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司粮叹口气,摇摇头,并不愿作答。周琦虽是狐疑,但也不便多问。
众人蹲在城墙下,啃着白面馒头就着水,竟也觉得十分餍足。
李四捣捣周琦:“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儿。”
周琦笑笑:“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难道不该么?”
李四捶了捶僵直的残腿,叹了口气:“如今这样的好官越来越少了,就这样我们还不知道能呆到什么时候呢。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啧啧,现在可真不能比。”
周琦仰头看着阴霾天空:“是么?”
李四恨恨道:“全是打突厥打坏了,不然……”他顿住,因为发现一向洒脱不羁、逍遥自在的周三竟突突打了个冷战,脸色空白了一下。
“怎么了?”
周琦回过神来,摇摇头,飘渺一笑。
他们闲坐到了晚膳时候,又有人过来发粮,不远处有许多官吏簇拥着什么人遥遥观望。
“诸位,虽然朝廷供养尔等乃是天经地义,但并不是长久之计。”那曹司粮又发话了。
众人一言不语,心道难道这刺史立刻就要赶他们走不成?
“刺史大人有令,从明日起,所有青壮男子需被抽调修缮城墙、加固堤坝,凭劳力时辰领取口粮。至于妇孺则留守此处洗衣做饭,粮食和布匹均由刺史府发放。”
有人讷讷道:“那什么时候遣散我们?”
曹司粮笑道:“大家安心。等到灾情过去,朝廷自然会安顿大家。”
一片欢腾中,周琦笑得颇为欣慰。这个刺史算是个能吏,既赈济了灾民,又能招徕劳力,一举两得。他的目光投向官吏云集处,嘉州是大州,刺史为正四品,应当着红……他找到那抹红色,呆了下,随即大笑起来。
斯文纤瘦,一板一眼,不是顾秉又是谁?
周琦和其余人一道,修堤筑墙,炸山开河……
周琦站在阴影里,沉默地看着顾秉有条不紊地调度统筹,看着那个和自己同科的羞怯少年终于长成了可以撑起一方百姓的大丈夫。
在回蒙山的途中,他忍不住在想,倘若自己当年不曾去北疆,会和顾秉一样么?会远离讹诈背叛,阴谋诡谲,本本分分当官做人,建功立业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
最大的可能性是他会纨绔一世,当个富贵闲人,游戏花间最终娶妻生子,混沌一世后垂垂老矣,儿孙绕堂地平静死去。
他会一辈子都是江南周琦,而他根本不会遇见轩辕符……
负手站在去波亭,周琦闭着眼睛,凝神细听。
酸涩凄楚惆怅惨淡皆慢慢消弭,时常出现在噩梦甜梦里的身影也慢慢淡去。
再睁开眼,波澜不惊。
第二章
暴雨倾盆,烟云浩渺,蒙山被染渲成天青色,遁入苍冥,又仿似在天之外。
周琦躺在竹席上,醒了再睡,睡了又醒,直到晌午才爬起来,找了些东西勉强填腹。放下饭碗,正准备躺回去继续睡,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四肢僵直,即使在闷热的室中也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凉。他屏息细听,既不闻狗吠,山中林鸟也并未被惊起,要么是自己多心,而若是真的有人经过,那必然是个当世高手。虽隐遁多年,可那种感觉他不会错辨。
周琦叹息一声,打开房,院中果然空空荡荡。
他悠闲道:“既然来了,何须畏首畏尾,为何不现身一见?”
“陇右道凉州录事周琦?”有人冷冷发问。
周琦双手笼在袖中,并不搭腔。
似乎轻笑了声,那人又道:“元佑朝丞相王博外孙,紫金光禄大夫司空周端次子,尚书左仆射周玦之弟竟在山中种茶?”
周琦神色自若:“阁下所说之人,在下并不相识,若是贫贱山夫,这里倒有一个。”
那人依然没有现身,周琦也不恼,只直直站在那里,默然看着如瀑雨帘。
“我不是朝廷中人,也未去过陇右,此番我来是受好友所托。”
周琦缓缓松开拳头,笑道:“风大雨狂,若阁下不弃可进屋小憩,竹篱茅舍虽然寒敝,清茶一杯还是有的。”
话音未落,院中便多了个人影。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头靠在棵歪脖子树上,也不知赶了多久的路,满身泥泞狼狈不堪。
周琦向后让开一步,谦谦有礼道:“请。”
当那老叟脱去身上蓑衣,擦干头发落座时,周琦已经沏好了两杯茶。
老叟嗅了嗅,晃了晃腰间的酒壶:“像周公子这般风雅之人才好饮茶,我们这样的草莽,还是喝酒好了。”
周琦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品茗。
一盏茶喝完后,他才不疾不徐道:“行走江湖小心些倒也没有错。”
老叟皱巴巴的老脸扯出一抹笑:“周公子真是心思缜密,怪不得可以统领陇右东宫细作两年之久。”
周琦把茶杯放回桌上,以往他在江南惯用翡翠杯饮茶夜光杯饮酒,来了西蜀之后,囊中羞涩,便改用瓷杯陶杯,用惯了却发现滋味竟也不错。
周琦对上他探究的视线,不疾不徐道:“老丈要不要把脸也擦擦,闷在那层皮里不难受么?”
老叟从善如流,点了点头便拿袖子把脸一抹。
周琦呆了呆,由衷赞叹道:“美人如玉剑如虹,阁下当如是。”
那“老叟”颇有些厌倦地皱了皱如烟秀眉:“皮相而已,何须在意?”
周琦笑笑:“早先便听闻江湖有一豪侠,人有千面,武艺超群,收集天下消息线报,在中原武林极受尊崇。”
打断他,“老叟”不耐烦地打个哈欠:“谬赞了,那帮无知鼠辈言不由衷的话当的得真么?”
周琦挑眉:“好吧,看得出忘尘叟并不喜欢绕圈子,那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好了。忘尘叟方才说来寻周某是故人相托?”
忘尘叟脸上似乎永远是倦怠至极的神情:“没错,小子,能交上这个朋友算是你上辈子烧了高香。”
周琦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道:“有多少人托你找过我?”
忘尘叟眯起眼睛想了想:“不多,也就四个吧,有兴趣猜猜都是哪些人么?”
周琦摇摇头。
忘尘叟促狭一笑:“你不猜,我不仅不会告诉你买主,我还会告诉他,你已经葬身鱼腹,粉身碎骨。”
周琦笑出声来:“我既然已经假死遁世,你为何觉得我还会在意那些?”
即使穿着破旧的短打,忘尘叟看起来依然有种潇洒风流的形状,他随手执起一个茶杯,晃了晃:“抑或是……我应该直接把你交给别的什么人?”
周琦看着他手中的素胎白瓷,眼神犀利起来:“早先听闻忘尘叟粪土王侯,不屈权势,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浪得虚名。”
忘尘叟也不恼,只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玩味的笑容愈盛。
周琦有些挫败,他先前结识之人皆心机深沉不择手段,哪里遇到过忘尘叟这样毫无章法做事全凭心情的江湖人。
长叹一声,周琦无奈道:“家兄自然会不吝代价四处寻我,但你说那人是我一个朋友,我想应是顾秉罢。至于其他的……”周琦思忆断续,苦笑道,“靖西王。”
忘尘叟拍拍手:“猜对三个,倒也不错。”
见周琦神色阴郁,他笑的更加开怀:“还有一人,你未猜到。”
周琦蹙眉:“我前半生在江南时纨绔不羁,结交也俱是酒肉朋友,后来在陇右攻心暗算,不得自由,相熟之人极少。”他表情空洞地摇摇头,“猜不出。”
忘尘叟不再为难他:“因为他是史党的人,故而我并未答应他,翰林供奉曹无意,他说在焉支山曾与你有过数日之交。”
周琦哑然失笑:“是他……那倒也说得通了,原来他叫曹无意,爹妈给了那么好的名字,何必想不开去当别人的儿子。”
忘尘叟点头:“你兄长悬赏五百金,靖西王府悬赏一千金,你还真是值钱。”
又给自己添了点茶水,周琦不紧不慢道:“顾秉是嘉州刺史,家底虽然也算厚实,但想来他是个清官,恐怕给不了你那么多银子吧?你竟答应了他,真是亏了。”
忘尘叟道:“你如今还真是不理世事,顾秉如今已经是从三品的大理寺卿了。”他又扬眉一笑,“金银易得,人情难求,顾秉答应了我一个条件,我忖度着还算划算,便答应他了。”
周琦笑笑:“我想,忘尘叟飘然世外侠肝义胆,应该不会太为难他吧?”
忘尘叟正色道:“我既答应了他,又花了两年时间才找到你,自然会漫天要价,不会吃亏的,你放心。”
周琦不禁莞尔:“说起来,我和他同在剑南道数年,两年前我还曾在嘉州见过他,他花的价钱还真有点冤枉。”
忘尘叟起身,用袖子遮住脸,手指微动,只片刻功夫,周琦就忍不住扭过头去,不忍卒睹。
嗤笑一声,忘尘叟道:“顾勉之说了,若是不方便,你可以不透露行迹,但务必告诉他你还安好。”
周琦定定地站了会,找了纸笔写了张条子:“那便谢谢了。”
忘尘叟飘然下山,行至山腰,不由回头望了眼周琦住处,风吹山林,月照花影,闲云流水,渔樵问答,神仙所在,莫过于此。
第三章
转眼已是德泽五年。
即使已到春分,清晨山间依然微寒,周琦穿着薄袄,半蹲着身子穿梭在茶园之内。
弃去平叶、虫叶,用指腹掐下嫩芽或是一芽一叶,忙到晌午,腰酸背痛,背后的竹篓才总算满了,可看看茶田,似乎还剩下一大半。
周琦捶捶腰,眯眼看了看高悬日头,毫不犹豫地回房。
将嫩芽和叶子分开,周琦掂量掂量,最终挑出全是嫩芽的,分成几份,细细炒了用油纸包好。
天色将晚的时候,周琦才慢悠悠地提着茶叶,不急不缓地漫步下山,上官道,进雅州城。到雅州的时候,早已夜黑如墨。
周琦穿街走巷,最终脚步停在一灯火阑珊之处。
抬眼看了看牌匾,红底黑字,潇洒章草,上书“揽翠坊”。
周琦苦笑着推门,默然走入早已陌生的花花世界。
许是他衣着寒酸,老鸨龟公都未上前招呼,周琦不得不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直到有个婢女对他一福。
“是周公子么?”
见周琦点头,她又道:“跟奴家来罢。”
穿过回廊天井,便是一座绣楼,远离了淫声浪语,显得颇为幽静。
突然周琦脑袋一痛,抬头一看,发现是个猥琐男子倚栏饮酒,手里还抓着一把花生米。
“怎么,那么多姑娘都没有合意的?”
周琦哈哈一笑:“在下囊中羞涩,哪里比得上忘尘叟手头阔绰。能进这个大门,已经是老鸨给忘尘叟面子了。”
忘尘叟摆摆手:“哪来那么多废话,上来,我请你喝酒。”
两人坐定,便有婢女端上酒菜,又有妖童媛女陪坐两侧,斟酒布菜。
周琦久未见这个阵势,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歉意地对身边美人笑笑,往旁边躲了躲。
忘尘叟挑眉:“哦,怎地如此不解风情?难道是我听到的消息有误?”
周琦端起酒杯,闻了闻发现竟是桐马酒。
“合胃口吧?”
周琦晃着酒杯,木然道:“周琦早已再世为人,过往种种全都忘了。”
忘尘叟端详他,摇了摇头:“一般越是说忘的,记得越清楚。”
周琦看他:“你呢?”
晃了晃手中酒壶,忘尘叟悠然道:“我与你们不同,没遇见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混混沌沌的,半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回头看看,发现过往所历,大多忘了个干净,到最后连名字都想不起了,便起了这么个诨名。”随手帮美人抹去唇角胭脂,他又道,“但凡这世上还有人记得我,我也就用本来名字行走江湖了。”
周琦将桐马酒一口饮尽,却被辛辣酒味混着腥膻乳味呛了下。
“不如意事常八九,记得那么清楚做什么,倒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家都图个痛快。”
“说得好,不过你来找我,怕还是为了庙堂之上的人吧?”
周琦从包袱里拿出几个油纸包:“庙堂之高谈不上,天涯之远倒是真的。”
忘尘叟笑笑,直接拿起一包塞入袖中:“我跑腿的酬劳。”见周琦似乎是意料之中,不由挑眉,“这么了解我,真是知己。”
周琦失笑:“你的那份我算进去了,你不问其余给谁么?”
“那要看你要我怎么送去,敲锣打鼓还是悄无声息?”
周琦淡淡道:“这些茶虽然是我手植,但都是最上等的蒙顶甘露,哪怕贡入大内都是毫不逊色。”
忘尘叟点点头:“让他们喝着你种的茶偏不知道你活着,好狠的心。”
低头看着酒杯里的一轮满月,周琦半边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若我真的死了,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好事。”
忘尘叟叹气,亦不言语。
门开了,有奴婢进来送菜,却猛然尖叫一声,打翻了盘子。
周琦抬头,也愣了愣。
“周公子,你没死?”那女子周身颤抖,捂住嘴险些哭出来。
周琦嘴唇微颤:“越溪楼不是……”
原来那女子正是越溪楼的蜀女,想不到竟又流落回乡。
擦擦眼泪,蜀女幽幽道:“当年在陇右,王爷不问缘故便烧了越溪楼,将我等尽数遣散,我拿了银子便回乡想寻李郎……”苦涩一笑,“他见了我也很是高兴,一道过了段神仙般的日子。可想不到有日我从集市回来,却发现置办房产田产尽数被他变卖,金银细软也被他带走。我没有办法,只能重操旧业。”
韶华易老,当年越溪楼的红牌如今也只能当个端茶递水的丫鬟,看着她人老珠黄、容颜憔悴,周琦却想起当年花团锦簇之中,曾有个佳人收起风尘笑意,满面羞涩地谈起家乡卖字画的情郎,心心念念地数着日子盼着与他相见……
又想起当年轩辕符骗他越溪楼上下尽被屠戮,自己愧悔难当,连着数夜皆难以入眠,又在清明冬至为他们烧了整十年的纸,不禁啼笑皆非。
忘尘叟见周琦笑中带泪的样子,皱了皱眉,看向那蜀女:“你想从良么?”
蜀女懦懦道:“我才攒了五两。”
“你直接带着银子走吧,就和嬷嬷报我的名字,记住了,下回再看走眼可没人救你。”
蜀女千恩万谢地走了,周琦却是一阵沉默。
忘尘叟用竹箸敲着酒坛,朗声唱道:“歌彻郎君秋草,别恨远山眉小。无情莫把多情恼,第一归来须早。红尘自古长安道,故人少。相思不比相逢好,此别朱颜应老。”他音色顿挫,却在高回之际隐隐带了些缠绵凄切。
见周琦惘然不语,忘尘叟又道:“这些教坊里的曲子虽不入流,可到底比那些歌功颂德的应试文章好些。那些狗屁文章,句句文不对心,而这些曲子,字字都是离人苦断肠泪哪。”
“而周兄,你听到这个曲子,又想起谁了呢?”
周琦起身,最后给自己斟了杯酒。
“有几个人,希望忘尘叟一定把周琦的心意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