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孤鸿捂着脸,被丢在一边,顿时有了一种交友不慎的悲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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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客栈的地方,姒弄月看到他定的那间房还有火光。
火光并不耀眼,只在窗上投出暗淡的影子,可在深夜里,这一点点亮色便是远远地也能看到,姒弄月脚下步子不自主地快了。
他推开房门,看见吟风坐在桌旁擦剑,他的手很稳,一下一下用布擦着,一点都看不出他的触觉已然丧失不少。
吟风的剑是姒弄月在拿回自己的剑后还回去的。
他一怔,问道:“你这是在等我?”
是不是如果他不回来,这人也会这般一直等下去?是不是上一次,他同易孤鸿一起去喝酒时,这人亦是这般等了一夜?
“属下是想也许主子会回来。”吟风说道。
姒弄月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脸,还是很冷,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因为在深夜不寐的缘故。
他感到吟风因为他的走近而顿住了手上的动作,连呼吸也急促了。
“不要紧张。”他轻声道,越发贴近了吟风,两个人的身上都没什么温度,但是双方的心跳交织在一起,姒弄月竟是感到莫名的安心和宁静。
就算只是这般互相倚靠着,什么都不做也是好的。
第四十四章
姒弄月一夜未睡精神仍是抖擞,倒是吟风大约真是累得狠了,被他强行按在床上歇息后,不久便入眠。
姒弄月小心着推门离开,不去吵醒睡熟的人,找到掌柜付了银两,要他按时给那间房里送去吃食,又托了小二给吟风捎个口信说他出去几日就回来。
然后他去了马厩,本想要牵了小花上路,谁知小花头一别,蹄子乱扑腾,就是不肯听他的。
“你这畜生可真是欠调教。”姒弄月话里语气不好,到底没怎么样小花,只在它头上狠狠敲了个爆栗子。
小花很硬气地蹄子一扬,回敬姒弄月一身土。
“……”姒弄月忍了怒气,掸去溅到的沙土,从旁边“借”了匹不算太差的枣红马,那匹马儿见到起了怒意的姒弄月朝它瞄一眼,就吓得索索抖,姒弄月要骑它身上,哪敢有一点反抗。
小花见他不得不换了匹马,还得寸进尺地打了个得意的响鼻。
这若不是吟风的马,他早就烤了吃马肉了,姒弄月暗自咬牙切齿。
仪狄堂,隐在穷乡辟岭之后,处在水木清华之间。
马蹄得得穿过曲径去到深幽处,近了仪狄堂的所在,为了避开外围巡查的人,姒弄月把缰绳系在树干上,下马走路。
他轻身功夫不错,又走得小心,行在繁盛密林中,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走过之处,脚下的绿径未留下痕迹,就连周遭树木也未被拂动一分,他隐在暗处观察了几拨外堂弟子,直到看准一人落单。
那人是要小解,裤子都拉下一半了,姒弄月脚下发力,利索地闪到那人身后,一个手刀敲在对方脖子上,把人弄晕了。而后他剥下对方的衣服,自己换了,衣服虽然穿在身上稍显大了,不过不去细究就不会给人发觉。
他想了想,从外堂弟子必备的药囊里找出特制的迷药,给那人服了。
据易孤鸿说,这迷药给武功低微的人用,昏个半天没问题。
姒弄月撕了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捆住那人,又找了个不易被人发觉的小树丛把人扔了进去,仔细用枝叶掩盖了。
姒弄月花那么大工夫是因为他只知道仪狄堂以层出不穷的毒药闻名,却根本不了解对方的底细,此刻自然要小心为上,不能太张扬。他打算能避则避,慢慢混进仪狄堂去,仪狄堂前段时间能有能耐灭尽姒门派出的人手,那便是实力过人,怠慢不得,硬闯不会有好结果。
他低了头,为了装作一个功夫粗浅的外堂弟子刻意加重步子,青草被他踩得沙沙作响。他尽量避开三五成群的外堂弟子,只挑了偏僻的路走。
可世上哪有顺风顺水的事儿?姒弄月不过在路上出了下神,便被人撞了一下,他内功自发运转,是故姒弄月人虽然看着瘦弱,倒把对方弄了个踉跄。
姒弄月不欲多生是非,一声不吭地继续朝前走。
“小子,是谁手下的,怎么不懂规矩?”对方却不干,阴冷的声音犹如毒蛇,一听便是不想善了。
姒弄月停下,叹了口气,抬头瞧瞧四周:很好,没人。又去看跟他说话的人:那人穿着是内堂的。
原来是内堂弟子,难怪如此嚣张。
见姒弄月停步,对方以为他怕了,便道:“你这走路不长眼的,要眼睛有什么用,不如剜了!”
这个人是真的想剜了他的眼睛。姒弄月心中冷笑,这人既对他起了恶意,他也没必要手下留情。
于是,他上前一步,垂下眼帘掩住冰冷的目光,换上嗫嚅的声音,道:“这位内堂的师兄就放小弟一马罢,小弟一向是……”
“嗯?”姒弄月的声音越发地轻,对方凑近了点还是没听清。
就在此时,电光石火之间。
姒弄月五指成爪,一下扣住对方脖子,一使力,便听得“哢啦”声,那人连惊恐的吼叫都没出口,脖子已经无力地垂下来。
这时候,姒弄月的下半句话才缓缓从嘴里吐出来。
“……一向是管杀不管埋的。”
他正愁光是外堂的身份无法轻易进出仪狄堂呢,老天就给他送来一个,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内堂子弟数量不到外堂之十一,他现下穿了内堂服饰,身份比外堂的高上不少,总算他露出些破绽,也没人敢来盘查。姒弄月一笑,坦然地接受了一路上那些恭敬中夹杂着羡慕嫉妒的眼光,从一帮守门弟子中间大摇大摆地入了仪狄堂的大门。
姒弄月看过易孤鸿给他的方子,除去一样东西,这不过是普通的醒酒方子,而那样最关键的事物却是吟风中的那种毒——醉生梦死。
所以他首先把目标定在了仪狄堂贮存药物的地点。
姒弄月进到仪狄堂,便装作无所事事般的,靠着假山发起了呆,实则是凝神听起了路过弟子的闲谈。
不知听了多少鸡毛蒜皮的小事,迎面而来的几人总算是说到了让姒弄月感兴趣的东西。
“师兄你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
“运气运气。”
“从长老那儿得了什么好处?”
“长老赏了一支离魂香,说点了这迷香,足可迷倒二流三流的高手。”
“啧啧,真是不错。”
后面便是一群人附和地赞赏。
这就有人不服气了,咕哝道:“这可不算什么,上次我被派去给堂主清理杂物,竟在堂主废弃的杂物里找着一整瓶的‘桃花雪’!”
桃花雪,天下奇毒,毒不致死,却令人尝尽极寒极暑的滋味,交替反复永不停息,鲜有人能在中此毒后撑过一年仍不自刎而亡。
姒弄月眯了眼,这么说要寻得毒药最好的去处还是那个堂主仪镜明那儿了。
第四十五章
正当这时,就见得一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出现,他随手招呼过来一个闲聊的弟子,从袖袍中抽出两本薄薄的册子,道:“你把这给堂主送去。”
“长老……”那名年轻的弟子吞吞吐吐道,像是不愿接这桩差事。
“还不快去,莫让堂主久等了。”那中年男子冷冷一声哼。
年轻弟子不敢再说话,只得老老实实接了那两本书册。
姒弄月见来了机会,便远远坠在后面,直到对方接近一处比周遭更精致的院子,脚步拖拉下来,他才走到那弟子面前,问道:“这位师兄,前面的可是堂主的住处?”
那人苦着脸,回答倒还耐心:“这儿就是了。”
姒弄月视线停在他手中的书册上,说:“师兄是要往门主那儿送东西?”
“嗯。”那人有气无力地应了声。
姒弄月试探道:“能不能……交由小弟去送?”
那人猛地皱了眉,疑惑道:“这可不是好差事,你真要去?”
“自入门以来,我还未见过堂主,心中好奇。”姒弄月随意找了缘由,已经做好了随时敲晕对方的准备。
哪知那人像松了口气般,真把手上事物给了姒弄月,还诚恳道:“那便麻烦师弟了。”
“师兄你这是……?”
“没什么没什么,堂主风采不凡,没见过一面真是可惜了。”那人摆摆手,说罢,便逃也似的转身大步离开。
这堂主难道是什么洪水猛兽?
这念头在姒弄月脑海中转瞬即逝,他的注意又转到手中两册书上,书很旧了,封面是空白的,没有署名。他心下好奇这莫非是仪狄堂手抄的典籍,便翻开瞧了。
一瞧,即便心性沉稳如姒弄月,也忍不住轻轻抽动了下嘴角,这册子里分明就是一张张的……春宫图,仔细看去,图上描绘的还是两个男子在行那云雨之事。
特意叫下属去弄了这东西来看,这仪狄堂主还真是奇人。
放下心头思绪,姒弄月端正了神色,迈步向那院落走去。
院里种满了花,在这残春时节仍开得繁盛,一朵一朵地压满了枝头,看得人眼花缭乱,也鲜妍得泛出一种诡异的气息。
姒弄月走近屋子,门没上闩,一碰就开了。
“堂主。”他恭敬地叫道,一边跨进屋子,一边暗自在打量屋中人。
“过来。”
懒懒倚在软榻上的男子朝他招招手,那男子一袭红衣,墨发被一支简简单单的簪子松松散散地挽起,容貌是彻彻底底的阴柔妖媚,凤眼舒适地半眯着,仿佛对谁都是含情脉脉,他看向姒弄月的目光更是柔得要滴出水来。
这个人只能用一个词形容。
艳丽,如火般的艳丽。
更艳丽的是他那双满含风情的凤眼,那双眼——勾魂夺魄。
这便是仪狄堂的堂主仪镜明……
姒弄月靠近了,奉上手中册子道:“这是堂主先前要的书。”
“那老家伙倒是用心。”仪镜明美目一转间流光溢彩,竟能让人生出份膜拜的冲动来。
姒弄月心下一凛,低头不去看那双眼睛。
他手里的册子被接过去,然后是缓缓翻动书页的声音。
隔了好一会,仪镜明低柔的话语才如叹息般道出:“为何即便我练了摄魂术,他见了我还是想跑呢?”
姒弄月起初以为对方在自言自语,也就没管,直到那两道柔柔的目光落在身上许久,他才知道这问题是在问自己。
姒弄月心里腹诽,哪有问下属这般不知所云的问题的?
但他还是尽可能放恭敬了声音,答道:“属下不知。”
片刻后,仪镜明仿佛喃喃道:“是不是应该废了他的武功,他才不会跑?”语毕,视线复又落在姒弄月身上,等他的回答。
“……属下不知。”
仪镜明听他连答两个不知,也没责怪,只是把手里的春宫哗哗朝后翻了许多页,说道:“或许干脆把他亲朋好友都杀个精光,那他就无处可去了,对不对?”
“属下……”姒弄月没有犹豫,打算继续敷衍下去。
“你不知是不是?”仪镜明带着笑意插了句,他似乎起了兴趣,支了下巴,说道“为什么不抬头看我?”
于是姒弄月依了他,抬起头来。
仪镜明满意了,笑得轻柔动人,他若有所思地问了第四个问题:“你说第一次用什么姿势才不会把人给弄伤了?”
“……”姒弄月无言以对。
仪镜明认认真真看着姒弄月,等了一会,不见他回答,便慢悠悠叹了口气,容颜上流露出很惋惜的神色。
他说道:“你一个问题也不答,不是我的下属。他们都知道答不上我问题的人是要死的。”
第四十六章
对方既然说破,姒弄月便无须再装,他的手早在暗地里按上剑柄,此刻利芒一现,剑已出鞘。
剑如毒蛇,有一种决然而不留余地的气魄,能叫人生出避无可避的观感。
他的剑就这样抵在仪镜明喉间。
仪镜明低低一声笑:“你不想杀我,你有事要求我。”
姒弄月被他说中心思,手中剑意缓了缓。
仪镜明趁了此时,手掌往软榻上某处一拍,顿时屋里响起一片机簧声。
他见姒弄月竖起耳朵倾听动静,便继续道:“你也不能杀我,杀了我,这屋中布置的强弩足以把你射成刺猬。”
姒弄月没有说话,只把剑锋往前送了分毫。
仪镜明白皙的颈上蜿蜒下一丝血色来。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般沉不住气的么?”仪镜明没有半点畏惧,反而挨着剑刃,逐渐凑近姒弄月,“你不说自己要什么,我怎么知道?”
姒弄月当然不会以为对方真是那么好说话,从仪镜明靠近的身上闻到的一股淡淡异香,也让他极不舒服。
他凌厉地扫了眼对方,一声冷哼,剑尖毫不留情地又指回那脆弱的喉间。
此时徒然生变。
——仪镜明突地扬了头,那双闪着魔魅色彩的眼眸与他对视个正着,姒弄月握剑的手颤了颤,瞳孔微缩,就这么莫名失了神。
这失神只在一弹指之间。
一弹指,是二十瞬。
于高手对决,足够生出变数。
比如说,等姒弄月回神的时候,他原先架在仪镜明脖颈上的剑已是架在自己颈上。
“你的剑真是好剑。”仪镜明柔柔赞道,他的语气就像是在嘲笑。
姒弄月脸如寒霜,他的意志足够坚定,本不会为仪镜明的摄魂术迷惑了心神。
可是,方才他恍然间看到自己剑锋所指从仪镜明变幻为那个寡言少语男人,静静地没有怨言地注视着自己,他明知那是幻象,却依旧……动不了手。
这种感受,是不是因为把某个人念到了心里?
仪镜明的话打断姒弄月的思绪:“说吧,你来仪狄堂的缘由?”他笑得一派温柔,手中剑却没有一点待懈。
姒弄月冰冷的神色褪去,他从容道:“我是来找易孤鸿的。”
“来找易孤鸿?”仪镜明柔和的声音里终于带了点冷意:“易孤鸿那吃里扒外的小混账,我恨不得把他给抽筋剥皮了。”
姒弄月表示惊讶地一挑眉,等仪镜明说下去。
仪镜明却不说原因,转而笑道:“你既然念着他,不如我送你去见他?”
姒弄月看了眼还死死指住自己的剑,很爽快地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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姒弄月被人押入牢房的时候,易孤鸿正蹲着数地上的稻草。
易孤鸿脸上还满是未消去的青紫痕迹,衣裳又是褴褛,现下一眼瞧去,活脱脱一个乞丐,哪还有初见时的一点风采。
易孤鸿见了他,惊喜道:“你怎么也进来了?”
姒弄月不以为意地一笑:“我来陪你。”
“取药被仪堂主捉到了可不要嘴硬。”易孤鸿说得幸灾乐祸。
姒弄月懒得反驳他,就道:“昨个儿你不是要走么,怎地会在仪狄堂?”
易孤鸿苦着脸,说道:“我满以为你把我打成这副模样是没人能认出来了,哪晓得堂主给我下了引路香,追的人牵条狗就把我找到了。”
姒弄月扬了扬眉,有点好奇:“你怎么得罪他了?”
“我不就是一时心软,把人给放跑了么,堂主他便枉顾三年师徒之情,要对我赶尽杀绝。”易孤鸿像模像样叹了口气,“可真叫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