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太抽象了吧,但陈跃没出声,宁冉手中笔停下,看他一眼,“你在一边坐会,待会再看,我很快。”
这是玩神秘?陈跃坐在沙发上看着宁冉的侧影,宁冉的目光专注地落在画纸上,从一开始手指握在笔杆中间的大刀阔斧,到后来用笔尖细细地描摹,自始至终没有看他。
总共不到一个小时,宁冉长吁一口气,拿下画板,朝着他的方向慢慢地,转过来。
陈跃惊诧地愣在原地,随后立刻起身走过去,接过画板,他呵地笑声,然后又看一眼画像,目光转向宁冉,又笑了下。
画面上明明大都是白描似的简单用线条勾勒,浓黑的眉眼和头发是最重的笔墨,没有一笔多余,四分之三侧面,从五官到微笑的神情都惟妙惟肖,无端让他觉得是在照镜子。
眼睛黑亮深邃,栩栩如生的像是眼珠都能转动,拿捏得度的阴影让鼻梁和他本人一样高而挺直,唇角微微含笑,就算没学过画,陈跃也知道那扬起的弧度错一点,笑容就不会像他,但是,宁冉没有半点差池。
陈跃看着画,宁冉歪着头,目光始终踯躅在他的俊挺无俦的面容上,陈跃转头看着他的时候,他忽而垂下眼睛,听见陈跃笑了声,按住他的后颈低头用力吻他的嘴唇,“这可是头一遭有人画我,真像。”陈跃说。
嘴唇分开,陈跃额头抵住他的额头,“这画我得挂一辈子。”
宁冉也笑了,“那我明天找个相框给你裱起来。”
画板放到一边,陈跃把宁冉抱在怀里,“不对着人也能画得和真的似的,你还有多少本事我不知道?天才。”
宁冉只是静静把头搁在陈跃的肩膀上,笑意渐渐变得苦涩和无奈,他没说一句话。
这幅画,陈跃后来保存了很久,即使他们之间本来的不完整,最终悉数破碎,也没舍得毁去。
它是折磨,也是想念。
又过了很久,他才明白,或许宁冉真的绘画天赋高出常人,但若非记得刻骨铭心,就算天才也不能,仅靠默画,就让记忆中的某个瞬间凝固在纸上,毫不失真。
人脸最大的起伏也只在寸厘,但用目光丈量,一遍遍的逡巡流连,从粗浅的印象到记忆深刻,再放任自己铭记不忘,却是一场,竭尽全力,攀山越岭的,冒险。
(七十三)
陈跃一直牢牢记着Vicky说过宁冉的生日在一个月之后,很快到了三月,这个城市进入短暂的春季,开车去宁冉工作室楼下的时候看见路边的木棉花朵正是盛放,满树火红灼眼的明艳。
心情更加愉快,陈跃大喇喇的性子或许和体贴两个字沾不上边,和情调两个字当然也沾不上边,但宁冉生日之前,他筹备了好几天,这是他第一次陪着宁冉过生日,他想给他个惊喜。
晚餐订的是一家临海的餐厅,离市中心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并不对外营业,餐厅露台一直延伸到海面,佳肴,美酒,烛光,月光下长长的栈桥和波光粼粼的海面,陈跃以前去过一次就记住了。
他只对宁冉说了晚餐的安排,既然是惊喜,当然要放在后边,从餐厅开车十分钟是游艇会的码头,从码头出发,乘半个小时的游艇就到了沧澜岛。
沧澜岛是坐火山岛,接近公海海域,陈跃受邀去过几次,鲜有人踏足的世外桃源,满眼葱茏青翠,岛上半是火山喷发亘古以来留下的嶙峋石滩,煞是喜人的五彩斑驳,而更大片的海滩水清沙幼,缓滩沙质细白,海水清澈湛蓝,水木明瑟宜人,是本地已经能让公众开放旅游的海滩看不到的美景。
虽然国内还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私人岛屿,但这座岛是用买卖一定年限土地使用权的方式由私人开发,整座岛上别墅不过几十栋,到目前为止经营方式像是一个封闭式的会员制俱乐部,成为会员门槛自然不低,这是只属于极少数人的山明水秀,他想让宁冉看见。
如果这些连他本人这样的粗神经都觉得美不胜收,宁冉是个靠制造视角享受为职业的人,他一定会喜欢。
其实要是只是为了看海,他们其实可以走的更远,但宁冉总是在无意中透露出对长途旅行非一般的抗拒,陈跃觉得,这是就近最好的去处。
正临周末,他们可以在岛上住两天,车行驶在路上,陈跃突然有种错觉,约会像是某种仪式,而之后说走就走的出行,多像是婚礼之后立刻踏上蜜月的旅程。
暗骂一声操,他果然一文艺就犯二,等着红灯,车停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最后一个路口,陈跃看了下表,差五分晚六点,他掏出手机播出宁冉办公室的电话,本来约好了晚六点他开车来接,宁冉在等着他。
响过四声,电话被人接听了,但说话的人不是宁冉。
陈跃报上名,那边小丁一听是他,立刻说,“宁工下午三点多接了个电话,那时候几个设计师在讨论方案,他扔下大家急匆匆地就出去了,后来打他手机也没人接,陈先生,我本来以为他跟您在一处。”
陈跃问:“会不会是工地临时有事?”
“应该不是,工地要是来电话,都是由我先接再转给他。”
或者是他妈妈有什么事,去石峰了?陈跃没坐着瞎猜,绿灯亮了,车又开出去一段,他靠边把车停稳,拨着宁冉的手机号,打出去。
几乎以为不会有人接听,但出乎意料的,电话通了,听见宁冉叫了声他的名字,陈跃焦急地问,“你在哪?”
宁冉怔了几秒才回过神似地,“现在六点了是吗?对不起,约好那事我忘了,陈跃,我临时有事一时怕是脱不开身,要不,你先自己去吃饭。过生日那事,你的心意,我领了。”
根本顾不得满腔热情当头被浇下一盆冷水,陈跃当即问道:“你到底在哪?出了什么事?小丁打你电话都不接,咱俩都这样了,你还跟我打什么马虎眼。”
更加顾不上宁冉有些事根本不乐意让他知道,这一个月他们过得很安稳,亲密的就像长在一块似的,还有什么他不能知道。
过了片刻,宁冉缓慢地开口,“我在医院,有个朋友出了车祸,他来是出差,顺道也帮人给我捎点东西。他在这没什么朋友,现在受伤骨折,待会还有几个后续检查,我得在一边陪着。”
虽然白忙一阵,陈跃的确不怎么舒服,但宁冉这事做得还算仗义,他没问是什么朋友,“哪家医院?”
不等宁冉开口,勉强笑了声,“今天你生日,我这准备一场,也不至于连寿星的面都不让我见上。”
宁冉犹豫一下,再次开口的时候,终于把医院的名字老老实实地报给他。
电话挂断,宁冉翻看一下来电记录,小丁果然打过几次,不过下午开会的时候设成了震动,到医院之后更是里外忙活个不停,他根本没功夫接。
手机揣进兜里,宁冉抬起手搓了几把脸,一下午的疲惫略微舒缓,他转身推开门,走进病房。
单人病房的病床上仰靠着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年轻男人,一支胳膊打了绷带吊在脖子上,男人的面目清俊,皮肤很白,此时略微痛楚的神色,脸色更是失血的苍白,宁冉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头还疼的厉害?”
男人摇一下头,“我好多了,刚才的电话一定是有人找你,别让我这档子破事让你生日都过不痛快,要不,你先走吧。”
突然倒吸一口气,终于忍耐不住抬手捂住前额,表情更加痛苦。
宁冉连忙扶住他的胳膊,“你现在先别想太多,生日也就那么回事,待会还得做一次脑部CT,你这离不了人。”
男人抬起头的时候苦笑一下,“是我欠考虑了,本来就不该麻烦你,我应该打电话给分公司的同事。”
说着就伸手去够手机,“别管他们平时多不满意我这条老板的狗,在他们面前作威作福,让他们办事,还得给我办。”
听见他自嘲地拿自己比作狗,宁冉立刻把手机夺过来,“你都伤成这样了,别再找那些人给自己添堵。”
想起什么,又问,“倒是你家里人,你不通知他们吗?”
男人僵在半空的手臂收回去,许久无奈地笑下,“我家里人恨不得没我这人才好。”
宁冉愣了一瞬,他们不过见过几次,男人在他面前说起这句话实在突然而且突兀,转念想想可能人病着的时候总是会脆弱一些,原来这人跟他一样,都不被亲人喜欢,所以他完全能在顷刻间感同身受,看来他今晚,还是留下来的好,毕竟他和陈跃来日方长。
男人看着他,突然又去摸手机,左手伸到右边床头柜的动作有些吃力,“我还是叫人来的好,他要是知道我给你添麻烦,一定不会高兴。”
宁冉很快按住他的手,“那就别让他知道。”
男人被他扶着坐正,神色有些犹疑地看着他。
不管是受命于谁,这人曾经为他的事好几次忙前忙后,宁冉再次开口,“你在这有什么朋友他怎么会知道,山高路远的,咱俩都不说,谁会知道是我在医院看着你。”
看他很久,男人笑意温润地说了声谢谢,手机忽而在口袋里震动,宁冉摸出来,是陈跃,他对男人示意一下,走出去。
而在他身后,男人的笑容倏忽变得嘲讽,很轻地冷哼一声,微微上挑的双眼,目光,冷冽如冰。
(七十四)
宁冉让陈跃快到医院的时候打给他,电话挂断,一路小跑地赶到停车场,正好看见陈跃的车开进停稳。
宁冉拉开车门坐进副驾座,陈跃表情有些意外,但没等他说话,宁冉一下勾住他的脖子吻上去,他吻的很用力,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呼吸粗重,抵着陈跃的额头,他低声说,“对不起。”
陈跃看着他的眼睛,“要照顾你朋友多久?”
“一两天,或者两三天,一直到那边来人把他接走。”
陈跃眼神在瞬间黯然,但很快爽朗地笑了声,环在他腰上的手移到臀下狠狠捏一把,“饭可以以后吃,但放鸽子总得给点补偿,上次谁说自己能把意大利吊灯从头做到尾?”
宁冉睁大眼睛,“还有这事?”
陈跃的手突然伸进他的裤子的后腰,宁冉赶紧握住他的胳膊,头伏在他肩上边笑边讨饶,“我突然想起来了,为什么想起来已经不重要了。”
到了这个点还没吃饭,笑闹一阵,宁冉打了个电话,陈跃带着他就近找了家餐馆填肚子,回来的路上,除了粥菜,宁冉还要了个汤连着汤罐一起带走,宁冉的意思本来是陈跃不必再跟他一块上住院部的楼,毕竟医院也不是什么好去处,但陈跃坚持要上去看看,宁冉没再反对。
两个人一起上楼走进病房,推开门的时候,陈跃愣了下,他这一路过来只知道是宁冉的朋友出事,但是什么样的朋友,是男是女,他压根没仔细考虑。
床上坐着个穿病号服的年轻男人,应该还不到三十岁,GAY的本能让陈跃习惯对同性审美,不得不承认这男人长得不错,是清俊温润的长相,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挺秀的鼻梁下嘴唇丰润,微微上扬唇角像是无事也能含情三分,苍白脸色此时看起来更是带着几分病美人的弱态。
但是,即使是在他乡突然遭遇意外,表情中微微透出伤痛的痛楚,男人的头发和身上的病号服打理的非常整洁,仰靠在床头坐在那,端庄安静,并不像寻常生病的人一样失态地凄凄艾艾。
转头看向宁冉,宁冉忙给他介绍,“这是宋浚。”
也仅仅是一个名字,更多的,宁冉像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陈跃没搭腔,对宋浚点一下头算是招呼,目光落在男人右手臂的绷带上,本来以为这人应该勉强算的上是重伤,现在看来不过如此,一个骨折能让宁冉几天走不开人,他俩究竟是什么关系?
宁冉又向宋浚介绍他,同样只有名字,陈跃很冷地笑了下。
“您好。”宋浚看着他,笑容温文有礼,但陈跃无故觉得他的目光让人觉得不怎么舒服。
宁冉支起病床上配的小餐桌,带回的粥汤一样样摆上去,宋浚连忙按住他的手,“这样不行……”
人都使唤到这个地步了,还装模作样说什么不行,但是陈跃分明地看到宋浚淡然温和的面容上现出几分受宠若惊的神色,他没有看错,真是受宠若惊,就像是宁冉为他做这件事折杀了他似的,虽然心里恨不得举双手赞成,但陈跃更加疑惑。
宁冉脾气不好是真,但他从不端架子,到底什么样的关系,让宋浚这个连受伤也不肯失态半点的男人,即使是表面上,对宁冉这般做小伏低。
宁冉推开宋浚的手,饭菜都摆开,汤勺一直递到宋浚手里。
陈跃突然开口,“我出去抽支烟。”
转身看着他,宁冉说了声好,陈跃站在安全梯间这几支烟抽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耗心费神地准备一场,结果上赶着搁这看着宁冉伺候别的男人。
再回去的时候,病房里只剩下宋浚,床上的案台收拾的很干净,陈跃走进去,在单人病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宋浚主动告知他,“刚才,宁先生被大夫叫去了。”
陈跃有些意外,这人对宁冉用敬称,客气而疏离,这也算是朋友?
没等他说话,宋浚微微笑下,“陈先生,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见到您。”
“哦?”陈跃敷衍地笑笑,用各种方式跟他套近乎的人太多了,伤成这样,宋浚还不忘记钻营?
宋浚很轻地点一下头,“去年六月,NCI的慈善酒会,我和严戈严先生刚好在这边,严先生受邀亲自前往,我也跟着,当时您也在场。”
陈跃突然转头看向宋浚,而宋浚笑意依然温润,“我是,严先生的助理。”
陈跃头转到一边,笑了声,操的,难怪宁冉这样上心,绕了半天,这位是严戈那边的人。
不过一个助理,陈跃突然很想知道,是不是就算是严戈身边的一条猫儿狗儿,宁冉都非得供神一样供着。他们在本地不是没有分公司,老板跟前的人在这受伤,用得着宁冉费事?
宋浚被宁冉伺候会受宠若惊,当助理的当然最知道察言观色,他表面上把宁冉捧得有多高,就说明宁冉被严戈看得有多重。
严戈,一个结了婚的男人,这还念念不忘了是吧。
宁冉说这位受伤的朋友来本地是出差,顺便受人之托给他捎样东西,不知道Ryan给宁冉备下的是怎样一份丰厚的大礼。
再次看向宋浚,陈跃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你跟宁冉很熟?”
宋浚乌黑的双眸注视着他,像是在观察他每一个表情,这样聪明的人虽然目前在严氏供职,却也会给自己以后多留一条路,陈跃断定,宋浚不会愿意直接说严戈的私事,但也未必愿意得罪他。
斟酌片刻,果然,宋浚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究竟是习惯看眼色的人,他的回答有余地但是指向明确,“宁先生是个,很热心的人。”
(七十五)
宁冉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病房里的两个人都没说话,陈跃脸色很沉。
宋浚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上依然带着得体的微笑,“宁先生,要不你们先回去吧,刚才我女朋友来电话,出车祸的事我告诉她,她待会就过来。”
宁冉吃了一惊,“你女朋友在这?”
宋浚垂下眼帘,再抬眼看着他的时候,神色局促地点一下头,“前女友。”
陈跃意味不明地笑一声,站起来,宁冉有丝尴尬,人家这是患难见真情的破镜重圆,他们留下来显然不合适,何况,他本人也的确想跟陈跃一起离开,虽然他本人并不在乎形式,生日怎么过无所谓,但是今天陈跃真的有心为他庆祝,现在还不算晚,或许,在零点之前,他们还可以有几个小时的二人世界。
但是,离开的路上,陈跃专注地开车,一直没说话,车径直向着去宁冉家小区的方向驶去,手搭上陈跃的腿,宁冉小心地问,“不想出去逛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