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展轶摇摇头,声音低沉:“扎马步。”
许山岚一见这招不好用,没办法了,委委屈屈地又蹲下来,眼睛四下逡巡,想找个替自己说话的。但师父还在那边教几个大师兄,谁也没往这边看。
许山岚两条腿一点劲也没有了,他又憋气又难过又有些不忿,摆的姿势就没那么标准,腿也歪了,腰也弯了,两条手臂低得都快碰到膝盖了。
“胳膊抬起来。”丛展轶命令他。
许山岚垂着眼睛看地上,权当没听见。
丛展轶过来纠正他的姿势,许山岚手臂暗中用劲杠着。丛展轶脸色一沉,喝问道:“你练不练?”
许山岚索性站起来,撇开脸不去瞧丛展轶:“我累了我不练了!”
丛展轶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地问他:“你练不练?”他的声音不大,但许山岚从来没听过他用这样阴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不由打了个哆嗦,但他性子本来就倔强,轻易不肯低头服软,这一点一辈子丛展轶也没给他拧过来。许山岚一跺脚:“不!我不练!”
丛展轶二话没说,伸臂一把就把许山岚给抱起来了,还没等小家伙反应过来,眼前所有东西立刻颠倒个个儿,居然脸朝下被丛展轶拦腰按在大青石上。
丛展轶左臂按住许山岚,右手顺势把他下身的短裤拉到腿弯,照着小屁股“啪啪啪啪”打了四下。这几下又快又狠,许山岚还没弄明白呢,就觉得屁股痛,瞪着眼睛好半天才恍然大悟,敢情自己是挨打了。许山岚从小到大还没挨过打呢,“哇”地放声大哭,两条腿拼命乱蹬,嘴里哭叫着:“大师兄打我!大师兄是大坏蛋!大师兄打我 !”
其他的师兄弟们全都诧异地瞧过来,十分吃惊,他们年岁相仿,不好好练功时,丛展轶也代替师父罚过他们,但从未这样打屁股,又是惊奇又是好笑。顾海平掐着腰,乐得哈哈的:“活该,挨打了吧,活该,肯定是偷懒了。”
这些许山岚都听不到了,他的脑袋里嗡嗡的,想的全是大师兄居然打自己,大师兄居然会打自己!又气又痛又窘又委屈,哭得稀里哗啦肝肠寸断。
他哭得越厉害丛展轶打得越重,到后来小屁股全都被打红了,丛展轶这才放开手。许山岚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妈呀”一下又蹦起来,不停地只是哭。
丛展轶喝道:“把嘴闭上!”
许山岚哭得呜呜的。
丛展轶高举起手,作势要继续打,口中喝道:“把嘴闭上!”
许山岚不敢再出声,咬着嘴唇抽搐着,眼泪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练武的人有规矩,这边有人挨打挨罚,其他人轻易是不求情的。张鑫他们有些心疼了,可瞅瞅在一旁没听见似的师父丛林,想了想还是没敢上前。
许山岚捂着屁股,抽抽搭搭地,有些害怕又有些羞怒。丛展轶不再理他,自顾自走开去练功。
许山岚心里愤恨,“再也不理大师兄了!”他暗自下定决心,“天黑我就,我就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让他们谁也找不到!”他一边想一边抹眼泪。
可这点雄心壮志,还没到半天就被打消得一干二净。从挨打那时候开始,所有人都跟商量好了似的,谁也不来搭理他,该练功练功,该休息休息,该打闹打闹,该吃饭吃饭,就是不跟许山岚说话。
许山岚哭了一阵眼泪就干了,肚子饿得叽里咕噜叫,回屋去拿出自己的小饭盆跟着师兄们去打饭。这边凑凑那边凑凑,故意不去丛展轶的身边,坐到椅子上龇牙咧嘴,好像屁股很痛的样子。当然了,事实上也确实挺疼,但还不至于吃不下饭。眼睛却悄悄往丛展轶那边瞄。
丛展轶跟这个说话跟那个聊天,连一向不对付的顾海平都聊了几句,但完全忽视许山岚的存在。
许山岚有点慌神了,心里的愤懑不平早飞到九霄云外。等到睡午觉的时候,几个师兄弟躺在炕上排了一排,本来丛展轶的身边就是许山岚,但今天明显没人给他留地方,顾海平直接躺那里去了,还很大声地打个呵欠,夸张地伸个懒腰。
许山岚憋憋屈屈爬到炕上,离丛展轶十万八千里那么远。他实在忍不了,顺着炕沿溜到丛展轶的身边,哆嗦着嘴唇弱声弱气地说:“哥——打,打雷了,我怕——”
大中午的晴空万里,哪有雷声。许山岚第一次钻进丛展轶的被窝里,就是因为晚上暴风雨雷声滚滚,吓得够呛,他是担心丛展轶还在生气不接受他,在这耍小心眼呢。
其他的师兄们一听,憋在被子里偷乐。丛展轶本来挺生气,一听这话啼笑皆非,可心里总是软了,挺无奈地说:“过来吧,下次再敢偷懒我打断你的腿。”这话跟丛林威胁他时一模一样,只是唇边含着笑,威势不免减了一大半。
许山岚欢天喜地地爬过去把顾海平挤到一边,顾海平翻个白眼:“两个都是贱皮子。”
他说话一直难听得很,丛展轶和许山岚就当没听见。许山岚搂着丛展轶的脖子撒娇:“哥——”尾音颤颤巍巍的还没落下呢,忽然“哎呦”一声痛呼。丛展轶一惊坐起:“怎么?”许山岚红着眼圈说:“我,我屁股疼……”
08.渔村生活(4)
许山岚挨了打,竟然堂而皇之地成为偷懒的借口,中午一觉睡得颠过来倒过去,屁股一触到硬炕就喊疼,弄得丛展轶也跟着没睡好。起来扒下裤子瞧一眼,真的颇有些红肿,丛展轶后悔下手太狠,他毕竟是第一次这样严重地惩罚许山岚,难免有些心疼。拿出药酒擦揉一阵,说:“那下午就别练了。”
许山岚一声欢呼,搂着丛展轶照着面颊大大地亲了一口,甜甜地说:“哥你真好,你最好了。”
顾海平在一边听得肉麻,哼道:“就你这样,挨点打不练了,这辈子你也练不出来!”许山岚对他吐吐舌头,缩到被子里趴下。
顾海平气不过,跑到师傅那里告状,丛林只皱皱眉头,竟也没多说什么。许山岚还是年岁太小,一般练武八九岁比较合适,太小了吃不了苦。丛林也只是让小家伙跟着板板性子,他也明白自己儿子的脾性,徒弟小的时候都是丛展轶带起来的,想必自有分寸。
丛林当然不会想到,许山岚对丛展轶是特别的,这种特别从童年时代就已突显出来,尽管当时谁也没在意,尽管刚开始只有一点点。
第二天是星期日,丛展轶要到镇上去买东西。许山岚本来也想跟去的,但他早上没起来,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地在起床去玩和继续睡之间徘徊了很久,最终又进入了梦乡,丛展轶只好自己去。
他去镇上最主要的原因是要开学了,所有的作业本、笔、尺都要买;还有一件事,就是昨天打了许山岚心里一直不落忍,想到镇上给他买点好玩的东西逗小家伙开心。丛展轶对许山岚始终很纵容,和对别人的态度完全不一样,越长大越是如此。这个孩子自幼长在他身边,从未有半步离开过。小家伙的一举一动,吃穿用度,全是丛展轶操心,许山岚的父母固然没有管过,师傅丛林也不大管。到底是因为付出太多而舍不得离开,还是因为无法离开而只能付出,到最后丛展轶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两个就像根扎在一起互相缠绕的两棵树,越是生长越是纠缠不清,挪动哪一棵都将伴随着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的剧痛。
丛展轶想把许山岚培养成才,习武的时候难免严厉,可打完罚完了之后又心疼后悔,想尽办法不动声色地哄一哄。这种“打个巴掌给颗甜枣”的行为,许山岚很快就摸透了,所以他就敢跟师兄对着干,内心深处明白着呢,大师兄不能有多狠,他舍不得。
舍不得——就这么三个字,使得许山岚的习武生涯不上不下,不紧不松,敬畏大师兄,可也亲近大师兄,有时候好好练武,可有时候也难免偷懒耍点小心眼。他的水平在他那一代人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了,但想要再往上一步,想成为真正的高手,却总差那么一点。
这一点就是被丛展轶给娇惯的。
丛展轶在镇上逛了一天,买了一大包子东西,放在布兜子里,没想到正往汽车站赶的时候,居然下雨了。
天刚阴下来顾海平就瞧着不好,天边响起轰隆隆的雷声,乌云滚压过来。他正忙着帮他爹补渔网,扔了梭子就往丛家院子跑,气得他爹在后面喊:“你去哪呀你,成天不着家,干点活就跑!”他娘锤了他爹一下:“瞎嚷嚷什么呀,孩子大了往外跑才有出息,要不在家围着锅台转吗?”“出息出息!能有什么出息,念书也不好好念,还不得去跟我捞海蜇。”他爹气哼哼地坐小板凳上继续织网。
顾海平根本没听见,他三步两步跑到丛家院子里,高喊:“师兄,大师兄。”
几个徒弟都回家了,只有张鑫陪着许山岚弹玻璃球,见顾海平跑过来,问道:“他还没回来,你干吗?”
“啊?还没回来?”这时天上开始掉雨点了,顾海平急着说,“完了,他非得挨雨淋不可。”回身又跑了出去,从家门路过时进屋摸了两把伞,跑到路边等着丛展轶。
许山岚问道:“海平哥干吗去啊。”
张鑫想了想:“可,可能是接大师兄去了。”
“啊?”许山岚从炕上蹦起来,“我也要去。”
“得了吧。”张鑫笑着拉他坐下,“玩,玩咱们的。男子汉淋两点雨,又,又,又算什么?”
许山岚没心思玩了,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外面的雨下大了,天色黑沉沉的,豆大的雨点砸在土地里一砸一个坑。许山岚拧着眉头:“我得接我哥!”
“不用啦,海,海平不,不是去了吗?你出去该,该感冒了。”
回渔村的车一天就一班,顾海平站在雨地里等了半个小时,才见汽车从雨幕里缓缓开过来。乘客没几个带伞的,下了车拿衣服罩头上,发疯似的往家跑。丛展轶看见顾海平,微吃一惊:“你怎么来了?”
顾海平接到大师兄,暗地里松口气,脸上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你去镇上也不带把伞,明知道这天说变就变,我要是不来接你,非成落汤鸡不可。”
丛展轶见他虽然打着伞,裤脚却湿了一片,等的时间应该不短,还是挺感激的。但丛展轶性子沉静,自尊心极强,听顾海平教训他实在不入耳,又不免皱了皱眉头。他一手撑着伞,一手费力地从怀里摸出一摞子小人书来。虽然放在衣服里,还是被雨水打湿了一点,丛展轶交给顾海平:“你拿着吧。”几个师兄弟里,要数顾海平最爱看书,每次丛展轶去镇上都要给他带一两本回来。五分钱一本,花个一两元钱也就够了。大家都是师兄弟,天天一起吃住,打闹是打闹,看不顺眼是看不顺眼,互相还是很照顾的。
顾海平没想到丛展轶这次买了这么多,摸上去估摸足有一二十本,暗自欢喜,觉得自己冒雨特地出来接大师兄也是应该的。
两人撑着伞,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回到院子里。许山岚老远就看见了,兔子似的蹦出门口,站在屋檐下喊道:“哥,哥!”
丛展轶打开布兜子,把买来的东西都摊在炕上。作业本淋湿了一些,他也不在意,只要晒干了不过皱吧一点,还能用。连着给许山岚掏酒心糖、牛肉干、巧克力、烤鱼片,林林总总,把几个人看得直眼馋。许山岚抢过一粒大白兔奶糖,塞进嘴里,眼睛眯成小月牙:“真甜。”
“给,给不给我吃啊大许宝。”张鑫逗他。许山岚十分大方,把好吃的每人分一堆:“快吃快吃。”回头冲着丛展轶笑:“谢谢哥。”挨打的那点怨气早就都没有了,全心全意地觉得大师兄就是好人,谁也比不了。
丛展轶从顾海平身边拿回那一摞小人书,把大部分都放到许山岚面前:“喏,这是给你买的,好好看,别撕坏了。”许山岚高高兴兴地接过来,原来是一套连环画,名字叫《呼家将》。
顾海平满心觉得那是给自己的,原来根本不是,那是给许山岚的,一股怒气陡然冲到头顶。丛展轶又把剩下的两本交到顾海平手上:“给你。”顾海平手臂一挥打到地上,白着脸刺了一句:“谁稀罕!”转身冲到雨里,连伞都没拿。
丛展轶实在弄不明白这个师弟的心思,说他对自己不好吧,能大老远冒着雨去给自己送伞;说他对自己好吧,脾气说上来就上来,一点面子也不给。这时的丛展轶还年轻,还不懂得揣摩别人,只是把顾海平扔到地上的小人书捡起来递给张鑫:“他不看那你看吧。”
张鑫忠厚老实,呵呵一笑就收下了。
顾海平冒着雨跑回家,雨点砸到脸上,不知道是痛还是什么,他只觉得胸口憋得难受。他娘见他从头湿到脚,整个人像从水里刚捞上来的,急道:“怎么啦?你不是拿伞了吗?”顾海平也不理她,一头扎进东厢房里。他娘怕他着凉感冒,赶紧拿干毛巾换洗的衣裳,又叮嘱他爹熬了滚烫的姜汤。
顾海平脱光了略略擦擦雨水,身上捂着大被装睡觉。他不喜欢许山岚,一点也不喜欢,这孩子跟他们包括大师兄在内都不一样。许山岚白白净净又不爱说话,跟个小女孩似的;许山岚脚腕上系着银镯子,简直就是个娘娘腔;许山岚每天早上都要喝牛奶,一身奶味,而在渔村里只有村长家才会订牛奶;许山岚每天晚上都要烧热水洗澡,而他们只在夏天爱冲凉;许山岚兜里揣着小手绢,许山岚一天换一身衣服,许山岚不喝生水,许山岚……总之顾海平就是不喜欢他,看不上他,从他进到丛家大院的那天起。
最重要的是,以前丛展轶更多地会注意到顾海平,所有的师兄弟里,只有他俩势均力敌。他们要比练功要比吃饭要比睡觉要比念书要比一切的一切,不相上下此起彼伏。可现在丛展轶不跟他比了,他去照顾教导许山岚了。顾海平再挑衅也没用,丛展轶都不多看一眼。到如今,本来就属于顾海平的小人书,都被许山岚抢走了。
顾海平郁闷,憋屈,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像满身精力无处发泄,像满腹心事无从诉说,像天上地下整个世上都跟他做对。吃都吃不香,睡都睡不稳。他娘见他在炕上翻来覆去,拧眉簇目,还以为孩子生病了,急忙问:“平啊,平,你怎么了?跟妈说说呗?”
顾海平“呼”地一声掀开被子坐起来,咬牙切齿地说:“我恨大师兄,我恨他!”
“啊?”他娘上了心,立刻说道,”怎么,那小子欺负你吗?跟娘说,我去找你师傅!大不了咱不练了。”
“练,干什么不练?”顾海平急了,“妈你别管,这是我的事。”他顿了顿,问道,“妈,我跟丛展轶谁厉害?”
他娘毫不犹豫:“那还用说,当然是我儿子。”
“我俩谁能有出息?”
“肯定是我儿子,他不行。”
顾海平很郑重地点点头,望着外面迷蒙一片的雨雾,发誓赌咒似的说,“那我就跟他比到底!”
09.我去上学校(1)
顾海平在这边怨气冲天,许山岚在那边没心没肺地还往嘴里填牛肉脯,丛展轶给他拿出本子铅笔橡皮文具盒,说:“过两天你就要上学了,哥带你去学校报名,可能还要考试。”
许山岚嘴里全是好吃的,腮帮子鼓鼓囊囊简直成了小猪嘴,含糊不清地说:“啥叫上学?我不去。”
“上学就是学习科学文化知识,老师给你讲课,你和同学们一起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