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的面色又变得阴郁,冷冷地说:“你可不能食言啊,大哥。”
然后他伸出手,在空中清脆地拍了三下,立刻有衣袂飘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数的灯笼火把在暗夜里一一亮起,手持火把面色沉肃的人们很快将小小一间囚牢包围,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
梅嫣妆容齐整地走进来,站在冷隐身后,向她的主人表示,“我保证,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暗月宫。”
冷隐一点头,猝然向晏怀风出手!
无论他大哥是不是背叛了他,晏怀风武功已失那是绝对的,他亲眼看到他被喂下了药,而只要他杀了晏怀风,大哥就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
扇面袭来的一瞬间,楚越立刻挣开晏怀风还环绕在自己腰间的手,迎了上去。晏怀风随手一摸,把刚才被他连同衣服一起从楚越身上解下来的幻生剑抛过去。
楚越顺手接住,反转手腕一挡,剑扇交击,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两人快速交手。
冷隐无心恋战,只想把楚越拨到一边,好趁机杀了晏怀风。而楚越也看出了冷隐的意图,始终挡在晏怀风跟前寸步不让。
冷隐更加恼怒,低喝道:“梅儿!”
梅嫣清叱一声立刻加入战斗,她很明白冷隐的心思,专心去缠楚越,好让冷隐腾出手来料理晏怀风。
此时的梅嫣与当日装出来的三流越女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她武功虽然不高,胜在招式神鬼莫测,让楚越一时难以脱身。
冷隐一看楚越满脸急切频频回头去看晏怀风的模样就冷笑不已,用手挑起仍旧躺在地上的晏怀风的脸,轻声道:“色令智昏?你这张脸又何德何能,连我大哥都能被你迷惑了去。不如今天我就帮你毁了它吧?”
晏怀风不语,垂下眼看了看落在自己脸上的手,冷隐长得其实与楚越有三四分相似,可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比如现在,晏怀风就很想把搁在自己脸上的爪子给削了,因为实在让人不舒服。
晏怀风转开脸。
冷隐用扇子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脸颊,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慢慢在晏怀风的脸上划过,轻柔摩挲。
尽管动作像是情人爱抚,晏怀风却一点儿都不怀疑冷隐想要把他的脸毁容的决心。其实作为一个男人,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可如果连看都不能看的话,那绝对是他不能容忍的。
看出了晏怀风对于毁容的厌恶,冷隐加重了指甲上的力道,笑语:“现在连你那残缺不全的流萤小扇都使不出来了,是不是很难过。当时看到有个人跟你如此相似连武功都一模一样的时候,你一定怀疑过你的死鬼老爹吧?”
晏怀风的脸上被划出一道红痕,衬着苍白的脸色,竟然别样的诱人。冷隐展颜一笑,再施力,隐约的血色冒出来。
楚越大怒,对梅嫣下手也不知不觉狠了起来。
而见晏怀风似乎没有反应,冷隐无趣地收回了手指,继续说:“其实你那死鬼老爹从来就你一个儿子,至于流萤小扇么,呵呵,当年圣门与暗月宫的武功源出一脉,我会很正常。到地狱里去向你爹道歉吧!至于大哥,他只能是我的!”
说到最后冷隐的脸色已经变得恶狠狠,与其毁了晏怀风的容貌,他更喜欢看到对方死在他手里。
手掌向下一翻,他已经准备击碎晏怀风的天灵盖。
几乎也就在同时,原本看上去虚弱无比苍白无力的晏怀风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冷隐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的扇子已经被打落在地,而自己竟然已经被翻身而起的晏怀风挟制在掌中!
而另一边,久战之下楚越已经熟悉了梅嫣的武功路数,也毫无悬念地将这位曾经被他当做朋友的小姑娘就地拿下。
冷隐的脸色变得煞白,不敢置信地说:“你武功尽失是装的?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明明亲眼看到大哥把药给你喂下去的!怎么会……”
晏怀风双眼一弯,看了楚越一眼,“是啊,药是真的。不过可惜,如你所说,我爹还是给我留了点东西的,比如说——百毒不侵的体质。”
冷隐闻言瞪圆了眼睛,这件事情,他大哥早就知道了?所以,从一开始,他们两个就在对他演戏?他早该想到的……这次相见,大哥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小隐……
他露出一个绝望又危险的表情,“那又怎样?暗月宫的全部人马都在外面,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只要我下令,他们会忠实地执行命令,让你们和我一起死在这里。”
48.表白
冷隐的表情看上去无比严肃也无比疯狂,晏怀风毫不怀疑他说这话绝对是认真的,可正因如此,才让他觉得愈发疑惑。
按道理说,如果冷隐以及他身后的暗月宫筹谋多年就是为了重回中原称霸武林,说明他们对至高的权势无比渴望,以至于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重新回到权力的顶峰。
而一个如此贪恋权位的人,毫无疑问应该是最惜命的,怎么可能因为一时落于下风受制于人,就打算放弃暗月宫多年基业要跟他们同归于尽?
晏怀风看着冷隐的眼睛,对方注意到他的眼神,恶狠狠地瞪了回来,只不过此刻他实在没有凶神恶煞的本钱,只是一只被捆缚了爪的困兽罢了。
然而那眼神里的恨意太深,仿佛两人之间绝对是屠尽九族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如此森森的恨意让人根本无法忽略。
晏怀风失笑,其实冷隐完全没有理由这么恨他,就如他所说,他还有暗月宫全部人马,未必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现在就恨,似乎也太早了。
更令他怀疑的是这么些天冷眼看来,这个冷隐实在不像是处心积虑想要成为万人之上的人,比起他本身对权力的追逐,他可能更心心念念在乎的是他娘的遗命和他大哥的意愿。
所以如果说他是因为晏怀风阻碍了他的称霸之路而恨晏怀风大概也说不过去。
那么他这么恨他的唯一理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冷隐在乎的根本不是权位,而是……晏怀风若有所思地望着楚越。
楚越刚刚点了梅嫣的穴道,把她拖到一边,就在晏怀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刻如有感应一般地抬头回视晏怀风,而这一眼所看到的晏怀风那若有所思又有点了悟的表情让他不解。
不过他的眼神倒是让楚越意识到自己似乎还衣冠不整,只一件外衫披在身上,还是晏怀风给披的,想必此刻的形象绝对是……有碍观瞻。
看着楚越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别开头去,然后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杂乱衣物,却又不好意思在依旧冷冷瞪着他的梅嫣姑娘面前换时窘迫无助的模样,晏怀风忍不住微微地笑了。
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显然更让冷隐愤怒,可惜他现在却落在了晏怀风的手里,什么都不能做。
他刚刚还威胁过晏怀风说要毁了他的容,谁知瞬间情势已经逆转,而晏怀风显然是个君子报仇一刻都嫌晚的主。
于是他立刻学着冷隐刚才的模样拍着冷隐的脸,嘲讽地说:“就算今天我们一起死在这里,黄泉路上你大哥依然要跟我卿卿我我,怎么,你准备在一边儿看么?”
“你!”冷隐显然气极,一张脸涨得通红。
“况且,你说他把妄言书放在桌子上是个错误,那你拿着这书还跑来听壁角,似乎也并没有十分聪明啊?”
晏怀风说着,探手从冷隐那里拿回妄言书,冷隐眼睁睁地看着,表情却很奇怪,又似得意又似不怀好意。
晏怀风随手一翻,立刻明白这家伙在得意个什么劲儿了,这压根就是册闲书,只不过长得与妄言书相似罢了。
冷隐看到晏怀风的表情感到无比痛快,也不顾自己现在受制于人,张狂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抱歉啊晏少主,妄言书我已经命人妥善收藏。看来我没有少主想象中那般蠢笨!”
语毕忽然挣扎着一动,竟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副准备要跟晏怀风同归于尽的模样。晏怀风也不闪避,迅速变招,如此一来,冷隐看上去简直就是在求死,自己往晏怀风的手上撞。
而晏怀风自然是乐意之至的。
眼看着冷隐马上就要血溅当场,楚越心中一动,蓦地想起十四临走前曾经请求他放过冷隐一命。
若非十四的身体,他也不会有再度陪伴晏怀风的机会,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唯一的弟弟去死。
从这些天的相处来看,他们两兄弟的感情真的是很好的。以己度人方知不忍,想必十四一点儿都不像这么快就在地下跟自己的兄弟重逢。
于是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少主等等!”
听到楚越的声音,晏怀风略一迟疑,就这一瞬间,冷隐忽然半途变招转开了身子,然后高声叫道:“放箭!”
门外蓄势待发的暗月宫人马立刻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楚越大骇,这样一来晏怀风首当其冲,必死无疑!
他可不认为晏怀风已经厉害到能躲得过泼天箭雨,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宁愿赔上自己一条命也要置晏怀风于死地的冷隐!
想不到冷隐又拿自己的命来赌他“大哥”的心。
情急之下楚越完全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冲向晏怀风,用力扑向他,把他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后,然后手中紧紧握着幻生剑,严阵以待。
来不及考虑得更多,他只知道不管有多少箭矢射来,他只要手中还有剑,心跳还没停,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任何伤害加诸于晏怀风身上。
正如他曾经承诺过的那样,无论谁要取他家少主的性命,必先踏着他的尸体过去!
冷隐看到这个情形,凄厉地高叫了一声“大哥——”,阵是他的布的,威力有多大,只有他心里最清楚。
那些箭的力量足够穿透楚越的身体再穿过晏怀风,让他们全都变成串在一起的刺猬,这种情况下根本一个都活不下来。
难不成晏怀风对他大哥来说就那么重要,真的宁愿去黄泉地府做一对鬼鸳鸳,也不能好好地待在一边,等晏怀风死后,继续他们曾经向往过的一切?走到这一步,明明已经唾手可得……
生死之间,不过是弹指一瞬间,却给人感觉那么漫长。
楚越很想回头再看一眼晏怀风,但是他不能,也不敢。怕生死边缘情绪太多,会忽然舍不得,这一次死去,大概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陪伴晏怀风了吧。
他所有的欢欣喜悦、悲伤惆怅,都已经与自己无关了。幸好,幸好对晏怀风来说他只是个影卫,这样,晏怀风也许会为他感慨一会儿,但不会太过悲伤。
如果晏怀风伤心,那就是他的罪过了。
楚越牙关紧咬,全身紧绷,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外面,时刻准备着箭阵来袭。同时放任脑海之中的思绪无边蔓延,快速地掠过前世今生所有的情景,除了晏怀风,还是晏怀风。
微笑的、面无表情的、温柔的、怀疑的、失落的、期待的、以及极少见到的喜悦的样子,原来他记得他的每一种表情。
此刻楚越不再逃避,因为再无未来任何可能,反而再没有任何顾虑,他蠕动嘴唇,低声地、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地小声说:“少主,我喜欢你。”
晏怀风听不听得到,晏怀风会不会回答,都已经无所谓。
屏住呼吸,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感觉上似乎非常漫长的静默与沉寂让人焦躁,不知道外面那些人究竟在干些什么,其实也不过弹指一瞬间而已。
预料中的景象都没有出现,围在牢房之外的所有人明明已经箭在弦上,却偏偏松不开那一根拉弦的手指。
牢房之中三个人表情各异,楚越依旧怔怔地站在晏怀风身前,冷隐露出既失望又庆幸的神色,而晏怀风却无比平静,就好像所有的生死一线都没有发生。
冷隐冲到门口,双目一扫,立刻明白了箭阵没有发出的原因,因为所有人的脖子上,都被架上了一把明亮亮的钢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无比,惊诧异常地望着这群不知从何处忽然冒出来的人,他们像幽灵一下悄无声息地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包围圈,把暗月宫的所有手下都包围起来,并无一遗漏地加以挟制。
人群之中有一个清亮的声音欢快地响起,“哎呀哎呀,可算赶上了不是。这路可真难走,半条命都没有了,花花儿快给我揉揉腿。”
接着另一道沉稳温雅的声音答道:“我记得你是坐车过来的。”
“那——那我屁股痛!这么长的路,又这么颠簸,快给人家揉揉。”
“……”
冷隐气得脸色铁青,他记得这两个声音!上一次在白道盟住李毅和寻簪阁前副阁主谢语童的婚礼上,就是这两个人破坏了他的计划,而现在又是他们率众包围了他的暗月宫。
真真是冤家路窄。
屋里,晏怀风看着还像个呆木头一样怔怔地立在那里的楚越,伸手戳了戳他的肩窝,“阿越,回神了!”
楚越像是被谁抽干了力气一样,差点儿忘记了呼吸,直到被晏怀风这一戳,才放松下来。
一旦生命危险解除,他第一反应是立刻转过身,把晏怀风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个遍,直到确信晏怀风连一个头发都没有掉以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然后,他随即想到了刚才自己说的那句话。
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说什么都无所谓,可现在安全了,他却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对晏怀风怀有这样的心思,晏怀风一定会冷笑的。
楚越偷偷瞥一眼晏怀风,心里安慰自己,当时情形那么紧张,他的声音又那么小,少主肯定不会听到的。就算听到了,也未必听得清楚……
好在晏怀风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他的身上,楚越暗自捏了自己一把,若无其事地说:“少主,是萧沉和路千寻他们?”
晏怀风点点头,“嗯。”
“梅嫣不是说……”
一句话还没说完,路千寻已经笑嘻嘻地拉着萧沉走过来,接口道:“梅姑娘跑来料理我们,我们又不能欺负小姑娘家的,只好让她料理料理了。”
晏怀风从容地向两人点点头,说:“辛苦两位了,今日能将暗月宫所有余党一举擒下,全赖两位暗中相助。”
萧沉回以一笑,“少主设的好计谋,亲自深入敌营,这份勇气也让在下很钦佩。尤其是……”
萧沉看了楚越一眼,“在我们并不看好您的这位影卫的情况下。阁主已经将宗卷送到你面前,你明知他是暗月宫从小派来圣门潜伏的卧底,还敢给予他如此的信任,这份心胸我们自愧不如。”
晏怀风不以为意,状似无意地瞄了楚越一眼,楚越紧张地看着他,晏怀风转向萧沉,毫不怀疑地说:“我相信他不会背叛我。”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靠近楚越,用一种无比亲昵的姿态在他耳边悄声说:“阿越,我听见了。”
这一幕就这么落入了在场所有人眼中,路千寻眼睛亮晶晶的,双手抓着萧沉的肩不停晃荡,开怀地说:“我就说他们是一对吧,你还不信!”
萧沉扶着自己的额头,考虑要不要把这个聒噪的家伙一掌拍飞出去。
而大势已去的冷隐则颓然地倒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板,双目无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也许是晏怀风靠近楚越的那一幕给了他太大的刺激,他猛地拽过边上人的剑,疯了一样直冲过来。
——这一回,是真的准备跟晏怀风同归于尽了。
任谁都看得出来,冷隐受到的打击太大,神智已经徘徊在奔溃边缘。他失去了暗月宫,失去了这么多年的信仰,也失去了他唯一的大哥,一无所有是一件让人如此难以接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