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竹下寺中一老翁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录入:01-21

周琦坐起来,拔出佩剑,轻击剑身打着节拍,沉声低吟。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

也许是听到他的悲歌,吹奏胡笳那人似乎催动了内力,乐声霎时高亢了数倍,似要穿过云霄,扶摇而上。

周琦不由微笑,干脆站起身来,放声悲歌: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

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

他们二人正喜逢知音,高山流水,可苦了睡的酣畅的士卒们。这里的人,哪个不是远离家乡,阔别父母妻子,或许有些官宦子弟是为了功名利禄赴陇从戎,可绝大多数的人,或是出身府军,或是抽调服役,都是出身贫苦人家,从军也都是被逼无奈。听了如此慷慨悲凉之声,想起自身遭际,不由得也心中酸楚,有人小声啜泣,亦有人大声呜咽,一时间,各个营帐都哀声四起,偏又碍着军纪,顿时荒野之上一片强抑的哀戚。

须臾,笳声顿止,余音不绝,周琦也唱罢,顿觉心下一松,挑开帐子出去。

正是十六,圆月高悬。

在亭台楼阁之上,月亮只是观赏的玩物。而在草原上,硕大的月亮笼罩天地,少了灯火华彩,周琦第一次发现,印象里惨淡的月光竟能如此光华万千,不可逼视。

周琦微微一笑,凭着印象,对吹笳人的方向道:“何如毡帐下,低唱两三杯?”

四野苍莽,唯有风沙。

第六章

永嘉三年五月初四,周录事走马上任,正式开始随侍靖西王。

回凉州的时候,因有公事处理,靖西王倒是没有骑马,周琦也因职务之便,得享与王同乘的殊荣,即使他本人很是不以为然。

誊抄完鄯州刺史的公函,周琦悄悄揉了揉被颠的快散架的脊背,透过纱帘看了看窗外,依然只有黄沙。

“周琦,把玉印拿来。”靖西王头都未抬。

周琦挣扎着起身,在偌大的印盒里挑挑拣拣:“哪块?”

靖西王没好气:“最大的那个。”

周琦单手拿起将要递出,却低估了玉印的分量,一时手滑,眼看着玉印就要摔到地上,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靖西王猛然跃起,硬生生从半空中接住玉印,自己却跌倒在马车里。

车外众人只听“轰”的一声闷响,车夫赶紧拉缰停住,脸色吓得煞白,深感小命不保。张奎狠狠瞪他一眼,疾步走近马车:“王爷?”

靖西王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纱一般:“无碍。”

张奎不放心,又问道:“属下还是进去……”

王爷不耐烦道:“滚!”

马车复又缓缓而行。

周琦跪在毡上捧着玉印,马车另一边是面色铁青的靖西王。

周琦动了动嘴唇,却还是把关切的话咽回肚子里,低头端详着手里的玉印,上面用纂体刻着“靖王符印”。

原来他叫轩辕符,周琦暗暗在心中念了一遍,觉得还算顺口。

不知伤了何处,一炷香功夫之后,轩辕符才慢慢坐起来,周琦注意到他用左手扶着车壁,而右手却无力地垂在身边。

“王爷,”周琦低声问道,“您的手?”

轩辕符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好像折了。”

周琦一惊:“那怎么办?”

轩辕符用左手挑开帐帘,扫了一眼:“还有几十里路到秦州,到那再做打算吧。”说完咬牙自己用左手托住右肘,勉强放平。

周琦沉默半晌,直到轩辕符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回正座才轻轻道:“对不住。”

天色将晚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秦州行馆。

轩辕符从车上下来,依旧龙腾虎步,无上威严。周琦垂首跟在他身后,一反常态,远比以往恭谨。

秦州虽不属靖王封地,但由于陇右道全民皆兵,除少量地方守军外,尽归靖西王节制,故历代靖王在陇西可谓是地位超然,在各州都有自己的行馆,规制与王府无异。

轩辕符步入内室前,扔下一句话:“都下去歇着吧,”似乎是犹豫了片刻,又道。“周琦留下。”

众人怪异的目光让周琦略感不适,很有些别扭地跟着他走进去。

一进门,轩辕符僵直的脊背就垮了下来,周琦上前几步想要搀扶,却被他甩开,走近了才兀然发现他的额上尽是豆大的汗珠。

大概是出于心虚,周琦的声音颇为温润:“要下官为王爷寻个郎中么?”

轩辕符忍痛道:“别惊动别人,你去找个木板,还有绢布,我说你做。”

周琦虽然一肚子的疑惑,但还是按着他的话一一照做。掀开宽大的衣袖,周琦不由愣住了,轩辕符手腕处红肿一片,还有些青紫。下意识地碰了下,轩辕符立即倒抽一口冷气,怒道:“还愣着做什么!傻了?”

幸好周琦虽是文弱书生,但还不算四体不勤不食人间烟火,一通手忙脚乱之后竟也将脱位的手腕固定了,尽管由于医术拙劣,伤者早已是冷汗淋漓。

周琦看着扎好的绳结,颇为自得地看向轩辕符。

后者却只冷冷吐出两个字:“废物。”

折腾了半宿,回到房里给自己斟了杯茶,周琦沉思起来。

今日轩辕符的表现不能不让人觉得蹊跷,他丝毫不怀疑,若是他负伤之时,自己不是刚好在场,轩辕符必然也是要瞒住他的。只是作为主将,负伤这种事情应当是家常便饭,理应由随军医官照料,可他却偏生要一个人扛着。可自己来陇右第一日,就已在王府见到医官为他包扎,行事如此鬼祟,实在是有悖常理。

总不能是要面子逞强吧?周琦自己都觉得这个推测好笑,毕竟轩辕符是一世枭雄,而不是三岁的任性孩童。

起身来回踱步,周琦忽而顿住,微微一笑。

将心比心,若是自己在陇右患病,恐怕也不放心让王府的太医来诊断吧?轩辕符如此避讳他人,原因恐怕也是一样的。那就是在靖王府之内,或者说在随行之人中,有一个,甚至是一些人让他不再信任,防范他们甚于防范自己这个外人。

靖西王轩辕符恐怕也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样,独霸陇右,只手遮天吧?这个发现让周琦本来沉郁的心情莫名激昂了起来。

对着守卫们笑了笑,刻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周琦关门闭窗,迫不及待地爬上榻,拉下帐幕。

屏息侧耳片刻,确定门外并无异样声响,他才从行囊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光华之胜,足以照明。

磨墨提笔,用蝇头小楷洋洋洒洒地写了几页纸,再小心翼翼地将纸张卷成一张细管,又撬开带来北疆的焦尾琴底座,将那纸张放了进去,周琦早已出了一身薄汗,心如鼓擂。

全部安顿好,满意地看了眼古朴如初的焦尾琴,周琦方才沉沉睡去。

梦里,是烟花三月的江南。

第七章

凉州里有处青楼,并不算大,但从食材茶酒到厨娘歌伎均从中原运来,餐具纹饰无一不精美至极,常有宦游陇右的士子不吝价钱前来赏光,故而越发的昂贵起来。

周琦便坐在这越溪楼里,品着据称从余杭捎来的西湖雀舌,满桌皆是中原的菜点小食,左侧有一西蜀女子为他布菜斟酒,右边还有个吴中美人柔柔地唱着小曲。

周琦靠着美人的酥肩,就着柔荑饮下家乡的梅酒,嘴角虽然勾着在笑,一双桃花眼里却黯淡无光,眼角更是连笑纹也无。

吴女柔声道,“总见公子愁眉不展,可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若是公子不弃告知一二,也许我们也能为公子分忧。”

周琦指尖从她粉嫩脸颊上划过,似笑非笑:“笑靥如花,见之忘忧,我又哪里来的忧愁?”

吴女嗔笑:“公子老是没个正经的。”

周琦放下酒杯,一把将此女揽入怀中,嗅着美人体香,用吴语吟道:“青楼女儿十五六,翠掠云鬟妙装束。千金学舞拜部头,新来教得凉州曲。”

吴女捂唇一笑,接道:“锦鞯少年被花恼,醉把金钗换香草。西风楼前秋雁飞,舞衣狼籍花颠倒。”伸出纤纤玉指,点住周琦的额头,吐气如兰,“想不到公子竟也知道我们青楼的曲子。离家万里能碰上公子,也算是有缘,不如让奴家为公子弹奏一曲?”

周琦醉眼朦胧地看她挑抹勾托,听着汉宫秋月,似乎很是沉醉。

一曲将罢,周琦忽而开口:“想请姑娘奏一曲胡笳十八拍,如何?”

吴女一愣,点头道:“自是可以。”

琴声清越婉转,却失之慷慨。周琦皱了皱眉,挥手打断:“这音色不对。”

吴女有些不悦:“许是奴家技艺不精,污了公子的耳朵。公子不想听,我便不弹了。”

周琦起身,低声对素弦交代了一声,素弦极不情愿地出门而去。

“姑娘弹得很好,这琴却不太好。”周琦悠悠道,又就着酒下了些小菜。

一会功夫,素弦带着一个包裹小跑着进来。周琦点点头,素弦极其小心地将包裹拆开,赫然是一把通体深黑的古琴。

吴女凑近一看,见琴尾犹有焦痕,不由惊呼:“焦桐?”

周琦随手在琴弦上挑了一下:“蔡伯喈见吴人烧桐以爨,闻声而知其为良木,以此为琴,因琴声有雅操,世人引以为天下第一名琴,后世称其为焦尾琴。”

吴女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下,偷瞄周琦一眼,流出艳羡之色。

周琦已有些微醺,大笑道:“古有曹孟德赤兔赠关公,今日我周凤仪便以焦尾赠美人罢。”

素弦急了:“公子!”

周琦叼住吴女的耳垂,见美女娇羞无状,潇洒道:“美人一笑,何止千金!”

“好个美人一笑胜千金!”

门外传来击掌之声,周琦眯起醉眼看过去,发现竟是个熟人。

卢昂站在门口,衣衫不整,满身香粉,想来也知道是刚刚从哪个温柔乡里钻出来。

周琦平日里和他有些来往,多少也算有几分熟稔,便开口调笑道:“卢兄还真是风流倜傥,难道不怕嫂夫人怪罪么?”

卢昂摇摇摆摆地走进来:“妇有妇道,男人的事情,轮得到女人插嘴么?”

周琦叹息,给他斟了一杯酒。

卢昂看几个歌伎一眼,道:“我有事要与周大人说,你们都退下吧。”

几人对望一眼,带着琴出门了。

周琦呆呆地看着杯中醇酒,萎靡不振的样子。

卢昂幽幽道:“我刚来北疆的时候,其实也和你现在差不多大,而且也像你一般丧气。”

周琦下意识地辩驳道:“能在王爷麾下是下官的福分,哪里会丧气。”

卢昂轻声道:“酒后吐真言,今晚我和你说的话都会是一场醉梦,明日醒来绝不会有人记得。”

回应他的却是沉默,周琦趴在桌上,睡意阑珊。

卢昂的神情似是追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知道元佑之难么?”

没等周琦回答,他自顾自道:“元佑之役后,甘州、瓜州等尽丧突厥之手,吐蕃亦趁乱取沙州、肃州及廓州。陇右道号称坐拥十八州,实际却只有凉州、秦州、渭州等十一州。”

周琦微微皱眉,这些他都早已知道,却不知卢昂突然提起此事是何用意。

灌了一大口酒,卢昂继续道:“先靖西王是先帝幼弟,从小就极尽宠爱。”

周琦“咦”了一声,卢昂笑得讽刺:“你一定是听说他最不被先帝看重吧?我且告诉你,若不是士族支持当今圣上,这皇位如今怕就是我们王爷的。”

“被清流所谗害,王爷不得不带着王妃和幼子从物阜民丰的长安一路颠沛流离,跋涉千里才来到凉州。那个时候的凉州,可不是今天这般人烟扑地桑柘稠,”见周琦听得入神,解释道,“记得咱们路过秦州时的情景么?那时的凉州还远远不及,漫天风沙如同荒城一般。”

卢昂话音悲愤:“先王奋发图志,大行整顿,不到一月凉州气象已大为不同。随后便招兵买马以期早日收复失地。谁料到,谁料到……”他喃喃道,“不知是哪个天杀的,见不得王爷励精图治……”

周琦敏感地问道:“难道先靖西王薨逝内有蹊跷?”

卢昂悲愤道:“你见过病死的人浑身是血,死不瞑目么?”

深吸几口气,平复下心情,他怆然道:“王妃受不了这个打击,转眼也跟着去了,小王爷袭了爵,还有这个烂摊子。小王爷那个时候,才六岁啊!”

周琦在心里勾画着六岁的轩辕符该有的模样,可惜未果。

“我们这些从长安追随而来的旧臣,辅佐着小王爷守着这苦寒之地,十年韬光养晦有了如今的凉州,又十年厉兵秣马才有了如今的陇右军。这一切,和安坐洛京颐指气使的轩辕简又有什么关系?”

周琦听他越说越不像样,不由打断他:“卢大人,虽然这是陇西,但毕竟隔墙有耳,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卢昂抬眼看他,微微一笑:“你也并非圣上忠臣,你们周家自有你们的打算。”拍拍周琦的手背,“我知道的,王爷自然也知道。”

第八章

那一夜,周琦与卢昂对酌到了天明。

周琦绝不会自作聪明地认为卢昂那晚突如其来的出现就是为了倾吐心声,他周琦纵然俊朗,也不至于如此人见人爱。

他更关心的是,卢昂出现是何人指使,又有何目的。

他的猜测并没有延续很久。

仅仅过了三日,他便被召进靖王寝宫延宁殿。

“听说前些天,你和卢昂喝了一整夜的酒?”

周琦坦然承认:“回王爷的话,在越溪楼碰见了,就一起喝了几杯,之后聊得投契,也就没注意时辰。”见他神情依旧阴沉,便补充道,“第二日,我们当值都未迟到。”

轩辕符只盯着他,而周琦几乎是放肆地与他对视,二人均是一动不动,似乎要如此僵持到地久天荒去。

在这漫长的对视中,周琦凝视他的脸孔竟有了个不错的发现。

然后他不合时宜地开口了:“王爷,您下巴上有疤?”

轩辕符下意识地抬手想要触碰,意识到自己在被他牵着鼻子走,不由得恼羞成怒:“那又如何?”

周琦不假思索地开口:“下巴方而见棱,并且有疤,这种人姻缘不顺,难有子嗣。”话毕,周琦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一巴掌。

轩辕符果然勃然大怒:“周琦,看来你是真的想死在陇右!?”

周琦在心中痛骂自己嘴贱,口中却道:“王爷休急,必然还有化解之法。”

轩辕符怒气消解了一半,剩下的是莫名的脱力之感。

“哦?虽然本王并不信你的胡言乱语,但你倒是可以说来听听。”

周琦硬着头皮胡诌:“只要王爷纳一大富大贵,财生官旺的女子为妃,必可化险为夷,多子多福。”

轩辕符不悦道:“那便不用你操心了。”

刚刚被他一搅,召他的来意都已忘了三分,轩辕符解下腰间的佩剑,擦拭起来,看来之前伤了的右手已好了大半,乍一看并无异常。

无意的一个动作,看在周琦眼里,却隐含杀机,不由得全身僵直,高度戒备。

终于轩辕符状似随意地开口了:“昨夜你醉了,竟把价值连城的一把焦尾琴轻率赠予歌伎,正巧本王有个手下正好也在越溪楼,瞥见了,便帮你拿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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