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理摆摆手:“不是,是我师兄种的吧,我是今年才过来的。”
“哦。”老人点点头。
“张爷爷您坐。”施理给他搬了一张椅子,放在走廊上。这个季节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天气不算太热,也不算太冷,天高云淡的,碧空如洗,金风送爽,坐在廊下看风景,那是相当惬意的,施理自己有事没事也在坐在房前发呆,望天上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落。
老爷子也不客气,径自坐下了:“小朋友你们这儿风景可好啊,是个桃源!”老爷子一边称赞一边捋胡须。
施理倒了一杯茶出来,端给老爷子:“张爷爷您喝茶。您也觉得这儿很不错吧?我也这么觉得,每天听鸟语闻花香,对现代人来说,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呢。我有幸能够天天享受。”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
老爷子盯着施理看了两眼,喝了口茶,又看了两眼:“你年纪轻轻,便有这种看透世事的想法,倒是想得开。”
施理在花架前的一块青石板上坐下来,那块石头是王杨从苗圃外捡回来的,被刷得干干净净,倒是块极好的天然凳子,坐上去沁凉舒适,当然,只局限于天气比较热的夏秋两季。“张爷爷您说我避世吗?那我可不,我在这里种花养草,还能养蘑菇,正好将工作和我的人生理想结合起来了,这难道不是件两全其美的事吗?”
老爷子听了,微微颔首:“这倒是真的,能将工作和人生理想结合,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施理笑得露出了满口白牙,眼睛都弯成了小月牙,点头附和。
老爷子挑起眉问他:“你说你还养蘑菇了,领我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您这边来。”施理站起身,走到老爷子身边,要搀扶他。老爷子摆摆手,自己拄着拐站了起来,他年近80,但是身体硬朗得很,不用拐杖都能走得跟一阵风似的,但
是他喜欢用拐杖拄着,一步一步慢慢走,似乎在享受每一步的人生。他觉得老年人和年轻人不一样,余路不多,走一步少一步,为什么要急匆匆的呢。
施理陪着他慢慢走着,一边为他介绍两旁的花花草草,这些都是他熟悉的物事,又是每天都照看着的,说起来如数家珍,头头是道。张爷爷听着连连颔首,人到老年,年轻时的理想已经实现或者已经遗忘,也无案牍劳神,有了大量的空余时间,便会找一些寄托,或钓鱼逗鸟,或栽花养草,或下棋写字,或拉琴唱戏,生活比年轻人倒要恬淡丰富得多。张老爷子喜欢玩石,对花草也有几分爱好,所以对施理的苗圃也颇有兴趣。
施理先是陪着老爷子去看了师兄的兰花,星城的兰花协会颇有一点影响,概因本地爱养兰草的人多。张老爷子虽不养兰花,但是他的老友石泉观的清泉观主是个兰痴,在西山的道观里养了数十种兰草,每每他过去,都要向他炫耀展示一番,张老爷子耳濡目染,对兰草倒是有些见识。
“你师兄还真是个妙人,年纪轻轻,居然爱养兰花。这里的种类比清泉老道的都要多,下次叫那老道过来开开眼界,让他老是跟我炫耀。”张老爷子一边捋须,一边说笑。
施理好奇:“张爷爷的朋友也有爱养兰花的吗?”
“嗯,有一个,就是西山石泉观的观主,他自言养了八十多种兰花呢,每次去都得瑟得不行,哪里有点出家人的风范。”张老爷子损起老友来毫不客气。
施理也不介意,都说老小老小,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样,所以才叫老顽童,有时候也爱胡搅蛮缠,不过倒也挺有趣:“我师兄肯定跟他谈得来,他就爱结交兰友,等我师兄有空了,让他去拜访一下。”
张老爷子看了一圈兰花,然后问:“你的蘑菇呢?”
“在隔壁呢,这边来。”张堪领着老爷子去了隔壁的蘑菇大棚,“这里光线比较暗,因为蘑菇不能有强光照射,不然会抑制生长。张爷爷您将就着看吧。”
蘑菇在菌丝阶段,一般是完全处于黑暗中才能生长。而到了生长期,通常都需要一些散射光才能生长,否则子实体不能生长或者长成畸形。现在正是蘑菇的生长期,大棚下部的帆布掀开了一些,里面的情景隐约可以看到。
“这里面基料有些发酵的味道,不是很好闻。”施理一边开门一边告诉老爷子。
老爷子活了这么些年,什么事情没有碰到过,他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进了大棚。看见金针菇从袋子两侧长出来,约有寸把长的样子,一簇一簇密密麻麻地长在
过道的两侧,洁白而娇嫩,甚是喜人:“长得还真不错。不过这个袋子怎么没有?”
施理看着那些未长菇的袋子,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这是出菇的时候,没有照料好,水浇得有些多了,所以没有长出来。”
“那真是可惜了。”老爷子感叹了一下,“不过这也是常态,世事总不能十全十美。所以有人规劝世人:‘要不思八九,常想一二。’如是才能感觉到快乐。”
施理连连点头。
看完蘑菇大棚,老爷子突然问:“你怎么会种蘑菇呢?你不是做园艺的吗?”
施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大学学的是园艺设计,读研的时候专门考的食用菌栽培研究,因为我爱吃蘑菇。”
老爷子盯着施理看了许久,原来张堪那小子做的蘑菇油是给这小子送来了吗?我以为他是给女朋友送的,谁知道是给个小男生送的,这个张闹闹,在搞什么把戏呢?
施理本来还想留着老爷子吃午饭,但是老爷子只买了一盆菊花就走了。施理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问要不要打电话让张堪来接,老爷子摆手说不用,自己坐车回去便好。施理便将他送到马路边,替他拦了辆公交车,看他安全坐上车,才放心回来。
第三十五章
张堪回到家中,看见自家窗台上多了一盆菊花,因为施理的缘故,他对花草也格外留心些,他反复看了两眼。咪坨正蹲在花盆边,用爪子反复去抓菊花的叶子,见他开了门进去,便从窗台上跳下来,尾随着进去,又跳上沙发扶手上蹲坐着。
张堪看着爷爷正戴着老花镜摆弄着茶几上的石头:“爷爷,我回来了,您今天去花鸟市场了?”他放下安全帽一边脱鞋一边问。
“没有,去了趟兰芷园。”张爷爷轻描淡写地说。
张堪拿拖鞋的手顿了一下:“爷爷您怎么去那儿了?”
老爷子从眼镜上方瞟了他一眼:“去看你把菌子油送给谁吃了。”
张堪换好鞋子,走到沙发边坐下:“爷爷,您昨天跟踪我啊?”
“哼,你有什么好跟踪的。我以为我孙子在追女朋友,结果对方是个男的。我见过亲如兄弟的关系的,可没见过这样对待兄弟朋友的。你有什么话说?”张爷爷活了这把年纪,吃过的盐比张堪吃过的米还多,什么事情没有见过。
张堪的脸红了一下,立刻嬉皮笑脸地说:“爷爷,您都知道了。”
老爷子瞪他:“我知道什么呀?别跟我嬉皮笑脸。”
张堪做了个鬼脸:“那我去做晚饭。”作势起身去做饭。
“给我站住,话说清楚了再走。”老爷子精着呢,不可能让他这么蒙混过关的,“那个施理,跟你到底什么关系?”
张堪坐下去,挠了挠鼻梁:“不是爷爷说,施理的福气旺,您让我跟他多接触一点,沾点福气么。”
老爷子抓起自己的拐杖,就向张堪背上抽去:“叫你避重就轻,跟我还不说老实话。”那一棍子抽得并不重,一来是人老了没力气,二来是不舍得抽。
张堪做出躲闪的样子:“我说,我说,爷爷。别打!爷爷,我恐怕没办法给你娶孙媳妇了,我……”张堪停下来不说了,想了想,爷爷没有心脏病吧,高血压呢,好像上次去量,血压也不算特别高,咬咬牙,还是说了,“爷爷,我对不起您!我不喜欢女人。”
老半天,张爷爷没说话,手上摩挲石头的动作停了下来。
张堪担忧地看着爷爷:“爷爷,对不起。”
老爷子放下手里的石头,斜睨他:“你喜欢那个叫施理的小子?”
张堪偷眼看爷爷的表情,居然没有震怒,也没有难过伤心,他低下头:“是的。”
“那小子呢?”张爷爷继续问。
张堪愣了一下,对爷爷的反应很意外,摇头说:“不知道,他应该只是把我
当朋友。”
张爷爷顿了一下拐杖:“原来你剃头挑子一头热呢,没出息!”
这一句话骂得张堪有些懵了,听爷爷这意思,并没有反对自己喜欢施理,而是责怪自己还没将人追到手呢。他知道爷爷一向看得开,自己出柜的事不会有很大的阻碍,但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老老实实地说:“是的,孙子没出息,人还没追到手呢。”
张爷爷撇撇嘴:“就你这温吞的性子,又畏首畏尾的,动作这么慢,等你想起来动手,人家儿子都有了。不是我说你,你这性子,跟你爸学得也太十足十地像了吧。”
张堪:“……”顿时觉得羞愧无比,被快80岁的爷爷鄙视了,他偷偷汗了一把,“爷爷,我爸是怎样的?”
张爷爷叹了口气:“你爸跟你朱奶奶家的女儿,就是你四季姑姑,你知道吧?他们从小青梅竹马,感情要好得很,你爸就像个大哥哥一样照顾人家,但是从来都不点破,我们都以为他俩最后会在一起呢。结果你四季姑姑左等右等都不见你爸表白,别人介绍了个军官,就嫁了。当时我们家的情况也不好,我被打成黑五类,八二年才平反,你爸大概觉得可能会拖累她,所以一直都没说。当时他在巴陵工作,知道人家结婚,跑回来在四季的窗户下看了一整夜,什么都没说,就回去了。后来他们领导介绍你妈给他认识,他跟人家谈了三年恋爱才结婚。你爸这温吞性子,亏得你妈不嫌弃,不然哪里还有你啊。”
张堪好奇万分,没想到自己老爸是这样的性子。难怪四季姑姑对自己特别好,小时候常常给自己买衣服穿,买零食吃,还常常看着自己忍不住流眼泪。只是后来他们一家子搬到广州去了,就很少见了。“那也不能怪我们吧,这性格都是遗传的,爷爷您自己肯定也是这样的。”
“去,死小子,我性子向来是雷厉风行的,怎么会跟你们两个兔崽子一样。你们全都是随了你奶奶了,看得我这个心急哟,把我老人家的心脏病都急出来了。”张爷爷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那爷爷您教教我呗,到底要怎样才有效率呢?”张堪嬉皮笑脸蹭上去。
“去,给我做饭去,吃了饭再来跟你慢慢研究。”张爷爷不客气地挥手。
“得令!”张堪飞跳起来去做饭,心情雀跃不已,没想到自己出柜竟然毫无阻力,还得到了爷爷的大力支持,这世上的同志们,谁有自己幸福啊?张堪雀跃的声音在厨房里响起来,“爷爷您今天点什么菜?”
张爷爷说:“随便吧,不点了,看着做就好了。”
张堪
吹着口哨,迅速地将晚饭做好,摆好饭菜,去客厅叫爷爷吃饭。发现爷爷正坐在奶奶和爸妈的遗像前,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老猫咪坨眯缝着眼睛趴在爷爷脚边。张堪看着老人和老猫,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心里有点酸酸的,他轻轻地出声:“爷爷,吃饭了。”
张爷爷伸手抹了一把脸,然后拄着拐站起来:“哦,好,吃饭。走,咪坨,去吃饭。”咪坨站了起来,慢慢尾随着祖孙俩进了饭厅。
张堪伸手扶了一把爷爷,小声地说:“对不起,爷爷。”
张爷爷没有做声,只是摇了摇头。
张堪将饭盛好,给咪坨的猫碗也添满,放了一块鱼肉,看着它蹲在那儿,一小口一小口斯文地吃着,那份从容淡定,就像个饱经世事的老人。张堪摸了一下咪坨的脑袋,去洗了手,才坐到桌子边来,陪着爷爷吃饭。
祖孙俩一时间都没说话,张堪给爷爷剥了一只虾,蘸了酱,放到爷爷碗里。张爷爷默默吃了虾,给张堪夹了一块鱼,张堪接过来:“谢谢爷爷。”然后再也无话。
吃完饭,张堪收拾完桌子,又泡了一壶茶,到客厅里陪爷爷坐着。咪坨也蹲伏在沙发的扶手上,舔一下爪子给自己洗一把脸,一下一下地重复着。
张爷爷看着茶杯上袅袅升起的白气,叹了口气:“我年纪大了,都快八十了,还有多少年好活呢?运气好,能够看到你成家生子,运气不好,没准哪天一蹬脚就去了,实在帮不上你多少忙,也操不了你多少心了。有些事,我想管也管不来了,所以就任由你去了。”
张堪嗫嚅了一下嘴:“爷爷。”
张爷爷摆摆手,示意他先别说话:“我这一辈子,替人看了数不清的阳宅,也选了数不清的阴宅,看了无数人的相,也建了希望小学,可以说也改变了不少人的命运,积下了不少阴德。但是却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我中年丧子,老年丧妻,晚景不可谓不凄凉,幸亏还有个你在身边,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清泉老是笑话我,我是能窥探天道,但结果又能如何,还不如他两袖清风,青灯相伴,身无挂碍,来去无忧。我算是看明白了,人啊,最重要的,还是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尽量少留遗憾,少强求些什么。人生横竖也不过几十年,命长的,百岁已很长了吧,命短的,也就来世上打个照面就走了。求那么多,结果又能带走什么呢?”
张堪静静地听着,他想起自己长这么大,爷爷除了让自己学堪舆之外,就再也没干涉过自己的决定了,真是何其有幸,有一个活得通透的长辈,那是几辈
子修来的福气。
张爷爷喝了口茶,继续说:“你的命一向不好,一出生就犯孤煞,所以无兄弟姐姐妹,父母也早亡,刑妻克子。我虽然还抱着侥幸心理,希望你能到天乙贵人相助而化解。现在知道你连女人都不喜欢,哪来的儿子呢,这可不是天注定的么。我还有什么好强求的呢?只希望你活得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如果你真要跟个男人在一起,我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有一点要求:别乱来。年轻的时候,你们总以为情啊爱啊,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所以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一旦得不到,便要死要活的。等你们年纪再长一些,回头去看看,便会觉得也就不过如此了。”
张堪颔首,关于自己的命运,他也懂一些的,但也并不十分介怀,自己横竖是不会结婚的,正应了孤煞之命的说法。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爷爷,如果我同施理在一起,会不会给他带来不幸?”
张爷爷沉吟了一下:“如果他不是天乙贵人,恐怕也会有些不利,天煞孤星的命里中有一条:刑亲克友。”
张堪突然有些害怕了,天乙贵人可遇而不可求,施理多半都不会是,会不会给他带来不幸呢?好像他和自己在一起,是经常遇到各种坏事,被人抢包、殴打,蘑菇也减产。这是不是自己给他带去的厄运呢?张堪一下子蔫了,哀求地看着爷爷:“爷爷,我怎么办?”
张爷爷看着孙子,笑着摸了一下他的脑袋:“没事,生活还是要继续啊。我们这些窥探天道的人,总不能因为知道未来会怎样,明天就都不过了。命运虽然是天定的,但是也能够靠人为改变的。你多做点善事,多积一点福报,自然就能化解了。我看施理那孩子,是个厚福之人,未必会有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