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滟来不及拒绝,就听下面有太监答应了,领了人前去取物。
燕崇北眼中闪过一丝狂热,“朕的这个宝贝脾气极其暴烈,却是极其珍贵!任王子见识广博,恐怕也不曾见过我这宝贝!”
正说着,那些领命前去的太监侍卫们抬了一具巨大的笼子缓缓走来,那笼子被用红绉纱从头到尾的蒙着,只隐约可见其是一鸟笼的外形,笼内蜷伏着一团黑影,影子颇大,看不清是何物。
莫不是什么奇珍异兽?席间诸官纷纷议论。伸长了脖子想去想看个究竟。
众士兵将那巨大鸟笼放于舞场正中央,随即在皇帝的示意下掀了红绉纱的罩子。里面那黑影一见罩子被掀开,吓得立马蜷缩起来,滚到了鸟笼一角,浑身发抖。
潋滟在那罩子落地的一霎那,看到了那笼中之物,他惊得手上酒杯“砰”地落与几上,脸上全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第三十一章
潋滟完全被眼前的景象给震住了。不只是他,其他的官员也有被惊得掉着摔杯的,那些美艳的舞伎立于台下见了眼前之景,都羞愧地低下了头。整个筵席上片刻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显得粗重起来。
那笼中,蜷伏着一个火红的身影,看身形像是一个人,不过奇怪的是他浑身披满了红金色的羽毛,那些羽毛并不是装饰衣物之类的,却像是自身长在身上的一般,他的身上并未穿着任何衣物,只那些羽毛遮挡住全身上下重点部位,,露出修长坚韧的小腿及圆润纤细的胳膊。他此刻爬在笼内,右脚脚踝处还系了一根黄金脚链,链的一端绑在了鸟笼的顶端,他一见罩子拿开吓得身躯弹了起来,双手并用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却无法站起行动,那下肢仿佛毫无知觉一般。他很害怕那些光亮,靠着手臂将自己挪到角落,全身金色红色的羽毛也随之起舞,尤其尾椎处三根金色长尾,轻飘飘地上下翻飞,犹如活物。
虽只是惊鸿一瞥,在座众位皆看清那‘人’绝色仙资。不、似妖又似仙,妖的妩媚与仙的脱俗同时存在于一张脸上,清秀的脸,狭长的眼,高挺的鼻,红艳的唇。从他的左半边脸的眼角处一直蔓延到脖颈间还纹有一只展翅冲天的火凤,那凤的身姿如同眼前这位一般高贵惊艳,在不同的角度散发出诱人的金属色光芒。
“凤!凤神!”
台下不知是谁喃喃嚷出了这一句,顿时,人们炸了锅般议论开来。
那笼中之‘人’一听这么多人的声音,吓得瑟瑟发抖,将整张脸都埋于胸前手间,用那红的金的羽毛将自己团团包裹起来。
“不错!正是凤神!天佑我大燕,降此祥瑞神物,正是我大燕几百年修得的福分。”
台下众官一听皇帝如此说了,连忙跪于几旁齐声高喝:“天佑大燕!福泽万千!”
潋滟未跪于几旁,只垂首行礼,他拿低垂的眼睛再次瞄了瞄那笼里颤抖的厉害的凤神,又暼了一眼笑得一脸得意的燕崇北,突然间悲从心来。凤神?……凤神?……真是天大的笑话!神会被困于如此简单的笼内么?神会被那小小金链绑住身姿么?什么狗屁凤神?什么多情君王?呸!那、那、分明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而且,而且还是潋滟熟悉得不得了的人——夭红!
潋滟心内十分难受。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这就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夭红么?那个一直高叫要按照自己意愿活着的夭红,那个倔强顽强,口利心软的夭红,那个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双目坚定神采飞扬的夭红,如今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他的眼中一片恐惧与无神,再也寻不到昔日熠熠生辉的夺目光芒。
潋滟心中知晓,夭红是那种‘燃烧了自己也要毁了别人’的个性,他要受多大的苦,经历多严苛的折磨才会妥协投降,甚至害怕恐惧的呀!回想起一年前燕崇北与燕崇南拿他做宝一样的场面,潋滟暗自捏紧自己的大腿。他一直是在心里羡慕夭红的,他总认为夭红好命,不用付出却得到的比任何人都多,现在看来,他错了。无论是他还是夭红,他们都只是任那些自命不凡的人玩弄的卑贱生命罢了。
那一刻,原本总是惴惴不安的潋滟突然心内释怀了。他想自己从小到大总是渴望安于现状,从来都是被逼到绝境上才晓得要寻求生路。这次,他再也不要如此被动了,害怕又怎么样?害怕什么命运总是给予什么。只有这次,他想要主动迎接那些他一直害怕的东西,他想要看看这样下去自己、孔燕、夭红的命运到底如何?
潋滟握紧双拳,咬住牙根。再抬头之时,他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燕崇北审视的视线,从容地对视了。
“恭喜燕国陛下!此乃天上神物,不知小王可否有幸近处观看?”潋滟平和地笑着“小王可是从来未曾见过如此祥瑞,若是得以近处观看定能粘得一丝吉祥福气吧!”
“哦?”燕崇北不动生色地暼了正躬身行礼的潋滟一眼,“王子是客,既然王子开口,朕就赏赐王子这个机会吧!”
潋滟又行一礼算作答谢,之后,他提起袍角,缓慢起身,在众官羡慕嫉妒的目光下渐渐往那巨大鸟笼走去。他先是绕着笼子行了一周,边看边不停的点头赞叹。后来,竟然走到了那凤神缩在一团的角落里,先是凑近了笼子细细观看,后又伸出手去意图抚摸那缩成一团火球的‘凤神’。
就在潋滟伸出手的那一刻,旁边台下立着的侍卫阻止道:“王子不可!”
潋滟的手已然伸进笼内,被突然喝止也并不收回,只拿眼光回望着远处的燕崇北。燕崇北觉得奇怪,这个凛冽王子一开始时小心翼翼,缩手缩脚,现在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且看他到底要做什么。燕崇北点了一下头算作首肯。
潋滟探出的手慢慢靠近夭红身上,近距离细看,潋滟更加确定这夭红身上的羽毛的确是自皮肤下长出来的,究竟是怎么将好好一个人变成这般人不人、鸟不鸟的模样,这就不得而知了。潋滟如今能看清那红金色羽毛下雪白的皮肤以及金色的绒毛。
他脑中飞快的思索着,怎么样才能告诉夭红他是谁,而又不引起众人的怀疑。他眼光一暼,看到那舞场下面的教坊艺伎,突然生出一计,虽然有些风险,现下也顾不得那么些了。
潋滟回想起在他们五人年幼的时候,有一次夭红又逃跑结果连累了他们五人一起受罚。那夜正是雷电交加,狂风席卷,他们五人被关于后院小厢房里,素清与云团胆子小均吓得躲在角落,不肯上榻睡觉,任凭潋滟与鄞儿如何哄、骗都是不得其法,最后还是夭红上前去抱了两个人的身子,一边轻轻抚摸着后背,一边唱了一首小曲,将他们五人都给吸引住了。那是潋滟唯一一次听夭红唱曲,孩童生嫩的嗓音此后每每回荡在他的心里。稍大一些,他才从教曲的先生那里了解了这首曲的含义,那是诗经里的曲子,写的是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亲情。他偷着学了下来,现在边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边学着幼时夭红的模样,一面轻柔摩挲着夭红满是羽毛的背脊,一面用清亮的嗓音唱着那首曲子: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那原本吓得颤抖的‘凤神’听到自己熟悉的曲子,慢慢地停止了颤抖,他从那手臂上羽毛的缝隙中去看那身旁抚摸着他的人,发现那人笑得一脸温柔,还悄悄向他挤了下眼角。
夭红诧异了一下,他并不认识这个人,为何这人唱了这首曲子,还向他递眼色?他仔细打量了那人,再三确定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人,他失望地望着这个笑得可亲的人,并不抗拒他的抚摸,他身心疲累期盼能从这人友善的抚触中汲取到一点点支撑自己的力量。
稍顷,潋滟故意又唱了一遍那首曲子,看上去手上还是在轻轻抚摸着夭红的后背安慰着受惊的‘凤神’,只是这次他隐藏在宽大袍袖与金色羽毛下的手指却是在暗暗划着一个字——“滟”字,在他吟完那首曲后,他一共在夭红的背上用手指划了三遍“滟”字。
夭红一开始没有在意,只是闭了眼听着这人唱了他最熟悉的曲子。但他渐渐就感觉出了这人是在他背上划着字,他仔细感受了一下,惊然发觉那是个“滟”字,夭红不可思议地睁了眼,又从那羽毛堆里露出两只眼睛去偷瞄那人,那人借着收回手掌之际用那宽大的袖口挡了正面,又向他眨了下眼睛,然后慢慢转身离开舞场,行走之时还特特夸张地扭了扭身姿,东倒西歪,感觉像是喝醉酒脚步漂浮一般。
看着少年扶风摆柳般行走的姿态,夭红灰暗的眼睛突然闪亮起来。如果先前的递眼色、写暗语让他心内还存有疑惑,怕自己不过是误会,那看到这熟悉的行走姿态,夭红已经十分确定了刚才那个陌生面孔的少年就是他所认识的潋滟。想当初他们五人中只有潋滟听话地学了黄妈妈独创的‘飘行’步资,其他几人均觉得这样行走太过娇柔做作纷纷变着法的逃了课,连素清都被他逼着不许去学,后来潋滟学了之后,也觉得太过女气而放弃了,不过可能受的影响比较深刻,之后走路总会不自觉地就扭摆起来,情况不是很严重,一般人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之处。
夭红从自己胸前手臂间的羽毛中专注地盯着潋滟的背影,良久之后,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此生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他自幼娇贵高傲,奈何一生忐忑不安,由高高在上到卑贱低下,无论何时他都坚信自己能够做到无愧于天地,此生唯一憾事就是当初错怪了潋滟导致潋滟充军千里,生死未知。如今,得知心中牵挂之人安在,心内对于这荒淫世界也就再无任何留念。他看了看自己全身怪异的模样,在心内苦笑不已,一切都该有个了结了。夭红最后抬眼偷看了正摇摇晃晃走下舞场的潋滟一眼。“对不起!滟哥哥!这句话我早该对你说的了,只是以后再没机会了!你要原谅我好吗?”少年埋首胸前,任那带着悔恨与歉意的眼泪染湿羽毛浸透自己。
而潋滟那边,适才少年夸张的步资已经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众人皆以为是小王子不胜酒力故而露此丑态,有不少大臣们都捂着嘴偷笑起来。就在潋滟踏下最后一阶台阶时,他忽然腰身一摆状似要跌倒在地时,那立于阶下的小太监连忙挺身上前,弓着腰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潋滟。
“王子小心!”太监低垂着头细声细气地说着。
潋滟装做头脑昏沉的样子,摆了摆头,在太监的搀扶下,抚着额头才在自己的席上坐下。
燕崇北冷静地睨视了一下正喝着茶水的潋滟,开口道:“王子适才为何吟唱?”
潋滟愣了一下才混混噩噩地答道:“本王头先喝多了些,适才到了‘凤神’御下,见‘凤神’惊恐不安,故吟唱一曲幼时乳母常吟之曲,希望能安抚神人罢了!”
燕崇北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目光如炬,紧紧盯了潋滟看了一会,才摆了摆手,示意那舞场下守卫的士兵将笼子抬走。
潋滟一直与燕崇北坦然对视,直到燕崇北轻笑出声,对他举起了酒杯。
‘凤神’退下之后,燕崇北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先行回宫休息去了。临走时交待了谢聿桢招呼王子,皇帝一走,在场的官员们就有些放肆了,原本各自为席的或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或五个六个结伴去游园。潋滟本也想告退先行,刚向谢聿桢开了口,谢聿桢就哧笑出来:“本王还不知王子殿下竟能唱得如此好听的曲子!说到唱曲,本王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他也是个擅长吟词唱曲的人,不过可惜!……王子吟唱时的嗓音倒与我那位故人有八九分相似。”谢聿桢说着突然冷不丁地凑近了潋滟,仔仔细细地将潋滟脸上的表情看了个仔细,待发现眼前之人神色安然,气息稳定之后,就轻笑了两声,走到一旁与其他官员说笑去了。
潋滟背对着谢聿桢,直到感觉那人已经走远,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提在嗓间的闷气。听刚刚谢聿桢言下之意,那个所谓的故人,不会就是他吧!潋滟心中计较一二,感觉自己再待在此间,必定承受不住压力,想着赶快带了虎惧他们回去,他好理清思绪盘算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做?
第三十二章
潋滟正要出了缀景园去寻孔燕他们,突然虎惧带着手下分开园门口一排士兵的把守冲进园来,围在了潋滟身边,一副神色慌张的模样。园内各处人马均被王子殿下的士兵们给唬了一跳,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看见王子殿下的侍卫长在王子耳边耳语几句,王子顿时脸色大变,一群人形色匆匆就往外行去。谢聿桢也发觉事情不太对,他招来手下吩咐了几句,也寻了个方便离开了园里。
虎惧向潋滟所报之事非常蹊跷,原本还站在缀景园外宫轿前等候的凤莱与孔燕二人突然离奇失踪了。虎惧带了人在园门口守着并未太注意他们两个,谁知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更加奇怪的是旁边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的,只有另一守轿小厮说他二人结伴去茅房,一去就没回来了。虎惧带人也四处寻找了一下,怕他二人迷了路途,还在各处宫门口特意打听了一下,也无任何消息,虎惧这才急急地告知了潋滟。
潋滟出了缀景园,人还未上轿,谢聿桢就从旁边带来几个手下赶来了。他已经知晓发生了何事,正要赶来与王子商量一番,潋滟无暇招呼他,谢聿桢却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今日,葛自炘也是要来赴宴的,不知为何中途突然腹中不适,向陛下告罪歇息去了。本王拙见,此事与殿下侍从失踪之事有些巧合。据本王所知,那凤莱公子未失亿之前可是与葛自炘有着某些过节……”
潋滟在谢聿桢说出葛自炘名字之时就猜测此事与他有关,又听谢聿桢丝毫不避讳的推论,更加确定唯有葛自炘能做出这种事,只是葛自炘抓凤莱有理,抓孔燕却是为何?难道,他竟认出孔燕的身份不成?
虎惧一听谢聿桢的推断,也断定了凤莱是被葛自炘给捉去了,他即刻招来手下令其沿着这条线索前去追查,自己心内虽然担心凤莱,却不愿离开王子身边半步。
谢聿桢说完那番言论之后,就带了手下先行离去。潋滟站于轿前目送谢聿桢的背影,他总觉得谢聿桢有些奇怪,只是具体到哪里奇怪他又说不上来。只好打迭起精神专注在眼前发生的事上。他脑中一片混乱,忽而是那关于笼中的夭红,忽而是那不知去向的孔燕。凤莱、虎惧、葛自炘、谢聿桢、鹤声……这些人的脸在他脑中走马灯似的乱转着,太多的复杂情景,却又不知道从何理起,乱糟糟犹如一团丝麻。
回到府中刚坐下,就有领命追查之人前来复命,称葛自炘赶着戌时正的关城之际,带了一对人马并一辆小车出城去了,具体去向何处无人知晓。
虎惧一听,更是急的火烧火燎,他料定凤莱落入葛自炘之手,若在平时他片刻也不担心,只是如今凤莱情况特殊,落入那个狠毒男人手中不知道会遭遇怎样的待遇。他再也待不住,稍稍安排了手下守住王子四周,自己带了精英连夜追出城去,希望能找到葛自炘马队的下落。
潋滟也是焦急万分,孔燕被掳到底是无意还是蓄谋?若是蓄谋,葛自炘是知晓了什么事情才会对孔燕下手?潋滟越想心中越是不安,一夜都未合上眼,心内期盼虎惧能及时赶上葛自炘,救了那两个人回来。哪知,虎惧这一去,也是一夜都没消息传回,到了第二天天大亮之时,虎惧等人没等回来,倒是宫里来了传旨的太监,召见凛冽王子进宫面圣。
潋滟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了衣袍,梳洗整齐,就又坐了昨夜的轿子往宫里去。
入了宫门,领路的太监并不往朝堂上去,而是带着潋滟往东面走去。潋滟心内惊奇,见领路太监一脸的认真,只好随着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