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脚的主人毫不犹豫地走向沙发,然后扑通一声坐下。村上哗哗地挠着那被汗水和油脂凝固的头发,顿时白色碎屑飞扬起来。
“我没想到你出去了。”
村上把手伸向桌子,打开了电视。接着从衣兜里掏出了罐装啤酒,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大概是姿势不对劲的缘故,啤酒从口中溢出来还沾湿了床单。宇野原本想着他没有钱,但是买啤酒这点现金应该还是有的吧。
“吃过晚饭了吗?”
村上拿着啤酒罐左右晃晃,嘭的一声扔到出去。空罐子一直飞到厨房,嘎啦嘎啦地滚动着。
不想再重复后悔,如果在这里把给村上告白的话,自己就能像大学时代的三泽一样,传达心意后彻底完结的恋情,然后自己也能继续前进。
“那个……”宇野的声音在颤抖。
感觉到村上把锐利的目光投向自己,宇野喉咙就开始麻痹般发不出声音。
“我曾经喜欢你。”明明只要说出这一句话,自己就能轻松,什么时候即使村上真的离开了,自己也不会落得后悔。
“……什么?”村上他好像嫌烦地丢出这句话。
宇野突然惊觉告白是肯定不行的。即便现在说喜欢,这份感情也得不到升华。自己说喜欢能得到回报的是对以前的村上而言。是对以前的……总是笑着,有点迷糊,温柔的村上而言。就算对现在的村上表白,也只能得到“哦,是吗”这样的回答之后就结束了吧。现在的村上对自己单方面的思念,绝对不会抱有一丁点的同情。
“对不起,没什么。”
宇野转过身走进卧室。什么事情都有个时机,自己应该在毕业的时候就对村上说。在三沢之后也好,自己是个男人也好,要是那时候自己不去在意这些就好了。如果是那个时候的村上,面对一起度过四年时间的社团伙伴的告白,即使困惑也绝对会温柔地安慰自己的。
那怎么办才好?那种事自己是知道的,即使听了关于村上的负面的传闻,还是继续寻找他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看到现在这个差劲的村上,然后改变他在自己脑中对他的印象,然后对他幻灭吗?
一股笑意不禁涌上来,自己真是个没救的笨蛋。居然因为和这个又脏又臭,只会借朋友钱又不还的男人住在一起的事实感到开心。即使他变成如今的样子,只要能把他和过去被美化了的记忆重合就自己能感到满足。
宇野想要对村上幻灭,想要变得讨厌村上,讨厌到甚至不想再见到他。但是怎么做才能变得讨厌他呢?他像个流浪汉一样,很臭,还呕吐在自己身上,即使这样自己还是无法厌恶村上。
思考过头了些,宇野觉得大脑也变得疲倦。他把西装脱下换上居家服,走出卧室。村上俯趴着,只有脸面向一边,闭着眼睛。电视还开着,声音很吵,村上却一副没有在看的样子。
直到宇野洗完澡出来,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厘米都没动。宇野试着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也完全没有反应。觉得他应该睡着了,宇野就把电视关了。
房间的灯光也调暗了,宇野把自己关在卧室。虽然什么也不想做,但是带了点工作回家,完不成的话明天就要麻烦了。
打开放在桌子上的电脑,宇野想要拿起放在椅子上装着资料的包途中翻到了。
装在里面的钱包滚到了脚跟前,捡起来时想起来钱包里已经没有钱了。因为银行卡和月票都在里面,在外面也不用担心,但一想到里面只有不足千元的现金心里就会有些不安。
抽屉里确实放着为了付担保金而取出来的现金。宇野拉开抽屉,找到印着银行名的袋子。本来只打算拿两万出来的,结果一个不小心就搞到全部掉出来散落在地板上。
“啊——啊……”
今天还真是能掉东西。宇野从椅子上下来,边数边捡散落的万元大钞,但只数到十四就没了。
又数了一遍拿在手里的钱,还是只有十四张。桌子下面床下面,宇野反复找了钱可能遗落的地方,怎么样都还是差一万日元。
把钱取出来后,自己从中抽了一张吗?不对,作担保金都刚好够,取出钱的那天直接放进抽屉里,之后也没有再碰过。难道把现金取出来装进信封里时,掉了一张?
宇野“霍”的把头扭向门那边,想到门的对面有个借了好几个朋友的钱,欠债不还就逃走的男人。
宇野握着银行的袋子,稍稍思考了一会。想了又想,结果只是把信封就那样重新放回抽屉里。
村上没有对自己说,即使去问,也有可能得不到回答。
村上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吃过杯面的空容器还放在客厅的桌子上,过分的时候甚至打翻了也不收拾,绒毯上还残留着拉面的臭味,至今还未消散。
啤酒的空罐子随意地乱扔,可能擦过鼻子的纸也没有扔到垃圾箱里。
村上穿的衣服又脏又臭,但是不管怎么脏,自己也不能说让他把衣服洗洗的话。洗澡也是一样,再怎么脏,宇野也说不出你去洗个澡的话。
客厅里沾满了村上的臭味。在他不在的时候开窗换气了,也喷了除臭剂。但也就只有那一瞬间村上的臭味会消失。但只要他一回来又跟以前一样,简直像个活生生的垃圾源。
之后的每天,宇野都确认一下抽屉里信封的钱,里面的数额很有规律地一天减少一万,并不是自己搞错了。而这个偷自己钱的男人,正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窝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那天工作早早结束了,宇野进了公寓附近的柏青哥店。坐在里面的人以穿着运动服或西装的中老年居多,但是从盘起头发的女人,到抱着购物袋的主妇、半老的女性也零星可见。
一排一排的慢慢来回寻找终于看见了目标,村上衔着烟,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柏青哥的机器。明明是很拥挤的店,可是村上的半径三米以内,仿佛谁都在回避他一般,一个人也没有。柏青哥店里的烟味很呛人,但是村上的臭味更甚。
回到家后,趁着小偷不在家,宇野确认了信封里的钱。今天也少了一万日元,只剩五万日元了。宇野装着好像没有确认过钱一样,同往常一样把信封又放回了抽屉里。
村上是个过分的男人。明明是大学时代的友人出于好意让他住在公寓里,他还每天都偷友人的钱。而且偷钱用来玩柏青哥。把友人辛苦工作赚来的钱用来赌博,每天都是如此。
真是个差劲的男人,他简直什么价值也没有。宇野狠劲地说服着自己。实际上村上就是个过分的男人,他已经相当于一个犯罪者了。
臭骂村上的话豁然停止。到现在为止,这个男人已经够差劲了……但是还能变得更要不得吗?会不会做出能让自己的心一瞬间冻结的无情的事?
再过五天信封里的钱就会没了。到那时,村上又该怎么办?一声不吭的离开吗?开口向自己借钱吗?还是把菜刀亮出来,威胁自己把钱交出来吗?
对现在已经跌落在人生低谷的友人,宇野竟期望着他堕落得更不像个人,这样的自己是不是很残酷呢?
不断考虑这些问题的答案,宇野在便利店解决了晚饭,洗了澡,然后上了会儿网,一看表才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了。太晚了,村上一般都是九点之前回来的。难道是离开了,宇野的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陡然间门铃响了,那个让自己失望不已的人终于回来了。宇野甚至都没通过门上的透视孔确认一下就打开了锁。
锁刚打开,门就被从外面拉开了。宇野对这股气势感到仓皇失措,但是让他更惊讶的是踏进玄关的村上的脸——右眼已经肿起来了,鼻子下面很红,连嘴角也裂开了。
“你的脸怎么了?”
村上沉默着,像要把鞋摔飞一般脱掉了运动鞋,踏上了走廊。
“被谁打了吗?没事吧?”
刚一抓住村上的手腕,就被一股蛮力甩开。宇野的身体被甩到书柜上,和飞出来的书一起倒了下来。
“好痛……”
按着被书砸到的头仰起脸,宇野看见村上像门神像一般伫立着。歪着那嘴角裂开的嘴唇,看着自己的眼光……有点胆怯。
“啊……我没事的。”不想让他担心,宇野微微笑了笑说道。
村上把视线移开了。
“倒是你,没事吧?”
宇野说着,就看到村上随便躺在沙发上,用床单蒙住了头。以此来逃避的男人的身姿向自己透露出“什么都别问”的信号。
宇野收拾好散落的书后回到卧室。头后面稍微起了个包,但不是很严重。
大学时期的村上是个即使是开玩笑也不会粗暴对待他人的男人。观察已经参加了几十回露营的村上,听到他用苛刻的语气说话,也只有对着露骨地发动追求攻势的低年级女生那一次。
……现在的村上是个冷酷的男人,他可以把担心他伤势的友人一把推飞。他很粗暴,宇野想说服自己认清村上差劲的一面,但是用被子蒙住头的男人的样子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倒不如索性像平常一样,带着像面具一样的冷酷的表情把自己推飞,然后摆出一副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就好了。这样的话,自己就会感到受伤。
但是自己并没有能力连别人的反应也控制住。
第二天,一直到了宇野该上班的时间,村上还在沉睡。他把被子卷成一团别人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可能他已经醒来了,只是不跟自己打招呼而已。经过昨天的事,或许他会觉得今天有点尴尬吧。
上班一个小时后,川崎问自己:“有驹沢社的计划书么?”
“有。”
准备拿出数据资料时,宇野不禁歪着头思考,怎么没有找着。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在不安地在桌子上乱找的动作,川崎试探着问了句“不会是没有吧?下午的会议要用的呀。”
因为这周要用所以已经检查过了,绝对不会丢的……但是确实是不见了。
宇野记得是因为要往里面补充一些资料,准备再作修改……但是不想在公司里加班,所以带回家了……
“对不起,忘在家里了。”
看了一下表。
“现在就去取。”
宇野抓起月票,钱包和手机就奔出了公司。坐出租车会快点,但是公寓的附近有好几处单向通行道,不熟悉路况的司机很有可能会迷路……紧急的时候还是有风险的。
出了地铁站就开始奔跑,单程花了三十分钟就到家了。打开家门的锁,看见村上的鞋摆在玄关,貌似没有出去。刚进客厅,就撞见村上正神情慌张地从自己的卧室里跑出来。
至今为止,除了上厕所,宇野没见过村上呆在除过电视前面的沙发以外的地方。当然,也没见过他进自己的卧室。
村上微微喘着气,歪着嘴巴,接着微微低着头从宇野的旁边经过,飞奔出客厅。玄关的门“咚”的一声发出巨大的响声。
宇野恍惚的枯站在那里,直到听见外边尖锐的汽车喇叭声才急忙回过神来。宇野走进卧室,把u盘从电脑上拔下来装进口袋后,凝视着抽屉。他看到一点缝隙,于是战战兢兢地打开抽屉,就看到昨天工工整整竖放着的信封,变得有点歪斜。确认了一下信封里面,四万日元。比昨天又少了一万。
糟糕的是,自己在村上正在偷钱的时刻回来了。要是早五分钟或者是晚五分钟就好了,但是现在说什么也没用。
把信封像刚才那般歪斜着放回抽屉,宇野就回到公司。赶上了下午的会议,没有受到川崎的责备。但因为突然回家跑了一趟,害得一个早上的时间都浪费了,最终落得加班一小时的悲惨下场。
坐在回家的电车里,想着今天村上会不会回家。如果是大学时期的村上,是绝对不会回来的。现在的村上……觉得应该会回来。
差五分到凌晨十二点的时候,村上回来了。他低着头径直向客厅走来。接着就窝在自己的基地沙发上,把已经完全变成茶色的床单一把卷在身上。
一边看着村上的一举一动,一边想着要是再若无其事理所当然一点就好了。我是偷了你的钱,那又怎么样呢!让自己看见像这般过分的恶人样就好了。实际上,至今为止,村上都是这幅神情。
不是,明明偷钱已经可能被发现了,却还是回来了,他作为一个人的感觉已经相当麻痹了吧。
“宇野。”
自己吃惊的回头。卷着床单的男人,露出脸看向这边。村上自从住在这里后,还是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飞过来。因为不知道那是什么,宇野下意识地向右边躲开。东西撞到书架又弹了过来,最终滚落在宇野的脚边。是用圆纸筒包装的彩色巧克力。
“给你。”
村上说完,就又钻进了床单里。
宇野捡起了他要自己吃的彩色巧克力。
“……谢谢。”
姑且道了谢,宇野拿着巧克力回了卧室把它放在桌子上。到现在为止他都是随便吃别人家里的东西而且吃完也不收拾,实在不明白突然扔给自己零食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村上察觉到自己的偷盗行为可能被发现了,以此来讨自己欢心……是这样么?
竟然拿这种怎么看都像是作为柏青哥的奖品的便宜零食来讨好自己?村上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么?他真的认为这种东西可以讨一个老大不小的男人的欢心吗?难道对于村上来说,自己就是个像零食一般廉价的存在吗?
他那粗枝大叶的做法让自己不禁感到一阵空虚。还是说,现在村上的脑袋已经退化到这种程度了吗?
比起毫无清洁感的装束和那旁若无人的蛮横态度,给自己扔零食这件事更让宇野觉得讨厌。
目睹村上从自己寝室里出来的第二天,还有紧接着的第三天,信封里的钱都没有减少。在这期间,村上好像也没有外出过,明明平常都比自己回来得晚,那两天回到家却都能看到他。
然后很明显地,村上表现出比往常更严重的焦躁不安。两条腿整天晃个不停,平时总是窝在沙发上不动弹的男人,这两天却总是阴沉着脸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目击他偷钱的第三天,回家后村上不在,信封里的钱减少成三万日元。村上九点回家时脸有点发红,或许是喝了酒。然后就那样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呼呼”地打起鼾声。之后的两天也都一样,钱每天少一万,村上醉着回来。
信封里只剩最后一万日元的那天,是星期六。休息日,为了让村上更方便偷钱,宇野谎称自己想散步,整个上午都在外面晃荡。
那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虽然觉得有点麻烦还是出去了。宇野在书店买了杂志和单行本,顺便在牛丼屋吃了午饭,再晃荡了大概两个半小时才回家。
村上在家里。明明不冷,还是包裹着床单窝在沙发上,正在电视上看着足球赛。大学时期,也曾为了和村上有共同的话题而尝试着看球赛,但结果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
在客厅待着会闻到一股臭味,今天下雨又不能开窗。宇野回了卧室,用手机看电视。
还是觉得无聊,就开始看自己刚买的书。貌似村上没有外出的迹象。想喝咖啡,从卧室出来来到厨房。刚准备开火时,回头问村上。
“村上,喝咖啡吗?”
没有回答。往常都没有回答的,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只是自己一个人喝的话,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煮一人份的开水很快就好。因为村上在客厅呆久了,那股臭味已经侵蚀到厨房里,而咖啡的浓香正与之抵抗缓冲着。
“……好想死。”
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宇野并没有回头。不知何时电视机被关掉了,淅淅沥沥……只能听见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