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低沉的声音是紧缚住他的最后一条锁链。
——别毁了他。
青年仰着脑袋上下迎合,近乎放荡地吟咛,眼里落下的却不知是什么。
苏陌,你别毁了他!
黑暗中,姚一霖腾地坐了起来。
他喘喘地环视着周遭,宽大豪华的办公处,脚边是散落一地的文件。他的手按在胸口处,梦里青年的嘶吼让他的额头再次盈满冷汗。
长久的失眠让他的精神随时都会陷入紧张,在过去他还能四处寻求肉体的慰藉,但是现在他只要一想到交媾的模样就禁不住反胃。
姚一霖两手扶在桌案,有些迷茫地瞧着眼前的混乱——白长博哪怕是分身乏术了,也没忘记要拉个垫背的。
姚一霖伸手拂面,突然嗤笑了一声。
他自嘲似的低笑,目光却逐渐涣散,嘴里喃喃:“我做错了什么……我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我只是、只是想要证明——
姚一霖深深地吸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五光十色的俱乐部内,男人静静地坐在一角。
他看着眼前的奢靡豪华,回想着不为人知的过去——他其实比谁都还要爱慕虚荣,而这样的享受在过去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时隔太久,他已经想不起生父的模样,只从亲戚嘴里听过一些闲话。无非就是母亲王淑莛喜欢上了一个玩艺术、模样姣好的洋人,但是两个不会持家的人在一块儿又怎么可能长久。之后离婚、改嫁,谁也没有考虑到他。
王淑莛嫁入姚家之后,他也取了个名——姚一霖。
姚政远对他呼呼喝喝,姚一衡开始的时候倒是袒护他的,然而在后来,他也渐渐发现了那双眼里的异样,但是谁也不会来帮他。
发生那件事情的时候,他才多大……
姚一霖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眼眶通红地嗤笑。
他做错了什么?谁都看不起他,连曾经有过朦胧感情的学长也在最后的关头对他落井下石,他还能、还能如何?
他对不起的人,只有苏陌。
只有、也就只有苏陌……
他还以为,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恨他,唯有那个少年还会抱着他、安慰地亲吻他的脸庞。
姚一霖往后倚着,深深地比上了眼。
“姚总,来玩怎么不带伴儿?”
一个画着浓妆的少年无声无息地靠近男人,将手搭在男人的肩上。
姚一霖慵懒地睁眼,脸上带着堪称厌世的笑。
少年眨眨眼,然后像个知心小弟一样地坐在男人的身边,轻轻地说:“姚总,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你怎么这么不开心啊?”
也许是少年的声线放轻之后和记忆中的某个人的声音重叠起来,姚一霖茫茫然地抬头,看着那刺眼的彩灯,点了点头。
少年又说了好些话,姚一霖并没有仔细听,却也没有打断他。
他只是单纯地想听听那类似的声音。
然而,少年却慢慢地挨近他,那梦一样的声音距离他越来越近。
“其实,单是喝酒是没有办法把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忘记的……”
姚一霖闭着眼,并没有瞧见少年拿出了什么投进了自己的杯中,他只是在杯子靠近嘴边的时候张嘴饮下。
“掺着这个喝下去,你就会忘记全部不愉快的事情——”
少年的声音宛如罂粟般,含着甜美的剧毒。
第三十一章
晨间的暖意从窗口流入,床上的男人下意识地伸手碰了碰旁边的位置,在觉出一股空虚感的时候,男人蓦然睁开眼。
在男人有些急匆匆地披着睡袍走到另一隔间、正欲开口叫人的同时,他瞧见那敞开的落地窗前,青年赤脚坐在地毯上,上身穿着的是他的衬衣,有些不伦不类地披在身上。青年嘴里抽着一根烟,脚边蜷着一只虎斑色的大胖猫儿,他用手指轻轻搔着猫儿的下巴,脸上挂着淡泊的笑。
坏坏打了个哈欠,似乎不太愿意陪着主人吹冷风,伸了伸懒腰站起来。它这才一翘着尾巴离开,原来的位置就让另一个人给取代了。
白长博跟着苏陌席地而坐,两人沉默地相视片刻,苏陌两指夹着烟小声说了一句“早”,扭头要捻熄烟头的时候,男人却越过他,握着他的手腕,就着吸了一口。
“你不能吸烟。”凉风吹拂着面,苏陌看着男人轻道,他静了一静,转而又说:“这烟不好。”
白长博只是笑,侧身捏住青年的下颌,低下头,四唇相触。
嘴里有着同样的烟草味儿,甘甜中带着一抹苦涩的味道。
“还是戒了吧。”白长博笑笑说:“婷婷那丫头说,戒烟能多活二十年。我们一起戒。”
苏陌在脑海中想象了白佳婷人小鬼大地督促白长博戒烟的模样,他禁不住跟着露出一笑,应道:“好。”他复又问:“那多活二十年要干什么?”
白长博沉吟一会儿,“去哪里玩儿,还是去走走。”男人揽过青年的肩,想起什么似的说:“对,带你去外头看看。小犊子,我教你骑马,等到了夏天会有个猎枪展,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苏陌发现男人一脸跃跃欲试,跟年轻了十几岁似的。
“这样看我做什么?”白长博的脸上带着一抹与年龄不符的笑容:“我告诉你,我小时候,天天想着当神枪手,老爷子请来的教头才教我几次,我用不着练也能射中靶子,大哥他们几个没一个是我的对手……”仿佛是想起了年少时候的旧事,白长博的笑靥不复清澈。
苏陌握了握男人的掌心,将脑袋靠在男人的肩头上,“行,你教我,搞不好我比你还牛逼。”
白长博低头挑了挑眉,那表情像是在说“就凭你?”。
苏陌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不知道是谁才让人糊里糊涂捅了一刀——”
白长博忽然一使劲儿,把人给压在身下,苏陌笑着挣扎了一阵,在零碎的接吻之后,最后两人无声地相拥着。
苏陌张着手臂,紧紧地环住了身上的人,他静静地将脸埋在男人的颈窝里。
白长博亦然沉默,他在青年的发间深深地吸气,接着微颤地发出长长的叹息。
他们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似乎都走进了对方的内心。
接连数天,两人近乎形影不离。
白长博突然闲了下来,也不见人上门来拜访。苏陌也没问什么,他安安分分地享受这难得的宁静,和白长博几乎一直腻在一块儿。
他发现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或者说,是连白长博自己也不知道的——譬如,在放映室一起看电影,警匪片、魔幻片等等的总会惹来白长博轻蔑的白眼,倒是文艺片子能让男人认认真真地看下去,还会发出一些让人诧异的感叹。
此外,白长博还真带着他去了私人的射击场,苏陌少年时候和一群有钱少爷们去过的CS场地和这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然而照着白长博的话来说,这一些都是小玩意儿,貌似很不值得一提。苏陌瞧着男人跟玩耍似的打了几发子弹儿,几乎全都中到了靶心上,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拉着白长博教他,接着苏陌就后悔了。
白长博也许可以算是一个温柔的情人,但是绝对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导师。苏陌总算明白损人不带脏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也不知是白长博太过讲究还是苏陌真的开不了窍,到最后男人都气得瞪眼了,骂了一句:“你、你这到底是遗传谁啊!”
苏陌不服气了,忍不住顶了回去:“基因突变、基因突变你知不知道,你怪我我怪谁啊这是——”
两父子整天气呼呼的,转眼就在床上和好了。
苏陌趴在床上揉着腰,内心深深觉得白长博那方面厉害得简直有些邪门儿,难怪那些女人就是不要名分不要钱的,个个上赶着倒贴……
“在想什么?”
男人有些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陌侧了侧脑袋,小声地嘀咕:“没节操……”
白长博耳尖,声音陡然拔高:“是谁没节操?”没等苏陌回话,白长博就跟踩到尾巴似的,捧住了苏陌的脑袋喋喋不休地逼问:“小混帐我还没问你以前怎么回事?你最好老老实实地都给我说清楚,坐起来我们好好谈,听到了没有?——”
苏陌赶忙挣扎地用被子蒙住脑袋装死。
按着国际惯例,这种事情最后还是拉到床上去解决了。不过苏陌并不知道,这一些确实成为了男人心尖上的一根刺。
温室里的花常年绽放,先前无所事事的时候,苏陌会在这地方耗上一个上午。他就帮着浇花除草,有时候也会学着修修剪剪,日子久了也就有模有样的了。
白长博走进温室的时候,就瞧见青年拿着水管,周遭花卉锦簇。
苏陌扭头瞧见了他,静静笑了笑。
白长博坐在藤椅上,却说起了久远的事情:“婷婷的妈妈身体不好,我和她也没什么话说,只有这些花花草草才能跟她做伴。”
苏陌走了过来,由着男人搂住他的腰。他低下头,用手指梳着男人的发丝,在看着那夹杂在青丝中的华发时,抬头看着远处问:“你不爱她么?”
白长博闻着青年身上的气息,闭着眼摇头。
“那为什么……”
“因为合适。但是也不讨厌。静芳虽然是萧家的独生女,但是她的家世对我而言倒是其次。”白长博边回想边说:“我第一次看到的她,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画像,在她们女子大学的展览会上。那张画里的女人拿着草编帽,身上是一条花色裙子,后面是满园的花……”
男人摩挲着青年的手指,轻道:“我那时候觉得,这和老爷子描述的、我妈的模样有几分神似。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就是萧家的千金。后来,我就娶了她。”
那一句“后来”,包含了许多的故事。
白长博抬头看了看苏陌的脸,说:“我想要一个聪明、端庄的女人来当这个家的女主人,但是和一个对自己没有感情、而你对她也没有感情的人在一块儿……不好受。我宠着婷婷,有一部分原因其实是因为静芳,她死后我也没打算再娶,我以为我这种人这辈子,除了我自己,不会再去爱其他的人……”
苏陌低头看了看男人,眯着两眼淡淡的微笑,宁静、温柔。
白长博有些失神地看着,而后,他执起青年布满薄茧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一吻。
苏陌由着坐着的男人搂住他的腰,让男人将脸靠着他的胸膛,轻柔地抚摸着男人的后脑勺,像是无声的安慰。
那天晚上,他们什么也没做,沉默地相拥而眠。
半月之后的清晨,两人都起了个大早。
白长博换上了一身正装,看那模样应该是要出门去办事,估计三两天都不会回来。苏陌一直静静地站在男人身边,在白长博让人服侍着穿皮鞋的时候,他也蹲坐在玄关,偏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长博的神色很平静,在走出门之前,在青年的额头上轻轻地吻,然后伸手抱着他拍了拍后背。
他看着苏陌,说:“我走了。”
佣人帮着打开门,男人转身踏出门去,在外头等候的随扈和保镖训练有素地跟了上去。
苏陌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两只手渐渐攥紧。
“白爷,今天的行程——”
在男人弯下腰坐就要坐进车子的同时,屋子里的青年却追了出来。他赤着脚往男人的方向跑了过来,在好几道的目光之下,掂起脚尖捧住男人的脸庞,用力地吻了上去。
男人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张手用最大的力道搂住了青年的身躯,两人之间不留一点缝隙。
苏陌紧挨着男人的颈项,两眼通红地哽咽道:“……保重。”
白长博的眼中有什么逐渐盈满,他的双目泛红,抱住青年的双手舍不得放开,良久之后,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点了点头。
他已经说不出话。
他比他自己所认为的还要爱他,所以连分别的祝福都说不出。
车子越行越远,苏陌久久地站在原地,然后,走了回去。
章伟国过来的时候,苏陌已经整理出了一个小行囊背在身后,他正坐在窗沿,手里握着一个精致的雪球。
“少爷,现在走吧。”
章伟国催了一声,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过头看着前方,却见那个青年宛如当初那个爱哭的少年,慢慢地蹲坐地上,皱着脸无声地落泪。
“他早就知道了。”苏陌的声音很平静:“他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爱不爱他……”苏陌抱着雪球用力地擦着泪,皱着脸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章叔,我只要他好好的……我只要这样,我真的只要这样……”
章伟国默然地看着青年,接着有些不忍地别过眼,一声叹息。
这时间虽然不是旅行的旺季,火车站的人也还是不少。
章伟国随着青年走到了等候台,还要往前的时候,苏陌却回过头,扯了扯嘴角,说:“章叔,就送到这儿吧。”
章伟国顿了顿,无声地点点头。
苏陌手里攥着车票,他看了看后边的月台,笑了笑哑声道:“我从来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你到了那里会有人照应你,是我的老乡。”章伟国的语气也跟着轻了起来,“那个地方虽然小,但是……”
苏陌胡乱地点点脑袋,他像是要让这个汉子安心似的微笑。
一瞬间,章伟国眼眶一热,他低下头,说:“白爷……我们这些人会一直跟着他的。你也不用太担心,他会——”
章伟国保证道:“会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我知道。”苏陌又是点头。
章伟国要他走,因为他是白长博的污点。他只要在白长博身边多待一天,舆论就会越来越多,白长博一直顾忌着他,闹到最后,美国那里也会难以收拾,要是白佳婷也知道了……
身败名裂,那不是白长博应该有的结局。
而且,即使没有发生这些事情,他也确实不应该在白长博的身边。
这是逆伦。
章伟国不止一次提醒他说,你要狠得下心。
但是他没狠得彻底,他明知道要是他放弃了挣扎,那他和白长博都会陷入这荒唐的爱情之中。然而,他还是没能拒绝得了——
到头来,他也分不清楚,他贪图的究竟是不是那一份温暖。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欺骗,如果不是,那……
还会是什么?
他对白长博的感情无法纯粹,而白长博身边也没有他存在的位置。况且,人是会变的。
也许在白长博完全失去了他半生来努力争取的一切同时,就会顿时醒悟过来。那么最后留给他的就只会剩下不堪,就跟过去一样、过去的许多次一样,他不知道到了那时候他还能不能再重新站起来。
在月台的广播响起来的时候,苏陌上前去,伸手去抱了抱这寡言的汉子。
章伟国还来不及反应、还来不及回拥住他,青年就已经放开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对。』
『我只是想留一点东西给我自己。』
『章叔,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青年站在医院的走廊,带着央求的语气。
章伟国坐进车内的时候,颤巍巍地伸手,拂面而叹。
我知道我很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