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竹下寺中一老翁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录入:01-21

轩辕符长年在陇右领兵,周琦在蒙山做过茶农,加上都是壮年男子,焉支山本就不算奇险,对他们而言简直如履平地。不过半个时辰,两人便登上峰顶。

轩辕符亲自张罗,找了个阴凉的树荫,铺上竹席,摆上食盒。待他打开酒坛,斟入杯中,周琦才兀然发现他竟然真的事先放入了青梅,似乎还冰镇了不少时辰,酒尚带着寒气。

见周琦诧异,轩辕符解释道:“陇右入夏后便酷热难当,父皇年间,靖王府内设了凌阴,但先前我继位后觉得麻烦,便废止了。”

周琦细斟慢酌,并未在意轩辕符改了称谓:“那王爷为何又突然重开凌阴了?”

轩辕符为他布菜:“陇右与他地不同,茶叶入陇后,因天干气躁,往往难以储存,故而才吩咐下去,让他们重新起个冰窖,到了大旱大暑的灾年,还可以分发下去缓解灾情。”

周琦僵了下,忽而笑道:“我不记得王爷有饮茶的习惯。”

轩辕符深深看他:“你走之后,我便不再饮酒,只品茶了。”

他目光炽热,周琦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微微侧身避开他的视线。

轩辕符继续道:“虽不是风雅之人,但先前派人搜罗天下名茶,凡说的出名的,均已尝过,姑苏洞庭山茶,庐州六安,君山银针,还有……蒙顶甘露。”他苦笑了一下,“真是可笑,先前茶商来兜售时,本王哪里会想到这茶竟是你披星戴月日夜劳作所种,想不到我竟把你逼到这步田地。”

周琦晃了晃杯中花雕,沉声道:“我种我的茶,乃是自食其力、图个温饱,不知道与王爷又有什么干系?”

轩辕符放下酒杯,长跽正色道:“你既然挑了此地,想必今日是想与本王将前尘往事说个清楚吧?”

周琦低头,目光落在面前玉箸上:“其实当日周琦死遁之时,话便已说的非常清楚。不知王爷还记不记得?”

轩辕符捏住酒杯,嘶声道:“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忘都忘不掉。”

心中纷乱,竟隐隐有几分痛意,周琦赶紧灌了口酒:“那王爷想必清楚我的意思,之后又何必逼我出来?”

轩辕符木然地看着他,猛然狂笑出声:“你袖子一甩,闲云野鹤、安稳涅盘去了。偏生把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统统留给我,最后就留一句珍重?”

他语中带怨,字字都如刀枪一般。周琦被他说的也动了怒气:“王爷这话说的好笑,之前种种折辱我都不与王爷计较,现在王爷还来声讨我的罪责?各为其主,各尽其能。周琦半生所为,对得起东宫,对得起周家,亦对得起王爷!”

说到激动处,周琦猛然起身:“刚刚及冠便入凉州,统领陇右细作,但我自问对王爷所言字字属实,甚至连身份都不曾隐瞒。你我恩怨,不过是阴差阳错加上有人撩拨,王爷糊涂信了,才做下种种悖逆人伦的错事,难道也要怪我么?误会早已冰解冻释,恩怨也该一笔勾销,周琦已死,你我二人充其量不过是见面不识的陌路人,王爷何必苦苦纠结,自寻苦恼?”

轩辕符眼中悲凉:“是啊,你周琦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完人。悖逆人伦的是本王,丧尽天良的是本王,冥顽不灵、死缠烂打的还是本王……可若是论因果报应,本王十年来夜不能寐,日日忧思,之前造下的业也算是还了一半吧?”

周琦涩然道:“不用你还,还是那句话,不管以前有什么瓜葛,就此放手,从此相忘于江湖,不好么?”

轩辕符也缓缓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俯身与他对视:“之前的太子,如今的陛下当年在陇右曾经与本王谈过此事。”注意到周琦周身一僵,他继续道,“他提出要换你回去,你猜本王怎么回答?”

“我倒是更关心我这条贱命到底值多少,怕是他们开价太少,未让王爷满意吧?”

轩辕符淡淡道:“你哥哥出三十万两,太子就更大方了——他愿意把瓜州拱手相让。”

周琦向后退了一步,离他远些:“我觉得王爷选错了。”

“是么?”

“我若是王爷,就先要了那三十万两银子修缮王府穷奢极欲,再要了瓜州城。立个王妃,生两个世子,一个日后封在凉州,一个日后封在瓜州。”

轩辕符伸手,从他的角度,他们的影子正交叠在一起,他揽着周琦的肩。

“纵然陛下此刻就站在本王面前,本王还是会说一样的话。”

“除非我死……”

第十二章

周琦默然地看他:“我有一至交,听闻已经皈依了道法,从此无欲无求,内心清净。既然百年之后,你我都化为腐骨,一切恩怨也随之化作尘埃,王爷为何不放下执念,何必自寻烦恼?”

轩辕符道:“佛家道家均讲究随缘,三千世界,冥冥之中自有因果。从前年少气盛,本王从不信命,可如今……由不得本王不信。都说天命难违,人心难见,若这番算作情劫,无论是劫是缘,本王只想遵从本心。”

日薄西山,山色慢慢暗沉。天地静谧,归鸟展翅入林之声都清晰可见。

周琦心里莫名安定下来,轻声道:“王爷说的极是,若是周琦早些懂得王爷讲的这个道理,恐怕你我不会到这个田地。”

“你的本心?”轩辕符看他,苦笑道,“先前我做事是霸道暴戾了些,从未顾虑过你的想法。”

长叹一声,轩辕符又道:“洛京给本王透过底,五年之内,朝廷必然要伐突厥。你知道,突厥是本王世仇……”

他没有说完,周琦却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轩辕符并无子嗣,按照本朝律法,他百年后八成朝廷会接管凉州,亦或者另立某个宗世贤德子,最大的可能,是某个皇子。陇右五十年基业,就此断送在他手上,轩辕符心里如何想,周琦大概能猜到。若是轩辕符此刻纳妃生子,其实也并不是来不及,这句话在周琦心里来来回回地绕了好几遍,可偏偏说不出口。

眼看就要天黑了,周琦轻声道:“王爷,咱们该回府了。”

轩辕符拉住周琦的袖子:“只要成功灭掉突厥,我可以立即放弃封邑,你若要回江南,若你愿意,我可以陪你……”

周琦抽出袖子,径直往前走:“我哪里还回得去?”

前方战局如火如荼,周琦却意外地收到顾秉的书信。

轩辕符递给他,脸上神色有些暗昧:“他对你倒真是不错。”

周琦皱眉,打开书信。

看来顾秉真是天生劳碌命,既是中枢要臣还是户部尚书,这个时候,恐怕早已忙得天昏地暗了。这信想是抽空草草而就,字迹很是凌乱潦草。开头先问了问别来近况,之后便单刀直入,说战局已然稳定,要周琦不要屈从靖西王逼迫,他随时都可以派人接应。接着又道,周玦人虽在战场,但已经知道他的下落,不日或许会修书于他。最后顾秉又洋洋洒洒用数段声讨靖西王不仁不义狼子野心卑鄙无耻龌龊猥琐云云……

周琦看了两遍,合上书信,瞥向轩辕符:“你做什么了,他恨你到这个地步?”

轩辕符漫不经心:“先前朝廷向凉州求援,要本王出兵西蜀,是顾秉修的书。”

周琦的脸色很是难看:“然后呢?你拒绝了?”

轩辕符下意识地摸摸鼻子:“本王提了个条件,他没同意。”

周琦已经猜到了八分,冷笑:“将朝事战局当成儿戏,恐怕这种事情,只有王爷才做得出来。简直荒唐至极!”换了口气,他又道:“我若是勉之,我也不会应允你。”

轩辕符深深看他:“其实接到他的回函,本王挺惊讶的。印象里,你们也不过是同科罢了。不过后来想想,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与凤仪相交,顾秉一定也是个君子。”

周琦幽幽叹口气:“说起来,已有十余年未见勉之了……他对我如同手足,甚至比我父兄还要关切几分,这些年,劳烦他为我焦心挂虑,我又何曾过意得去。”

轩辕符感慨道:“听闻他十余年来一心扑在朝事上,鞠躬尽瘁克忠职守,入朝以来连休沐都未曾用过一天。不曾成家,无妻无子,听说是陛下第一宠臣,等到黄雍告老,估计中书省的宰相就是他的。”

小心将信收入袖中,周琦想了想:“给他和二哥都回封信吧,免得他们再为我操心。”

轩辕符应了一声,亲自为他铺好宣纸,磨墨润笔。

周琦神色怪异地看他:“王爷不必如此讨好,惹人误会。”

“本王就是要让他们误会。”轩辕符把狼毫递给他,笑了笑。

周琦低头,笔走龙蛇:“我会告知他们,我在陇右做客,让他们不要多虑。”

轩辕符并未答话,只凝神看他挺秀侧脸,一时看的痴痴迷迷,哪里还能想到别的?周琦回来凉州,与他一道用膳饮茶,纵酒闲话,只要能有他在身边,就算一辈子靠不近跟前,能日日为他磨墨斟茶,何尝不是人生快事,心满意足。

周琦顿笔抬首,见轩辕符呆呆看他,眼里似有无尽欣喜,又有无穷苦痛。自己心里也如同细针扎过,泛出一种绵绵不尽的痛意来。

两人对视许久,轩辕符缓缓开口,声音喑哑:“你的焦尾琴,我修好了一直留着,你还要么?”

周琦垂下头,晾凉半干墨迹,“王爷有心,不过周琦疏于练习,早已不会弹琴了。”

轩辕符捉住他的手,感到周琦微微抖了一下,壮着胆子轻轻扣住。

“再陪本王半年,待到腊月十八,若是你依旧执意要走,本王绝不会再强留你。从此天长地远,塞北江南,本王都不会再在你眼前出现。”见周琦神情木然,轩辕符强忍心中酸涩继续道,“朝廷之事,本王亦不会再插手。若你父兄有求,本王亦会倾力相助。”

他的口气谦卑到了极点,诚惶诚恐就怕听到一个“不”字。周琦十指依然纤巧白皙,不过种了十年的茶,指节处已有了层薄茧,不复当年养尊处优的模样。周琦手虽握在他手里,但心却更加空荡起来,总落不到实处。

周琦缓缓抬头,眼神似喜似悲:“王爷这是何苦?”

“本王只有一个不情之请……若你实在要走,能不能把那柄焦尾留下,让本王当个念想。”

“不是早已送给王爷了么?”

轩辕符松开他的手,目光悠远:“那便好。等本王百年之后,纵你不在,兴许可以带着那琴长眠地下,也算是功德圆满。”

周琦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终还是点点头:“君子一诺。”

轩辕符看他,三魂七魄霎时都落到了实处。

“终生不负。”

第十三章

于是周琦心平静气地在凉州留了下来。

轩辕符依然每日会来找他坐坐,若是得空,甚至可以从早膳一直赖到晚膳。上次摊开谈之后,轩辕符似乎变本加厉地逢迎讨好起他,鞍前马后地跟着,丝毫不避忌旁人眼光。

八月江南荷花都已凋尽的时候,周琦终于等来了洛京的捷报。

王师以二十五万兵力合围幽州,并在十余天后破城,燕王伏诛。

就此,这场牵连二道十州数名权臣的二王之乱终告平息。

已过三伏,凉州城已不似前段时间般酷热。王府后山有一凉亭与中原殊异,从梁柱到地砖竟均是用石块砌成。天气晴好时,周琦常会让素弦准备酒菜香茗在亭子里休憩纳凉。

近日大乱甫定,左右无事,轩辕符便也与他一道早早便在亭子里吹风聊天。

周琦靠着亭子饮茶,很有些心不在焉。

山风极大,他的发鬓都有些散乱,轩辕符伸手想为他梳理,却被他避开。

无奈缩回手,轩辕符看他:“有心事?”

周琦摇头:“天下承平,再好不过。”

轩辕符笑道:“陛下前些日子已然凯旋,回师洛京。令兄想必也已回到府上,他此番可算是立了大功,听说你族妹也要沾光,升为贵妃,可喜可贺。”

他的恭维却未得到回应,周琦眉峰微蹙,似乎有些烦恼。

“怎么了?”轩辕符察言观色。

周琦想了想,问道:“昨日我听王爷说起过,似乎吏部尚书秦大人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了?”

“确有此事。”

周琦又追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轩辕符回想了下:“洛京的消息传到凉州,用飞鸽传书也好,八百里加急也好,最快也要三四天。我听到消息是在前日,那么应该是半月前的事情了。”

周琦点头:“那就对了,你不觉得这个事情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么?”

被他提醒,轩辕符也思索起来:“凤仪果然思虑甚细。陛下班师未到十日,秦泱便死了,确实有些凑巧。”

周琦又问道:“他的谥号,王爷知道么?”

轩辕符点头:“似乎是襄肃。”

周琦放下杯子,在亭子里来回踱步,眉越皱越紧,似乎想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事。轩辕符被他走的有些烦躁,忍不住问道:“虽不是文正文忠一类,那也算是美谥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周琦冷笑:“王爷在边疆日久,怕是不懂朝中台阁里的那些弯弯绕绕。对文臣来说,若是翰林进士出身,必然以文开头,最好的当然是文正文忠,再不济也要是个文端文恭。若没有功名,才会用端肃、敏达一类。”

轩辕符挑眉:“秦泱似乎是状元及第?”

“而且……襄字,一般是给那些阵亡的臣子所用,他又没有随军,王爷不觉得奇怪么?”

轩辕符皱眉看他:“他与令兄交好,你若实在好奇,修书问周大人便是。”

胡总管张奎素弦等人都在附近服侍,周琦摆摆手,让他们退到十丈之外。

“王爷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秦大人先前或许和突厥有瓜葛?”

轩辕符一愣,沉吟片刻问道:“本王与他素未谋面,难下定论。你为何如此想?”

周琦苦笑:“他与我兄长同为东宫旧臣,情同手足,太子对他,也是极为倚重的。其实我也不想如此猜测,只是之前种种迹象,已经表明中枢之中必有内鬼,他又死的凑巧……”他顿了顿,接着道,“加上先前我曾听曹无意说过,他在洛京见过他幼子,他妻子虽为汉人,儿子却和寻常童子不甚相似。”

轩辕符插口道:“据闻有些胡人幼时与汉人相差极大,脸孔深邃,面容白皙。但长大之后,倒是有可能与汉人无异。”

周琦点头:“他当日似乎还夸道,‘令公子真是冰肌玉骨,他日必要把那檀郎都压下去。’当时秦大人据说还有几分不悦。”他重重叹了口气,“唉,这个猜测我看有七分可信,若是问我二哥,岂不是更让他伤心。”

轩辕符宽慰道:“事有例外,也许咱们猜错了也不一定。你二哥在那个位置,想必早已修炼得金刚不坏,不过一个故友,还不至于让他伤心欲绝。”

周琦笑笑,引开话题道:“说起来,王爷这亭子,有名字么?”

轩辕符笑道:“本王不是什么文人雅士,你是要取笑本王么?”

坐下给二人都添了些茶水,周琦悠悠道:“在蒙山隐居之时,有一百丈湖,湖中有一绿岛上有一竹亭,也很是小巧别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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