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柒停了下来,安静地不发一语,一双眼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自称是他爹的男人。
面容很相似,一样的容长脸,挺直的鼻梁下,一双极薄的唇正紧紧抿着。用细藤蔓随意束起的乌黑长发,在风中飘扬。眼前的人,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的青年模样,一点不像是有过一个二十岁孩子的男人。尤其是他脸上那一对桃花眼,让那人看起来不像是生气,倒像是撒娇。
吴柒心内一哂。这当爹的倒是一副好皮相,可惜看起来心肠不咋滴。阿七又瘦又小白斩鸡一样的小身板,没了那一对招人的眼,绝对是跟英俊帅气绝缘的人。也难怪当年这爹不要他,敢情就是嫌弃他吧。都不要阿七了,现在又跑来作甚!他可不是听不出来,这个爹连他是不是他孩子都还不相信呢!
现在的吴柒还没有发现,一旦事情涉及到原主,他的淡定就很容易崩溃。
木林有些不确定,自己十年后想要带走七儿,到底能不能成。
眼前的七儿,不再是十年前那个一听见自己不要他就红了眼眶却还拼命忍住不哭的七儿。七儿看着自己的目光,就跟看陌生人一样。就连他说出他是他爹,也没见七儿脸上有一丝松动。十年的时间,真的让这个孩子变化很多。不过他还是坚信,自己的孩子不管怎样都会想回到自己身边。
刻意忽略心里那份不确信,木林笑说:“阿七,你不喜欢我叫你七儿,我叫你阿七好不好?”
吴柒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谁管他怎么叫自己。七儿跟阿七有什么不同,吴柒很想拆开这个爹的思想看一看,以免他又说些让他只能心内抚额的话来。
“阿七。你要还气爹以前的胡话,爹给你赔罪好不好?只要阿七答应跟爹回去,爹的一切都是阿七的。”说出这样的承诺,木林都觉得自己这次是很大方了。
树神在上。要不是族长非说什么预言巫女说本族兴衰由一人左右,他也没必要来找回阿七。就算这辈子再没别的孩子,对他来说,享受人生就好,孩子这些都是麻烦。不管那个可能的人到底是不是阿七,先把阿七骗回去再说。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表现,绝对是后悔之后试图补救的典范,连他自己都快被自己骗过去了。
“是吗?我说过,现在的我,有没有爹都一样。你赔罪还是不赔罪,跟我有关吗?十年前娘早死很久了你也没有要我。你觉得,我需要这样一个爹吗?我需要你干嘛?你说。”
“不是爹不要你,那都是误会。阿七,你不是说过,你最想要的,就是爹跟娘吗?爹错了,都怪爹,你别再怪爹了行吗?”
“你别再说了,你说再多阿七也不会跟你走的。别忘了十年前你就说过你会给阿七取名叫巫七,本来就是没打算要离开部落的时候带走他。你说不管阿七娘生下的是男娃女娃都是你不要的弃儿。这些都是十年前你跟阿七说的。”水鲅还是有些害怕,就怕阿七真就一时又想不开想要跟木林一起走。
“臭小子,你管这些干什么,这是我男人跟他儿子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一直被冷落在旁,杨小花不满了,一双大眼睛狠狠地盯着水鲅。
“那也跟你无关。你又不是阿七他亲娘,你只不过是这个男人抛弃妻子另外结亲的女人,跟阿七更没有关系。”水鲅很讨厌这个女人。十年前就怪她在一边乱说才害阿七被他亲爹伤透了心。
木林不满了。自己奉命出来找儿子,小花又来找麻烦。真后悔当年叛逃时把木榴换了小花,还以为能得到族里多少奖赏,结果也没见多少好处。自己可是让有鱼部落差点一蹶不振的功臣啊。每次想到这里,木林就对杨小花给自己的拖累很是不满。看在部落里杨家人太多的份上,他只能先忍了。没想到,这一忍就忍了二十年。
“不是跟你说过,我跟阿七说话的时候,你先别说了。”桃花眼眯了眯,点点精光。
“哼。不说就不说。”看你也办不好的样子,回头不还得求我。
“你是想来跟我说你是我爹对吧?”
木林点点头,心想不会这么快就行了吧。
“你还想让我跟你一起回去是吗?”
点头。
“带上老八都可以是不是?”
继续点头,一想,忍不住回了句:“多带些都没事,比如你想要结亲的女人啊都可以。”
“十年前什么误会?是你误会我不是你儿子?而且,还是你现在的女人跟你说的?她一说你就不信我是你儿子还亲口说我是‘野种’?二十年前,你叛逃出有鱼部落后,就只在十年前见过我一回,唯一一次的见面就是高高在上说要带我回去,看我又瘦又小没有你一点气度不像你就听着女人说我不是你孩子了,甚至张口就骂我野种,还骂我娘是吗。这些都是你做的对不对?”木林出现后,阿七的记忆就一会儿蹿出来一些,加上他们说的这些话,吴柒自动脑补记忆里不全的画面。心里的气愤丁点没有表露出来,说出口的问句实则都是肯定的质询。
“我都说过,那都是误会。那时你才十岁,披头散发的,不像你娘,也不像我。我那女人又突然说她感觉自己好像有孩子了,我高兴过了头,看你又不像我,就误会你不是我儿子。骂你是因为想起你娘跟别的男人很亲密,一时没想开,就没带你回去。我打听过,你和我越来越像,一直想来找你,毕竟不管我们两个部落有什么恩怨,你都是我亲儿子。本来我想着早些来,这不是这十年我总忙,今年好不容易族里闲些了,我就立马跟族长要求来找你回去。”木林说完,拉过阿七的手,险些流泪,望着阿七很是真诚地说:“阿七,你别怨爹。爹二十多年前,也是不得不听族里的安排,才会去有鱼部落,然后和你娘结亲。爹也不想这样做,可爹是木杨部落的人,族里有吩咐,就必须要做。爹知道爹一知道你娘有了你就走不对,可族里说再不走就永远不用走了。爹不能没有根啊,那是我长大的地方,爹就是再混,也不能不回去。阿七,是爹昏了头才会害你一个人待在有鱼部落里,看你现在都这么瘦,就是有鱼部落的人没好好待你。听话,你跟爹一块回去吧。”
“你喜欢过娘吗?她死了之后,你想过她吗?”这一声,是为了那个不管是原主还是自己都不曾见到过的阿七娘亲。
“不喜欢也不会和你娘结亲。那时我只是奉命去有鱼部落制造混乱,本来不想和溪溪有什么瓜葛。可喜欢就是喜欢,我喜欢你娘那么温和的女子,跟她结亲后的我很快乐,差点就要忘了自己装作流民混进有鱼部落是要干什么。不是喜欢,我也不会和你娘有你。七儿,就是我心爱妻子的儿啊。”眼前浮现那个女子不很美丽却很可爱的圆脸,那双晶亮的圆眼好像能看透他一样。若她那时不是巫医多好,他就不用去招惹这个女子。确实喜欢过,那样可爱的女孩怎么可能不讨人喜欢,可巫溪不是族里给他预言的那个陪他一生的妻啊。再然后,喜欢就越来越少,带着刺的眼光看人,又怎么可能一如既往地喜欢?这些他都会让它们烂在心里,谁也不告诉。
“可你不信她,也不信我,你根本没想过要娘跟我。”吴柒吼出这一句话,浑身脱力,好在水鲅看他脸色发白上前扶住了他。吴柒没有说什么,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他只知道,在自己的眼神看穿这个爹的做作之后,脑海里突然有什么晃过,那句话就脱口而出。他现在,只觉浑身无力,瞬间有种前世濒死的无力感传来。
“不是的阿七。你要信爹,爹真的都只是不得已。爹跟你娘只有你这一个孩子啊。”看着那双因为愤怒瞬间瞪圆的眼,木林仿佛看见自己准备离开前溪溪的表情。他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他都忘了,原来,他都还记得。
“你不要我了。你早就不要我了。我也要走了。见到你来找我,我也可以走了。你还认我我是你儿子就好,娘她还等着我呢。我不稀罕你要不要我了,小八有阿七也会好好的。我要走了。”吴柒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水鲅只觉手下变沉,看到阿七昏倒,心里担心地要死。他有种感觉,阿七不是说笑话,阿七是真的走了。那样的话,以后这么长的日子,谁和他一起过?不会的,阿七也说最近身体有变好,他只是一时生气气不过,肯定没事的。那样的昏迷阿七都醒过来了,这一次肯定也没事。
看到连水鲅都呆呆地只抱着阿七往前走,好像什么都看不见那样。东菜急了,骂道:“你这样还算是当爹的,你以为你说的这些就能改变你不要阿七的事实吗?阿七都说他不稀罕了,你还来干什么。现在阿七都昏倒了,他上次昏倒过去差点儿人就没了你知道吗?你们滚,不要出现在阿七面前。他不想看到你,带着你那个长得好看心里丑恶注定一辈子没有孩子的女人一起滚。滚得远远的,我们阿七不稀罕你。”
“七儿。”
看着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倒下,木林心里一悸。他以为只是自己心里还有一点儿对阿七母子的愧疚所致,彻底无视心里那种什么重要东西突然消失的感觉。他不知道,就在这一刻,他在世上唯一的儿子不在了,那点父子亲缘的牵绊,瞬间消失。不过他本来就没在乎过孩子,只当心里那突然的一空,不过是不想放走阿七让自己无功而返的不满。
吴柒睁开眼,只觉大梦方醒。想要起来喝点水,动不了。一看,自己是被水鲅抱在怀里的,老脸一红,暗自庆幸还好现在天黑老八睡了也看不见。
他一动,水鲅就醒了。
“阿七你终于醒了。”水鲅一高兴,把刚醒来的阿七抱得险些喘不过气来。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他好害怕他再也醒不过来。这一晚上,他脑海里一直想着阿七昏倒前说的“我要走了”,他觉得那一点也不像是笑话。他也知道自己心里少了一块的感觉,就是阿七说要走了之后昏倒过去有的,他可不认为自己好端端出现这样的怪异感觉。
听见阿七有些小咳嗽,水鲅赶紧松开爬起来去给阿七拿水。他知道阿七每次昏迷醒过来肯定会口干。
喝了点水,吴柒缓过气来,把阿七剩下的记忆一咕噜又接收消化了一回,微微还感觉有些头疼。
“我倒下时你什么感觉?”这一次,他明显可以感觉到阿七是再也不可能回来了。这一下子,不就说明他是要在这里一直以这个身份活下去,不可能有被换回来的那一天了,想来就算有什么招魂师之类的也做不到吧。这样的话,他就有必要看看自己是要留在这里,还是离开。
“嗄?”水鲅不明白阿七要干嘛,可一看阿七很严肃地看着自己等会打,挠了挠头说:“就是觉得有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就是你说‘我要走了’的时候,我一晚上都梦见你说这个。我比上一次还怕你醒不过来,还好你醒了。”
“是吗?”吴柒又喝了点水,躺下。水鲅看他躺下,自然也倒下准备睡觉,不过话还是要说的。
“嗯。你说过不会再有叫不醒你的时候,我今天叫了你好多回,你都没有醒过来。”言语间带点抱怨,那几次阿七都是他叫醒的,这一次阿七就是自己醒来的。水鲅再老成,也就是个刚要满十五岁的男孩,对在乎的人,还是会情绪外露。
“不管我怎样,你都不会离开也不会要我离开?”吴柒背对着水鲅,半天突然又蹦出来一句。
“那是。不管阿七变成什么样,小八都会陪着阿七的。”水鲅紧绷了一晚上的心好不容易放松了,本来就缺觉的他很快就感觉困意上涌。正要睡熟时,感觉阿七背过身,握住他的手。水鲅不解,睁眼,一看阿七在黑夜里圆睁着双眼望着自己,睡意立刻跑到盐海外面去了。阿七这是怎么了?难道是阿七还在害怕吗?水鲅没敢多想,又说“别怕,老八会一直陪着你到老”,用力回握住阿七的手,心里还在高兴阿七手上真多了一点肉。
“阿七走了。我不是他。”赌一把,他不希望这个说会陪阿七一辈子的人,一直都把自己当成阿七。
水鲅愣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一只手拿起来狠狠揉了揉眼,知道自己听到的不是梦话,鹰一样明亮的双眼狠狠盯着阿七,另一只手微微有些松动。
“上回阿七昏倒,我来了,阿七没有走远。今天,阿七走了。他没有遗憾了,就走了。你是阿七的小八。”现在是我,可你还愿意当我的老八吗?吴柒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不确信,他唯一确信的是,水鲅会如他说的那样,不管阿七体内灵魂怎么变化,他都不会为了让阿七灵魂回来,做伤害阿七身体的事。他也相信,水鲅说的感觉到心里有东西不见,正是阿七的离去。虽然不可思议了点,人和人之间的羁绊,往往很是奇妙。不是他的,他也不会强求。
小小的窸窣声传来,吴柒看水鲅听到他的话紧紧闭起黑暗里唯一有些存在感的眼睛,有些担心地抚上水鲅的眼。触手一点湿润。
他哭了。
不知怎么的,吴柒心里一疼,在他侧开脸避开他的手的时候。
你还是你,我却不是我。
阿七走了,你哭了。
第十六章:解脱也是一种残酷的欢喜
黑夜与白昼交替,时间慢慢流逝。
那一天坦白过后,水鲅一直没有再跟吴柒说过话。
好像只是一个夜晚,水鲅就变得更加成熟了一些。
少年的脸上,越发透出一股子刚毅。原本柔和的面部线条,一夜间变得冷硬。恍惚间,再不是那个可爱的十五岁的少年。
这样的水鲅,让吴柒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质问,甚至,连话都不再跟他说。吴柒之所以选择在阿七彻底消失的这一天跟水鲅坦白,只是不想让自己用着阿七的身体去占用属于阿七的温暖。
阿七最舍不得的,是水鲅。解决完他对亲爹十年前不要他的遗憾之后,阿七就放心地离去,只为他相信现在的水鲅。
跟阿七曾经共用过一段时间的身体,对阿七的残念,吴柒最有体会。
两个给彼此温暖的人,一个离开了,另一个更有权利知道。
吴柒没想过要当茗茗口中的“圣父”。
他只是觉得自己在乎的人,值得他用心对待。
真心相处,不应该有虚假。
给他接受和消化的时间,给他爆发的机会。
这点时间,他等得起。
再过一天,就是水鲅的生日。
他的生日,正好在将要入冬的前一天。
水鲅每天早出晚归,连部落的欢庆丰收都没有参加。
鱼百担心自己的好朋友,多次追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了。鱼白见老八连鱼百都不怎么搭理,转头去问阿七。
这两人,平时好得谁也离不开谁似的。集会回来后第二天开始就不对劲,偏偏还怎么问都不肯说。
第不知道多少次的问过八哥怎么了,依然没有人回答。鱼百又是担忧又是心急。
眼看着这明天大家就要搬到山洞去住,这俩还不着急光顾着闹别扭。
第不知道多少次的多一次的安慰失败后,鱼百也跑去找阿七了。
这还是鱼百不是为了蹭饭专门去找阿七的第一回,希望阿七能劝好老八。
决定了,阿七不答应的话,他每天都在阿七这儿蹭饭,从早蹭到晚。烦不到八哥,他就去烦阿七。
没多久,鱼百很快就走到了阿七家。
晌午过后,阳光没有正午那样强烈。阳光下,小院里一群孩子,或坐或趴,或笑或闹。
吴柒就着自制的粗糙皂荚水洗完餐具,看着满院子可爱的男孩一个个都很忙的样子,很是高兴。
人是群居动物,很容易被身边的人影响情绪。
孩子们是最简单最质朴的人群,在这样一群直接有爱的孩子之中,快乐也会容易一些。
最先留意到鱼百出现的,也是眼珠子轱辘转起来最欢乐的白豆儿。
一看到喜欢逗自己玩的一百哥哥出现,白豆儿大声喊道:“一百哥哥你来晚了。我们刚吃完中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