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将一个拖把塞到了同事手里,径自走在前方。
夜幕完全笼罩的时候,通常就是店里最忙碌的时刻。
“三十四号桌,两杯马丁尼,还有一杯血腥玛丽。”酒台前方的调酒师将色彩缤纷的佳酿放在托盘里。
苏陌端起了盘子,一路走下来仍旧收到了不少刻意投来的暧昧眼神,不论男女——也许是因为那渐渐成熟的五官展现出的一丝帅气,亦或许是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和略显淡漠的眼神带来了不一般的魅力,总而言之,苏陌在不知不觉之间聚集了连自己也还未发觉的人气。
“客人,这里是你点的马丁尼和血腥玛丽。”
“小梳子,过来姐姐这里坐。”浓妆艳抹的女子大胆地拉着苏陌往自己身边凑近,从钱袋里直接掏出了两张百元大钞,扫了一下同桌的其他人,笑眯眯地说:“姐姐刚才输了两把,小梳子帮我赢回来的话,这些加赢来的钱全部归你,输了归我,好不好?”
说罢同桌的友人都笑着起哄,女子仿佛是有些醉了,身上的紧身衣敞开了一些,露出了大片香肩。
“抱歉,我还有事情要做,下次有机会。”苏陌赔笑地低头,将女子掉在地上的黑色皮裘捡起来,不动声色地盖在那暴露出的雪肤上。
女子握着酒杯多看了这个少年两眼,复有扬起玩味的笑容,摆摆手对着众人喊道:“别管他,我们继续喝,今天不醉不归,谁醒着算他的——”
这座城市,有太多孤独的人。
苏陌收拾着桌子,在音乐变换成柔美的音符时,舞台的灯光也跟着柔和甜美起来。
少年不由得抬起头,往舞池瞧了过去。这时候只有几对人在跳着慢舞,缠绵地紧挨着对方。在那动作优美的慢摇和旋转之间,苏陌仿佛瞧见了谁的影子——低头顺眉的神情、似有似无的笑靥、精致得仿佛毫无瑕疵的侧颜,而在那双温暖而有力的臂弯之中,朦胧之间又是谁的影子……?
“苏陌,帮我个忙。”同事喊了一声。
“哦,嗯。”少年难得露出了有些局促的样子。
他没有再看那令人迷醉的画面,快速地将意识从模糊的幻影之中抽离。
到临近天亮的时候,廖无人烟的小巷子里才出现少年的身影。他推着自行车,在雪地里缓慢前进。
苏陌将自行车锁在楼下,垂着双目一步一步地踩上楼梯。
一走进屋子里,少年先是打开房门往里头瞧。按照男人平日的作息来看,白长博这时候理当还没醒过来的。
苏陌无声地挪近,矮下身来小心地执起男人的手,另一只手扯过了被子,将人给改得严严实实。
少年有些出神地看着男人安稳的睡颜,带着疲意的双眸里只有淡淡的微光。
男人遭遇了巨变,面目确实是不如过往那般丰神爽朗了,脸庞倒是越发显得尖削起来,那双丹凤眼如今是安安分分闭着,双唇却是一如既往的薄凉。
苏陌几乎没办法从这样的相貌之中看出任何与自己相像的地方。
如果他们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白长博对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冷漠……?
少年垂着脑袋,忽地轻笑数声。
他自嘲似地轻摇着脑袋。
苏陌站起来,他走到客厅的一条旧沙发上躺下来——说是沙发也实在是抬举了,不过到了这地步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少年盖着毯子侧躺着,慢慢蜷缩身体。
现实没有让他有太多的时间感伤自己的遭遇和人生,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要再去做另一份工作。
生活里还有许多必须烦恼的事情,男人的复建费用、也许还得请个正经的看护、一些琐碎的吃穿用度,没有一样是不需要思索忧烦的。但是,也只有这样真实的生活,才能让他暂时忘却曾经的那一刻,通入骨髓的滋味。
睡意来袭的时候,少年无意识地伸了伸手,但是却抓了个空。
此时,床上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
他已经熟悉了在睁眼的瞬间时映入眼帘的简陋,事实上他很早就已经醒过来了,远在那扇门开启之前。
白长博慢慢地扭转脖子,看着那扇因为少年的疏忽而没有关紧的房门。门缝随着卷入的冷风忽大忽小,从这个方向,刚好能瞧见客厅的一张套椅上,那背对着自己的脑袋。
那个眼神,看起来有些陌生。就像他从未见过这个少年。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眼传来酸涩的感觉时,男人才慢慢收回了目光。
小小的卫生间里,雾气氤氲着。
男人坐在椅子上,苏陌弯着腰,谨慎而小心地按摩着男人的头皮,然后用温度适中的热水慢慢地浇下。这一头短发的触感很好,就跟这幅躯体的任何部分一样,在过去都受到精心的保养。
苏陌清楚白长博是爱干净的,他是没办法给他舒服的日子过,不过这点事上,他也不会委屈了男人。
然而,在这长久的时间里,他们始终是沉默的。
在这狭隘的空间里,只有水声回荡着。
苏陌目不斜视地蹲下身,用毛巾擦拭着男人湿漉漉的身躯。白长博始终闭着双眼,似乎这样做,就能暂且忽视因为行动不便而生出的屈辱感。
“我去拿衣服,你自己来一下。”
苏陌站起来走了出去。一些事上,男人总还是有自己坚持的尊严的。
房间里的电视机开着,电台主播正在播报着本市的新闻。少年在帮男人扣好上衣的时候,伺机说道:“今天下午,会有人过来……”少年似乎试图寻找一个更加委婉的解释:“我下午多找了一份工,我不在的时候,她会过来帮忙。”
苏陌每说一个字都在留意白长博的反应,但是男人仅仅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便将视线转回到电视新闻上——这几乎成了他唯一的、寒碜的消遣。
找看护这档事,苏陌也是在再三思量之后才做下的决定。
他这是听取了大夫的建议,找来的也是有经验的、有复建知识的专业人士,要价按每小时计算,自然是不低的。不过这点钱苏陌还是很舍得的。
总归,是为了白长博好。
苏陌把人打理的干净齐整之后,看了一眼挂钟,估摸时间也差不多了。果真没等多久,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少年赶紧小跑地去打开了门,就见到穿着像是制服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前,对他客气地点头示意。
“王师傅,请进。”苏陌忙把人请进屋里。
来人走了进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房子,似乎还有些讶异雇主的年轻。
苏陌先带着人到房间里让白长博熟悉一眼,男人依旧是一副淡漠不理的态度,眉眼之间仿佛还展露出一丝不快的意味,弄得苏陌越发忐忑起来。
在交待了一些事情之后,少年背着背包,仍旧有些不放心地说:“他脾气有些倔。总之,有什么事,就给我打个电话。”少年还低头弯了弯腰,弄得王师傅也不大好意思起来,直说是分内事,让苏陌尽管放心。
少年穿上了球鞋,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回过头,但是在看着王师傅敲门走进房间里的时候,又止住了声。
横竖是出不了什么事儿的。
再说,那个人一整天见不着自己,也许,还省了不少心。
也许,在某些事情上,少年的预感还是颇为准确的。
在接到电话的时候,刚好是饭馆里最忙碌的时候。苏陌从那锅铲摩擦和嘈杂的咆哮声之中,勉强听出了另一头传来的声音。
在遭到老板连番炮轰之后,毫无意外的,苏陌在上班第一天就丢掉了工作。
在他赶回家里,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就瞧见上午还好端端的王师傅一手捂着额,坐在椅子上脸色不善地敲过来。
“王师傅,很对……”少年才刚要道歉,却被人打住了话。
“苏先生,我说真的。”王师傅拿起自己的行当站了起来,边走边咬牙切齿地摇摇头说:“我在这行干了十几年,还真没见过这样难缠的——”
他指了指里边,刻意放大了声音:“你里头那一位,是太上皇!我这样的小人物,实实在在伺候不起来,你另请高明吧!看把我砸的,都瘫了还当自己是天皇老子——啊!”
一股力道瞬间拽住了领子,将人给用力地按在门板上。
王师傅有些呼吸困难地张了张口,抬眼却见少年那阴冷愤怒的神色。
“我警告你。”苏陌低低地咬牙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少年将人给一把甩开,从钱包里取出了三张红色大钞,搁到旁边的桌上,语气冷道:“拿了钱就滚。”
跌坐在地上的汉子愣了足有一刻,直到少年转身走进房里,才挣扎着站了起来,骂骂咧咧了几声,离去之前还不忘取走桌上的现金,合上门的时候,还高声喊道:“我一定要去投诉你!等着吧!”
但是没有人能回应这声怒骂。早在少年瞧见房里的情景时,他就怔住了。
也许用狂风过境来形容都显得过于温和了,苏陌愣愣地环视了眼前的狼藉,有些哑然。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跌在床边的男人。
男人正在吃力地抓着床边,费力地想要站起来。然而,他的双腿仿佛不像是自己的,丝毫不听使唤。男人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额上渗出了冷汗,他用力地抿唇强迫支起腰身,脖子的血管纹路清晰可见。
但是不管他做出再多的努力,似乎都是徒劳。在男人再次脱力之前,苏陌飞快地上前,赶紧从旁把那往后坠的身躯给扶住。
在感觉到外力的时候,白长博暴怒似地挣扎,用力之大连苏陌都不曾领教过——那似乎才是男人全身的力气,他疯狂地拒绝着身旁的人,充血的双眼怒瞪着。
这段日子来,他不曾如此狼狈,也不曾如此愤怒。
苏陌有些慌了似地张开双手,牢牢地圈住了男人的双肩。但是白长博的骨架宽大,他仅能尽全力搂住这失去冷静的男人。
“……畜、畜生……”苏陌从男人嘴里听出了那断断续续的喉音,“……你、怎么……怎么能这样对、对我……”
男人艰难地发出暗哑刺耳的嗓音,犹如带着撕裂的痛楚,“我……我这么信……信你……畜牲……!”
苏陌侧着头从混乱中看着男人的神情,白长博喘着粗气,眼眶甚至红了一圈,他像是在宣泄着自己心中的怒意和愤慨,紧紧攀住了少年,用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捶打着少年的背部。
“……怎么、能……对得、得起我……”男人似是疲惫至极地张了张嘴,他慢慢地、紧紧地闭着眼,挨着少年的颈窝,极其悲痛地颤抖恨道:“……三、三十年……你这样……对我!”
苏陌由一开始的慌乱、茫然,逐渐地转为沉默,寂然。
当脖子传来湿意的时候,他忍不住紧环男人,用手托住男人的头颅。少年侧着脸,用手拍抚着男人的背部,他侧着脑袋,额头抵住了男人的头,两眼干涩地眨着,却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悲恸传到了心窝里。
“别想了。”苏陌呼出一口气,哽咽地轻喃:“别想了,会好的。”
苏陌挨着男人,附耳低低道:“我在呢……我会陪你,等你好起来的。”
“你要赶我我都不走,我会让你好起来。”苏陌扭曲地笑了笑,像是哄孩子一般地轻声安抚道——
“都会好的,你也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