受了惊吓的驾车老伯一翻白眼儿,话都没说一句就晕了过去。马车失了外力驾驭,立刻开始颠簸乱晃起来。
楚越眼疾手快地一拉缰绳,大喝道:“少爷,有危险!”
话音未落,四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分别从他的头顶、前方和左右两边冲了出来,掌中刀剑闪烁着冷光,二话不说就往马车里捅。
楚越左手拉着缰绳,试图控制受了惊的马匹把车架稳,右手往腰间一摸想要抽出佩剑御敌,却不妨摸了个空,才想起从清欢馆里出来他就没再带那把随身的剑。
千钧一发之际,楚越打了个呼哨,摘星所送的那匹马一扬前蹄,拉稳了马车开始减速。有了头马的带领,其余三匹马也不再慌张乱窜,车子渐趋平稳。
这一番变故都在电光火石间,楚越甚至来不及松口气,刚准备提气纵身,与那三个不知是何来历的人肉搏,身后忽然车帘一掀,伸出一只手,慌慌张张地叫:“阿越!”
是晏怀风的声音。
楚越一分心,回头去看,却见晏怀风半缩着身子一脸惊恐,面孔吓得煞白,四肢都在发抖,看上去就像个被吓蒙了的路人,按着楚越肩头的手指却在不动声色间一捏,畏惧的眼神中飞速闪过一丝异色。
楚越立刻会意,他们现在是不通武功的韩风和阿越,不能出手!
可是——
刀剑带起的杀意与呼啸近在耳畔,这些人也不知什么来历,一言不发来之即战,一个眼神的功夫,一柄刀已经直直插入马车之中,堪堪横在楚越与晏怀风之间,刀刃上甚至连一丝木屑都没有沾上。
楚越恨不得一指将这利刃捏断,他不能忍受有什么人敢在自己面前威胁到晏怀风的生命,却偏偏不能轻举妄动,还要做出普通人遇到这种事的正常反应来。
一沉内息,楚越反捏住晏怀风的手,一副慌不择路的模样一头撞在马车内壁上,暗中使了巧劲儿,把那把刀震回去。
晏怀风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楚越捏着他手腕的三指用力很大,本人却没有察觉。他在楚越的眼神中看到某种极力压抑的怒火,那怒火是为了……他?
他对楚越来说,真的这么重要么?
“韩大哥!”梅嫣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怎么竟是遇上劫道的贼子了么?从前只听娘说起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呢。韩大哥别怕,看我的。”
梅嫣从袖中扯出一把一尺来长的小剑,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剑气流转剑端,剑身发出兴奋的清鸣,似乎跟她的主人一样,很渴望这初入江湖的第一战。
车帘儿一掀,梅嫣身姿飘逸地一跃而出,翻上车顶,轻叱一声,短剑迎面架上两个黑衣人的大刀,使一个粘字诀反手一绞,卸去对方的凌厉剑势。
未等身后风声袭至,又弯腰一个后踢,精准地踢在那人手腕上。那人只觉得手腕一酸,手中大刀几乎落地。
双方攻势都是一缓,梅嫣挥剑当空舞了一招“越女棹歌去”,亮明自己越女剑梅家的身份,然后清清脆脆地高声道:“大胆小贼,青天白日也敢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越女剑梅嫣在此,休得放肆!”
然而那四人没有任何回应,闷着头一味地进攻,既不表明来历,也不说来意为何。梅嫣见他们对越女剑的名头没什么反应,只当对方轻看自己,一赌气下手也凌厉起来。
越女剑这一路剑法之所以适合女子,一是因为短剑轻便,擅于近攻与小巧腾挪;二是因为招式华丽,恍若舞蹈,赏心悦目。一时间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
马车里,楚越忙忙地把晏怀风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确定他没有受伤之后才凝神细听头顶动静,“少主,这些人不像是圣门老门主派来的追兵,使的功夫不是圣门一路。”
晏怀风不动,任由他上看下看,听他说完才幽幽地道:“阿越,你又忘了。”
“……少爷。”
“静观其变,只是打劫的也不一定。梅嫣的功夫足够对付他们,我们且看着,不要轻易泄露身份。”
楚越点点头,全身依然处于警戒状态,就算梅嫣能够对付这些小毛贼,却未必没有别的变故。他听着外面清脆的刀剑相击之声以及偶尔的呼喝声,想了想,欲言又止。
晏怀风丢了个有话尽管说的眼神给他。
“恕属……恕我直言,梅嫣姑娘出现得有些蹊跷,虽然她的武功并不足以伤害少爷,但还是小心为上。”
晏怀风忽然拉过楚越,故意地在他耳边说:“阿越,你这是吃醋吧?”
楚越一侧头,“……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晏怀风收起手中折扇,忽然往楚越头上一敲,“阿越,这就不对了。你现在是我的人,怎么能不吃醋呢,这明眼人一看就不像。”
楚越被逼得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是,我吃醋。”
晏怀风心满意足。
外面刀剑声渐轻,想来梅嫣已经收拾了那几个人,可见来偷袭的人功夫的确属于不入流的范畴,应该不是专门针对他们而来,大概真的是不长眼的强盗劫匪之类。
楚越被迫承认“吃了醋”,不敢再与晏怀风在车中多待,刚要出去看看梅嫣的情况。忽然心中一跳,只觉得有什么危险正在临近,有一种奇怪的压迫感坠在心头,不上不下,格外难受。
环顾四周,分明没有任何异状。
忽然楚越脸色一变,二话不说猛地转身用力拉起晏怀风,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借力一个转身,两人瞬间调换了个位置。
刚叫了一声“少爷!”,只觉得后背一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钻进了身体里。
一丝血腥味弥漫。
而晏怀风刚才靠着的地方,不知何时被出现了几个肉眼几不可查的小孔。
晏怀风面色一沉,迅速伸手连点楚越身上几处大穴,还未检查楚越究竟哪里受伤,就听身处的马车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吱嘎嘎”之声,似乎马上就会四分五裂,而楚越的脸上瞬间泛起了犹如死气一般的青灰颜色!
13.迷踪
楚越挣扎着伸手想要把晏怀风往外推,手上却使不出半分力道,软软地搭上了晏怀风的肩头,倒像是投怀送抱一般。
晏怀风立刻明白,这附近还埋伏着第五个人!
这个人隐藏在暗处,藏匿身形伺机而动,只等所有人都被那四个黑衣人的攻势分散了注意力的时候才悄悄发出最致命的一击。
这么看来,那人的武功绝对在江湖一流高手之列,而且非常擅长隐藏行踪和暗器功夫,才能让晏怀风和楚越两人都没有及时发现。
他们甚至没有发现这架马车什么时候被做了手脚。
还是太大意了!
晏怀风看看怀里的楚越,他已经丧失了神智陷入昏迷,脸上的气色非常不好。想到暗器飞来时明显是对准自己的,当时这个男人都已经快要出马车了,然而不过顷刻,竟然就被他毫不犹豫地替换了生死的位置。
他记得楚越当时的眼神,满满的都是担忧,生怕自己没能及时救下他。
诚然,每一个影卫从小到大接受的训练都是保护主人,可是楚越给他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楚越刚刚对他说过,梅嫣出现得太过突然,很有蹊跷。其实他自己出现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晏怀风记得自己那时在冰狱,这个男人也是突然出现,雪中送炭地送上自己的忠诚,没有任何理由就要跟随他左右。
笑话,他晏怀风是那么容易轻信的人么?从出冰狱到奉里镇,从清欢馆到中原,一路上他从未松懈,一直在试探楚越,却始终看不出丝毫破绽。
直到现在,他忽然想,以命换命应该是最容易取信于人的方式了,如果楚越是决定拼这么一个机会想要达到某种目的的话……
晏怀风觉得很可怕,因为刚才那一瞬,他确实有过动容。
然而,无论怀疑还是信任,楚越现在都还不能死,毕竟来中原只是第一步,一切才刚刚开始。
尽量忽略心中那一丝“其实我并不想他死”的想法,晏怀风捏住楚越的下巴,让昏迷中的人无意识地张开嘴,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将食指伸进自己嘴里,牙关一合。
血腥味再次弥漫,尽管轻微,却与楚越刚刚受伤时散发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沉默地交融。
晏怀风不动声色地把流着血的食指伸入楚越的嘴中,看着对方无意识地做着吞咽的动作。
情况紧急,他无法弄清楚楚越中的是什么毒,只好用自己的血来抑制毒性,看着鲜红的液体从指尖慢慢渗出,落入怀中人的口中。晏怀风慢慢浮起一丝凉薄的笑意——每当自己流血的时候,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一些并不愉快的往事。
身下的木板摇晃得越来越剧烈,随着“砰”的一声爆裂巨响,马车终于四分五裂。
晏怀风迅速收回手指,也顾不得止血,立刻抹去脸上那种富家公子不应有的表情,用力抱着楚越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一身的尘灰。
“韩大哥!”梅嫣惊呼一声,顾不得缠斗,一剑隔开身前那人,转身急急忙忙向两人倒地的方向掠去。
奇异的是随着她这一声惊呼,那四个黑衣人忽然齐齐撤刀,就如来时一样毫无预兆地犹如潮水般瞬间退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就好像一场梦,醒来只剩满目荒痍。
梅嫣拽着剑,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晏怀风身边,蹲下身来着急地问道:“韩大哥,你们没事吧?如今的贼子竟这样猖狂,可恶!”
晏怀风哆嗦着手指晃了晃怀里的楚越,茫然无措地看着梅嫣,就像一个从小娇生惯养连菜刀都没见过的阔公子突然遇到了明刀明枪的威胁,声音飘忽地说:“梅姑娘……阿越,阿越他、他忽然昏过去了!”
梅嫣一看楚越的脸色已知不好,一搭脉门立刻明白他这是受了暗算,“糟了,越公子这是中毒了。奇怪——”她的眼神往晏怀风和楚越身上转了一圈儿,“娘亲从来没说过,强盗还会下毒的,他们不应该只图财么?”
晏怀风一听这话就知道梅嫣必然是心里起了疑,不等梅嫣说话,先一脸失望地抱着楚越道:“想不到中原竟是这种凶险的地界儿。梅姑娘,这些人莫不是冲你来的吧?”
梅嫣闻言一愣。
她初入江湖,在家时爹娘整日只是督促着她练功,闲时也最多与她讲些关于越女剑法从前的辉煌事迹。
而越女剑梅家其实近几年在武林中已经趋于没落,因此她并不清楚过去他们家族是否曾经跟别的什么江湖人结过梁子,如今被晏怀风这么一说,倒有些不确定起来。
晏怀风满面愁容,“梅姑娘,这可么办?阿越好端端地中了毒,万一这是致命的毒药,他岂不是——”
梅嫣一想可能是因为自己才给这两人带来了灭顶之灾,心中内疚,又拿过楚越的手腕仔细探了一番,忽然“咦”了一声,“越公子的穴道已经被封了,延缓了毒性的蔓延。韩大哥,你会点穴?”
晏怀风一脸无辜,“点穴?”
梅嫣见晏怀风茫然的表情不似作伪,心中的一点疑惑也暂时撇开一边,先顾楚越着这头,他中的毒似乎毒性不是猛烈一路,然而从他青灰的面色来看极有可能致命。
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儿,楚越的手脚都开始冰凉起来。
梅嫣不知道楚越内功走的是阴寒一路,手脚冰凉正是内息自发抵御毒性的症状,按她那半吊子的水准,也根本感觉不出楚越并非“不通武功的普通人”。
晏怀风看上去焦急无比,马车已毁,赶车的老伯还躺在地上昏迷未醒,受了刚才马车爆炸的惊吓,几匹马都跑光了,只剩下摘星送给楚越的那一匹,依旧打着响鼻在附近徘徊。
那马儿见主人躺在别人怀里一动不动,忍不住靠近低头去瞧,圆圆的眼睛似乎很通灵性,担忧地蹭着楚越的肩膀。
晏怀风一看见这匹马,简直要感叹命运无常,牲畜都比人来得忠诚,毕竟它已经数次救他们于危难之中。
这附近连个能舒服躺着的地方都没有,当下晏怀风带着楚越翻身上马,向着市镇方向绝尘而去,只丢下一句让梅嫣照顾一下车夫老伯。
梅嫣眼睁睁看着晏怀风着急忙慌地带楚越走了,又不好撇下车夫老伯自己追上去,一跺脚,站在原地生了一会儿闷气,才去摇醒车夫,两人沿着路慢慢往城里去。
老伯受了惊吓一直沉默,梅嫣犹自赌气,也不说话。
直到所有人都离去,原地还剩一片狼藉。打斗的痕迹依然留存,散落的马车残躯,随处可见的刀痕与剑痕,显示着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他踱着方步走到道旁的一棵树边,将刚才射入树干中的三柄飞刀从容地拔了下来,收入袖中,这才缓缓离去。
榆望城,落凤客栈。
楚越被剥光了衣服,正裸着上半身趴在床上,尚没有醒转。他的背上有几个细微的小孔,泛着乌青的颜色,格外骇人。流出的毒血已经被细心地擦去,晏怀风坐在一边,望着手中的几根细针出神。
这是他运功从楚越体内逼出来的暗器,细如女子的发丝,轻易难以察觉。
上面的毒已经完全浸入了楚越的血脉之中,如果不是他及时用自己的血抑制了那霸道的毒性,楚越此刻只怕只剩一缕亡魂。
出手的人究竟是谁,目标又是谁。
对方是否知道这种毒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可能致命,唯独对他晏怀风来说只能让他折损功力,行动迟缓,因为他全身上下,流动的是那样的血。
如果对方知道这个秘密却用这种毒对他出手,那么就是说并不想杀了他,而是要留活口?
晏怀风慢慢地整理着所知的一切,抽丝剥茧,而隐藏在暗处的真相却扑朔迷离。
他对着日光把银针举高,阳光从雕花窗棂的缝隙中照进来,小小的一线光明映出空中细微浮动的点点尘埃。
晏怀风忽然目光一凝,这不是普通的针。
日光下,只见针尖微微蜷曲,形成一个倒勾的形状,像是蝎尾。而细针的头部,则刻着一朵简笔写意的兰花,虽然很容易忽略过去,却逃不过晏怀风的眼睛。
只要是武林中人,在自己的武器上面做记号是寻常事,无论是知名门派还是独行侠,这只不过是一种彰显身份、表达自己光明磊落的手段。
然而暗器本来就是暗地里的勾当,偷袭的人竟会留下标记如此粗心,是因为觉得他们圣门远在滇南不清楚中原武林的状况,还是有意挑衅?
晏怀风将蝎尾针往桌上一扔,走到床边,默默地看着还在昏睡之中的楚越。
对方即使睡着了依然微微皱着眉,似乎还在担心着什么。晏怀风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抚上昏迷着的人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