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山岚 下——沈夜焰

作者:沈夜焰  录入:01-26

“什么酌定情节法定情节。”丛展轶食指轻轻敲着桌面,“法官要判他减刑,就可以看做是法定情节,不判,就是酌定情节。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法官的权力大得很。不就是花钱么?有钱就可以买命,难道没钱的活该去死?”他的眼里闪着残酷的阴冷的光,“刘家出钱,我出的更多;刘家找人,我找的更狠;他跟我走程序,我就跟他走程序,他跟我走法律,我就跟他走法律。我就是要让姓刘的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你告诉死者家属,用不着姓刘的赔钱,就要他儿子这条命!”

丛展轶说得极为平静,不见波澜,却比咬牙切齿指天画地的诅咒更令人惊心。邱天不由一噤,只觉得后背直冒寒气,勉强笑一笑,道:“还有高义和张岩,这两个人倒没怎么样,行政警告处分,停职15天。”

刑讯逼供算不得什么大罪,甚至也说不上就是有罪,几乎所有的民警都干过这件事,也几乎所有被抓起来的都被刑讯逼供过。除非你背后有人撑腰,像许山岚一样被人保出来,要不然关你个几天几夜太正常了。中国的刑法和香港美国的都不太一样,人家只要不判罪就认为只是嫌疑犯,拥有一切正当权利;中国不是,从把你带到警车上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是罪犯了,不是也得扒层皮。

邱天以为丛展轶对此也要表示不满,没想到对方只点头应了一声:“嗯。”表示知道了,便即无话。邱天偷觑丛展轶的脸色,看来看去也看不大明白,沉吟片刻,便继续向老板汇报当日行程。

丛展轶说:“晚上的应酬全部取消,我今天还有点事。打电话给龚恺,我今晚去他那里。”

老板的私事,属下最好不要多加置喙。邱天没见过龚恺,只点头应允,便出去做事了。

龚恺算是被丛展轶包养了。丛展轶专门给他弄套房子,还雇个清洁工帮他打扫房间,一穿用度一应俱全,全是名牌。金宝城对此也挺诧异好笑,有时候喝酒难免用这件事调侃几句。和龚恺一起做过事的男孩女孩难免嫉妒万分,都说龚恺上辈子一定是个妖精,把那么个冷漠而严肃的人吃得死死的。

其实龚恺自己比他们还弄不明白,要说丛展轶宠他吧,不但没上过他的床,连吃顿饭都没时间;说不宠他吧,什么事都想到前面,还没等他张嘴,东西置办得别提多齐全。龚恺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丛展轶出去的时候好好用心尽力服侍,乖巧得简直让人心疼。那群老板连连说:小丛啊,你这次可真挖到宝了。

后来龚恺见到许山岚,才隐隐约约觉得明白点,丛展轶不是觉得他跟小师弟一般大,动了恻隐之心,就是压根把他当成小师弟了,总之跟那个许山岚一定脱离不了干系。

明白这一点,龚恺反倒安心下来,又暗暗有些叹息,权势再大的人内心深处也有解不开的结,自古皆然。

所以龚恺接到邱天电话的时候十分疑惑,不过疑惑归疑惑,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龚恺最大的优点就是知足、守本分,从来不做没规矩的事,不管丛展轶对他再好,多一件事不做,多一句话不说。

丛展轶这是第一次在龚恺“家”里吃饭,龚恺特地精心烹制了一桌子好菜。丛展轶吃着挺顺口,说:“不错,你倒有天分。”

龚恺说:“在家都是我做,父母要下地干活,弟弟妹妹还小。”

丛展轶今天心情格外好,居然有耐心陪他聊了几句:“你们那里没有计划生育么?你还是大儿子。”

“爸爸迷信这个,算命的说他得生三个儿子才能长命百岁。为了生,公职也丢了,房子也卖了,我是没办法……”龚恺缩了缩脑袋,想起自家的凄惶,忍不住叹口气。

丛展轶淡淡地道:“以后有机会出去做点正经事吧,男人早晚得成家立业,你也得撑起一片天来的。”

龚恺眼圈一红,从心里往外觉得暖和,没人替他这样想过,这句话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丛展轶和他随便聊了一会,大多都是龚恺在说,把自己那点事全抖落出来了。眼见天渐渐黑下来,龚恺起身实心实意地说道:“丛哥,不如你今晚就睡在这里吧,床单被罩都是新换的,我……”他有些紧张,又有些瑟缩,但还是鼓足勇气。不料丛展轶摇摇头:“我今晚还有点事,借你这里歇一歇。”丛展轶觉得把龚恺身份背景家庭环境了解得差不多了,拿起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走进卫生间。出来时已换上一身轻便的深蓝色的运动服,带着个帽子。

丛展轶瞅着龚恺,神情有点严肃,一字一字地说:“你看一会电视,我一直在和你一起看电视,明白吗?”

龚恺心里抖了一下,他这才明白丛展轶今天过来不是平白无故的,他琢磨一阵才听懂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心里又抖一下,哆嗦着说:“明……明白……”

丛展轶笑笑,摸摸龚恺的头,说:“好孩子。”他嘴上说得很轻松,目光却是冷的,暗藏着几分严酷,这使得那抹笑容竟有些诡异。龚恺艰难地咽了一下,勉强抑制住心底的惊恐,咧咧嘴,算是露出个笑容。

丛展轶从龚恺家走出来,坐进自己的车里。没有司机,车牌子全摘掉了。他独自一人开到昆山路,这里有个小岔口,十分偏僻,这么晚更是不见人影。他把车子开在树影下,熄了火,黑黢黢的从外面完全看不见。

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亮着,照着路上的泥泞。一个人影慢吞吞地走过来,民警的制服歪歪扭扭地挂在身上,扣子全打开了,像是溃败下来的逃兵。

丛展轶看清楚了那人,回身从背包里取出一根坚硬的棒球棍,压低帽檐遮住大半张脸,打开车门走下来。

踽踽的脚步声在深夜和寂静里格外清晰,但那人却没太在意,需要值班回家晚的多了去了,更何况他一个大老爷们,还是个警察。谁能使坏使到警察身上?

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低唤了一声:“高义。”

他下意识地应道:“哎。”然后一回头。

就在那一瞬间,还没等他看清面前的人是谁,一样钝器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呼”地砸了下来!

50.偷袭

祸事降临之前,都是毫无预兆的,和好运气一样,只不过人们对痛苦的记忆更加深刻而持久,所以对祸事更加难以忘怀。

高义和往常一样和同事胡侃滥侃到下班,和往常一样在派出所吃的晚饭,和往常一样值夜班到现在,和往常一样步行回家。他事后想,要是那天同意张亮的请求,跟他换个班就好了。可事实上,他就算逃过这一劫,也逃不过下一劫,那个凶手明明就是有预谋的,而且似乎设计了很久,很周全,这从对方选择的地点、动手的方式就能看出来,高义无论如何也绕不过这个坎儿。

高义听到了风声,他毕竟也是个警察,也有点身手,虽然上班之后肥吃肥喝腰围有点见粗,但反应仍然不是一般的快。他立刻向旁一闪身,下意识地举起手臂扛了过去。

那一下结结实实打在高义的小臂上,他只听到一声骨骼碎裂的轻响,紧接着是一阵钻心的剧痛。高义“啊”地痛呼了一声,但刚喊出来就被阻住了。对方早就料到他会呼救,揪住高义衣襟下摆,向上一绕,正好勒住高义的喉咙,把那声呼叫硬生生憋了回去。高义几乎喘不上起来,后背对着凶手,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高义窒息胸闷,张开嘴像条濒死的鱼,竖起两根没受伤的手指,用力后戳,直奔对方面门。这一招是前辈流传下来的格斗方式,手指直戳向身后人的眼睛,对方一定会向后躲闪,掐他的力道自然松懈,高义就可以趁机脱身。

谁知对方反应更加敏捷,这一插不但插了个空,那人反而身子向前一顶,直接用扒下来的高义的警服扣住另一只手腕,紧接着按住他背脊上一处穴位。

高义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就势摔倒在地上。他也当真强悍,不顾折断的手臂疼痛,拧腰就要翻身。对方早已料到,就在高义要翻未翻的一刹那,钝器呼啸而至,“嘎巴”一声将另一条手臂无情砸断。同时脚尖前顶高义的咽部,把那声惨叫堵在喉咙里。

高义痛得满身大汗,双臂尽折,在地上扭动挣扎,一点一点往前蹭。他能真切感到对方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随之慢慢前行。他吓得肝胆俱裂,扯开嗓子想要呼救,喉咙处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那人的力度控制得极好,恰恰让他咽部受损无法出声,还不至于难以呼吸。

高义浑身是土,冷汗涔涔,勉强用肩膀支起上半身,挣扎着还要屈腿站起来。这时他感到后背一沉,那人一只脚踏在他的背脊上,角度极为古怪,正好令得高义下颌和前胸紧贴地面,丝毫不能动弹。高义陡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嘶声道:“不……求求你,不……”他最后一个字还没吐出来,腿部的骤然剧痛令他口中一片甜腥,呻吟卡在喉咙里。对方随即又是一下,高义痛得浑身趋向麻木,眼前直冒金星。他神智不清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看过去,只见一双脚走到自己面前,然后便人事不知了。

从高义遇袭到他四肢尽断,也就刚过两分钟,从头到尾他只说出一声弱不可闻的哀求,凶手的模样都没看清楚,甚至连一点血都没流出来。干净利落而又残忍凶狠。四周仍然安静得很,月光清冷而无辜,跟昏黄的路灯融在一起,黯淡得无精打采。

丛展轶静静地看了一会,地上的人面朝下趴着,警服肮脏残破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他慢慢走到街角一处公共电话厅边,一个一个按下报警电话号码,那边传来机械的冰冷的女人的声音:“火警请拨119,匪警请拨110,急救中心请拨112……”。

丛展轶极有耐性地听完一遍,那边又传来一遍,没有人接听。他回头望望躺在地上的民警,忽然觉得这可真够讽刺,不由微微一笑,扔下电话,让它继续响着,回身坐进自己的车里。

他回到龚恺家时,正好是一个小时,不多也不少,和计划的一模一样。

龚恺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像是怕吓到谁似的,其实是他自己被吓到了。丛展轶回来时和刚出去绝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龚恺一下子偏偏又说不上来。丛展轶仍穿着那身运动服,拎着的仍是那个背包,摘下来递给他的,也仍是那个帽子。

但龚恺就觉得丛展轶不一样,似乎心情十分愉悦,尽管面上仍无表情,但眸色出奇地幽深。龚恺对上那双眼睛,没来由地心慌一下,道:“丛哥……你……你回来了……”

丛展轶没有理他,慢条斯理地换了拖鞋走到洗手间。再脱去上身的衣服,赤着背打开水龙头。

龚恺知道丛展轶是出去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了,要不然不会强调让自己当时间证人,可做什么却不知道,也猜不出来。卫生间的门开着,正对面就是洗手盆,上面挂着足足占了半面墙的镜子。丛展轶背对着龚恺,一点一点地一寸一寸地清洗自己的手,深邃的目光却从镜子中折射过来,紧紧地盯住龚恺的脸。神情带着几分讥讽、几分犀利、几分威慑,还隐隐透着一丝暴戾和凶悍。

水流哗哗地响,龚恺被丛展轶盯得胆战心惊,手足无措,好不容易等丛展轶洗完了擦干手走出来。龚恺连忙说:“丛哥,刚才电视里演的是《红樱桃》,这片也有录像带,明天我买来你再看看,挺有意思的。”

丛展轶意味深长地凝视了龚恺一会,然后说:“谢谢。”

龚恺没想到他竟能会对自己道谢,刚刚提起的一颗心又软下来,轻声说:“丛哥,我做的绿豆粥,一直温着,给你盛一碗吧。”

这天晚上,丛展轶破例睡在龚恺这边,虽然只是在另外一个房间,但这已经让许山岚很受震动了,尽管他不并不知道大师兄住在哪里。

许山岚早早爬上床,睡不着觉,就等着大师兄汽车驶进院子的声响,或者走廊里轻轻的脚步声,再或者他会悄悄推门而入,在自己的床边站上一小会。

可惜自从他俩在练功房不欢而散之后,这些小秘密一般的行为都消失不见了。丛展轶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只在快吃晚饭的时候来个电话,不过嘱咐陈姨,让许山岚自己吃饭,晚上不回来了。

许山岚既沮丧又懊悔,上学也提不起精神来。他还要跟罗亚男放学后排练舞蹈,动不动就犯错,弄得大家情绪都不高。休息时罗亚男问他:“你没事吧?”

许山岚摇摇头,他平躺在阳台的水泥平台上,脑袋枕着胳膊,眯起眼睛仰望天空,身子舒展而修长。罗亚男坐在他脚边,皱起眉头:“有什么事还不能跟我说吗?”

许山岚还是不回答,悠悠叹口气。罗亚男眼珠一转,小心翼翼地说:“不会是……你大师兄吧……”

许山岚瞧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别的事你还能瞒着我?”罗亚男双手抱胸,双腿一晃一晃,“说吧,到底怎么了?”

许山岚翻身坐到罗亚男身边:“他生我气了,好几天没回家。”

“你干什么了把你哥气成这样?从来没有过吧?”

许山岚耸耸肩:“我说不想练了。”

罗亚男翻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你呀,要我说你什么好?你哥逼你练功不还是为了你吗?你瞧瞧你除了睡觉还干什么了?难道让你哥养你一辈子吗?”

许山岚叹气:“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错了,这不是还没找到机会跟他承认错误嘛。”这话能从许山岚嘴里说出来就算不容易了,这小子嘴硬得很,挨打都轻易不松口。

“那你就打电话呗。”罗亚男给他出主意,“你哥对你那么好,还能记仇啊。”

许山岚烦躁地扒拉扒拉头发,他特别不喜欢自己跟丛展轶之间却要别人来指点该怎么做,他觉得那是他俩的事,世界上谁还能比他俩更了解彼此?他不耐烦地说:“行了,走吧,练舞去。”纵身跃下高台。

他们准备的节目是一段霹雳舞,动感十足。本来许山岚和罗亚男是后加入的,但一个有武功的底子,一个爱运动身体协调性好,居然学得比那几个女孩子还快。高中生毕竟思想单纯,大家在一起同甘共苦,感情发展得很快,再也没有人在背后对着许山岚和罗亚男指指点点了。

他们学校正是50周年校庆,新上任的校长表示,一定要好好准备准备,选拔出最好的节目献礼,还要把学生家长们都请来,参观学校刚刚落成的大礼堂,特别表彰一些优秀学生。

表彰当然没有许山岚的份,那是罗亚男这样品学兼优尤其是学优的孩子才能有的殊荣,但表演节目也不错了。许山岚从来没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娱乐的方式表演什么,心情还弄得有点紧张,更何况一想到到时候大师兄也得来,还要在下面看自己表演,感觉就更加怪异,有点胆怯,但还有点兴奋。

不过目前当务之急,却是该如何通知大师兄校庆表演的日期。

要是放在以前,这根本不算事儿,吃饭的时候练功的时候晚上睡觉的时候,什么时候都行,丛展轶也一定会答应。

可如今不同往日,估计大师兄能答应,可怎么告诉他,却让许山岚犯了难,因为大师兄根本不回家。

首选当然是打电话。可许山岚没敢,他拿起电话又放下,放下之后又拿起来,前思后想辗转反侧,折腾了足有半个小时,害得陈姨还以为电话坏了,特地过来问一句。许山岚一边回答:“没坏没坏。”一边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最终这个电话还是没打出去。许山岚围着床绕圈圈,一会蹙眉一会抿嘴,像跟谁较劲似的。后来干脆向后一仰,把自己抛在床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心里叹息:你说吧,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呢?这么难呢?

推书 20234-01-26 :弦断,情断——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