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院里给赵门神的老婆母大虫——私下称呼,使唤来使唤去,还要遭那死丫头的白眼,林致远心里别说有多不爽,只是他进杨府就下决心不惹祸,因此才隐忍不发。某日,母大虫带着女儿走亲戚,暂时获得自由的林致远得以溜到梅林,多日不见十郎,十分担心他的病情。
草庐柴门半掩,林致远观察一会,确定无他人,赶紧溜进去。十郎坐在厅堂,正在编竹筐,他身上披件外衣,脸上带着病容,他见到林致远十分高兴,丢下手里的竹篾,站起身来。林致远急忙问:“十郎,你病好些了吗?我好几日没过来。”十郎微笑说:“好多了。”林致远急忙伸手往衣兜里探,摸出一包东西出来,腼腆地说:“给,蘑菇。”十郎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说:“赵家女主人颇为凶悍,被发现了可不好,你还是拿回去吧。”林致远看仓库,自然能顺点东西,只不过这种行为毕竟不光彩。“这点东西,他们不会在意。” “致远,你是好意,但我并不缺食物,东西都放坏了,甚是可惜。”十郎的话,并不是虚假之语,林致远揣回那包蘑菇,傻傻问:“那你喜欢吃什么?”十郎扫扫蒲团,递予林致远,他没回答林致远的提问,显然也不希望林致远再带什么东西过来。
林致远坐在蒲团上,看十郎编竹筐,十郎动作流利娴熟,显然他擅长这门手艺。“十郎,你教我吧。”林致远也就是灵机一动,觉得这也是营生的一种法子。
十郎让林致远伸出手来,他看了看林致远的手,笑说:“你手像女人的手,没怎么干过活,做不来。”林致远急忙说:“做得来,你教我吧。”十郎被纠缠不过,只得教林致远编竹筐。竹篾甚是扎手,林致远果然干不来,不时扎手,“哎呦”一声。
两人坐在一起编上会竹筐,林致远闻到药味,问十郎是不是在煎药,十郎起身说:“煎好了。”林致远急忙说:“我去取。”
寻着药味,小跑出院子,果然在院子角落见到火炉及沸腾的药壶,林致远胡乱抓起药壶把柄,被烫得手颤,险些砸地上,就在他手忙脚乱之时,身后传来声音:“去取碗,我来。”这声音很耳熟,林致远回头,竟看到站在身后的李辰明。他“喝”得一声,弹跳至一旁,警惕地看向李辰明。林致远以为李辰明早回山阴去,自然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去拿碗来。”李辰明把话重复,林致远作怪的模样,他看到并没有任何表态。林致远见他这样淡漠,便想这人应该没兴趣使坏,不是记仇的小人。林致远很快拿碗出来,李辰明接过倒药,十郎听到声响走出来,见是李辰明,急忙过来搭手,怎么也不让李辰明服侍他。“你去躺下,说过多少遍了,给你找个使唤的小僮,你不乐意,生病也没人照料。”十郎捧药进屋,李辰明跟在身后念叨。“我不习惯身边有外人。”十郎回答。“那他呢?”李辰明手一指,指向林致远,林致远一时呆滞,没有反应。
第四章
林致远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李辰明说:“虽然这人不大适合照顾你,不过你要和他投缘,我去跟子徽说一声,让他过来。”林致远才意识到,李辰明这是要他当十郎的仆人。十郎看了看林致远说:“我不需要侍从,何况致远是我朋友。”十郎这话,林致远爱听。李辰明反倒看向林致远:“赵门神的婆娘可不好伺候。”言外之意,是要林致远自己选择。林致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为什么李辰明会叫他伺候十郎呢?他可不是什么好仆人,李辰明最清楚。
其实林致远心里有几分愿意,只不过考虑到十郎家的伙食实在太糟糕,他不爱吃斋,他爱大鱼大肉。
三人进屋,李辰明拿走林致远的蒲团,林致远没处坐,只得站着,十郎在喝药,一时三人无语,林致远拘谨,李辰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你怎么会与秦夫子结识?”
李辰明认识秦鸣,当日在杨府林致远说他是秦鸣的远亲,李辰明半信半疑。
“那日下船,没处去,就在一户人家门外过夜,谁想那是秦夫子家。”林致远说时,还看了李辰明一眼,担心自己不是秦夫子的远亲,会被赶走。“之后呢?”李辰明拿起地上的一根竹篾打量。“然后就写封信给我,让我投靠杨府,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十郎本在喝药,听到两人对话,颇为吃惊问:“你们先前就认识了?”林致远尴尬无话,李辰明毫无羞愧说:“他随我上金华,半路起口舌之争,被我赶下船。”林致远听得不痛快,“是我自己要下船。”十郎知道李辰明以往的风流事,又见林致远容貌清秀,便猜到几分。
“去上茶。”李辰明丢下手里的竹篾,拍拍手,抬头看林致远。林致远不悦,正想回话,十郎说:“我来。”
十郎一离开,厅堂里只有李辰明与林致远,林致远不自在,他转身要去找十郎,李辰明却将他唤住:“赵门神那边待得可自在?”林致远并不知道赵门神的婆娘是泼辣尖酸出了名,倒是很直觉李辰明在取笑他,回道:“赵大哥人很好,又无变态的嗜好,不像某类人。他婆娘凶点是凶点,我可不怕她。”这话里带刺,李辰明虽听不大明白,也猜到具体意思,他一笑带过:“你服侍十郎,一年给你五两银。”李辰明显然要用银两打动林致远。今日李辰明过来,站在院外许久,先是看见林致远与李辰明在一起编竹筐说话,后又见林致远出来倒药,十分吃惊,十郎对外人一向不亲近,跟林致远倒是相当投缘。
“五两银?谁付?”林致远深信十郎很穷,绝对付不起价钱。“我付。”李辰明回得干脆。“十郎吃斋,我吃不来。” “他日后不会再吃斋。”“你怎么知道?”“你留下吃顿饭便知晓。”
“茶来了,致远,你把你身旁的木案拉出来。”十郎端盏茶进来,正无处安放。林致远将木案拉出,十郎在上面搁茶,“还有两盏在厨内。”林致远下堂说:“我去拿。”
李辰明举起茶,悠悠喝上两口,即使这是粗茶,将茶盏搁案上,他说:“你就打算一辈子躲在这里吗?两年的时间并不短,那人还没死心,近来又在打探你的消息。”十郎笑得惆怅,“那人孩子也有了吧。是男是女。”李辰明不忍去看十郎,轻轻说:“男,上月周岁了。”十郎仍是笑:“那便好。”李辰明手敲木案,正欲再说点什么,发现林致远端茶过来,便把话吞回喉中,清清嗓子说:“致远,你留下吃饭,大院那边我会派人去说一声。”“哦。”林致远也不清楚李辰明这说一声是指留他吃饭,还是指留他在十郎这边当仆人。
三人在一起喝茶,见林致远没蒲团,十郎又从房内搬出一件。李辰明不再说话,目光不时落在院外,没一会儿,来了两位小厮,提着酒菜。林致远很高兴与十郎进厨房取碗筷、酒杯,出来酒菜已摆在案上。
林致远本是现代人,不讲究主仆有别,大大咧咧往位子上一坐,正想大快朵颐,却见李辰明吃相优雅,而十郎还没动筷子。“致远,你吃。”十郎怕林致远顾忌,招待林致远。林致远见主人都这么招待,他自然不客气。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这顿饭,十郎果然也沾荤。
“我和致远说好了,致远愿意过来陪你。”李辰明放下筷子与十郎说话,林致远在一旁点头。“你独自一人,要是病死在这里都无人知,到时候才是给子徽添麻烦。”李辰明怕十郎不同意,搬杨大官人出来压他。“致远,你乐意吗?”十郎看向林致远,他是个无趣又孤僻的人,实在怕林致远在他身边待不习惯。“乐意,当然乐意。”林致远由心喜悦,他终于摆脱那只母大虫了。“这事,我会与子徽说。致远,你明日就把东西收拾下,搬过来住。”李辰明吩咐。林致远说好。
这顿饭吃得林致远眉开眼笑,他好久没吃过这么精致的食物,突然就对布置这桌酒菜的李辰明改观,觉得他除去变态,其他的都好。
李辰明在饭桌上,与十郎交谈,谈的都是琐事,林致远专注吃,也没留心听。饭后,李辰明起身离开,十郎出来送行,林致远很乖巧在一旁收拾,没跟出来。李辰明与十郎说了些什么才离开,十郎返回,神色不安。林致远自然猜不到两人间的对话。
在院内,李辰明对十郎说:“你在这里能藏多久,是多久。他要真找到这里来,子徽也不好拦他。”
第二日,林致远收拾东西出大院,背着包袱,穿过梅林小径,抵达草庐,正见十郎在院子里晾席子与枕头。林致远迎上去说:“十郎,我过来了。”十郎笑回:“你的房间就在我隔壁,来,把东西搬进去。”说着就要帮林致远肩上的东西卸下,林致远是来当仆人的,怎么好让十郎帮忙,急忙说:“我来,我来。”
草庐有三间房,一间是十郎的寝室,一间是厨仓,还有一间空置,里边有床,显然这里在十郎入住前,也有人居住。
“这里以前也有人住吗?”
林致远把东西往地上一搁,随手拿起抹布擦床柜,他人在屋内,十郎在屋外,但能听到。
“我来时,这里便有这些布置,桌椅床柜具在,也不知道以前住的是什么人。”
十郎提盆水进屋,边走边说,他走至门口,林致远伸手接过水盆。
草庐并非十郎搭建,在这之前就存在,只是以前的住户,怎么会把房子建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呢,一面靠山,两面环林,与外界连接的是一条藏在密林下的小径。
“杨家世代门阀,行善好施,往日也曾收容些无处可去,不可见天日的人。如果是这样的人,大概就要住在这样寂寥的地方。”
十郎的话语里有忧伤,他虽然是在说别人,却又像在说自己。
“十郎,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住到这里?”林致远问这些话并不只是好奇,更多的是对十郎的关心。
“我是罪人,因此只得藏匿在此。”十郎神色黯然。
林致远本还想问点什么,十郎却已转身说:“房里没灯具,我拿盏过来。”
十郎离开,林致远把抹布洗过水,又继续擦家具,这房间许久无人居住,满是灰尘。
黄昏,一切布置妥当,也该是做饭的时辰。
十郎在厨房里忙碌,林致远进去,连忙说:“我来煮。”一年五两银可不是叫他来做少爷,而是服侍十郎。“致远,你不会烧饭。”十郎笑道。林致远不好意思说:“你教我,我学。”十郎教林致远要舀多少米,下多少水,烧柴时怎么控制火候及什么时候米才算熟。林致远在现代社会里只会使用煤气煮方便面,在古代用灶烧柴火,对他是不小的考验。
晚饭做得简单,一盘青菜,一碟煎鱼干,一盆萝卜汤。林致远与十郎坐在一起吃饭,十郎问林致远是那里人,林致远说他就是金华人,不过不是这个时代的金华人,而是六百年后的人。十郎自然不信,笑说:“那你不是往后六百年的事情都知道?”林致远尴尬抓头说:“我历史没学好,早知道会穿越,当初历史课就该好好上。”十郎听不懂,只觉得林致远是在说笑,没放心上。
十郎的生活很简单,清早起来就去田地里劳作,他种植萝卜,亦搭有个青瓜棚。从地里返回,便是编织竹筐、竹萎,房屋背向山丘,山中多竹子,材料多又便捷。十郎似乎并非书生,他房中有书,但数量稀少,林致远曾翻看过,基于竖排繁体无句读的书对他而言就是天书,他压根不知道那是什么书。十郎也从不吟诗作对或写写文章,画画花鸟,即使如此,林致远还是觉得十郎是位文化人,因为十郎儒雅、也因为赵门神说过十郎是某大官的书僮。
一日林致远和十郎在一起编竹筐,十郎说这几日编了不少,等赵门神送柴草过来,就托他带去卖掉。林致远嫌麻烦,“还是我们自己卖比较方便,我去打听下附近哪里有集市,我挑去,也不过是来回一趟。”林致远实在很穷,一文钱都想掰成两文花,他就想着多卖点钱。“也好,免得总是麻烦赵大哥。”十郎很高兴,有林致远在他身边,他省去很多麻烦。
林致远是个说做就做的人,他将竹筐、竹萎捆系好,就去大院找赵门神,问附近哪里有集市。
第二日清晨,林致远挑上竹筐竹萎,十郎将一两银递给林致远,叫林致远去买套换洗的衣服——林致远只有两套衣服,一套还破烂得像乞丐装。林致远不肯要,十郎说:“致远,我不当你外人,朋友间相互救济本是应当,你当我朋友就收下。”林致远感动极了,乖乖收下。
挑着一担竹筐、竹萎,穿过梅林,绕过成片的庄稼地,才进入一条土路,找到小镇集市。林致远第一次赶集,见四周热闹非常,自己手里又有东西出售,高兴得不得了,扯开嗓门大喊:“买大送小罗!”也就是买个竹筐,送个竹萎,捆绑售卖。他的卖法也是新鲜,招揽顾客围观,渐渐也卖出一些,卖至正午,只剩一只竹萎,林致远点了点收获,不足百文钱,叹息这生意真薄利。先前十郎就交代,卖了钱,买些灯油回来。林致远用扁担挑着那只竹萎,摇摇摆摆进了衣铺,随便买套更换的衣服,他也不懂布料,不懂花色,问是男的穿的又便宜就下手,又买了巾袜与鞋子,就是这样,一两银还剩了三百余文。之后又去油铺买灯油,路过文房铺,心里痒痒,买了笔纸与颜料。林致远学过水彩画,国画颜料也能凑合着用。
挑着一串东西“回家”,返回草庐,天色已晚,十郎早做好饭菜,在等林致远。林致远把卖竹筐与竹萎的几十文都递予十郎,并老实说他买了衣物还有笔纸颜料。对于林致远买笔纸颜料,十郎颇为吃惊,林致远解释说:“我好久没摸过画笔了,虽然这时代买不到素描笔,也买不到油画颜料。”十郎说:“原来你喜欢绘画,有样爱好总归是好的。”
林致远真心觉得像十郎这么好的人,世间少见。
和十郎住一起,日子很悠闲,林致远的性情,本也爱静,尤其是在他有笔纸颜料之后,他每日编完竹筐,就坐在院子里写生,画画梅林,画画远处的山丘竹林,画画瓜棚与柴门。十郎时常说林致远要想个花押,或是刻个印章,还得在画中题点小诗,这样画才完整。林致远哪懂什么书法古诗词,就只是在画上留个:“致远”的花押,写的还是简体字。
十郎很少说他以前的事情,林致远也不敢问,他怕触及十郎的伤心事。两人一起住这段时日,十郎再没发过病,渐渐脸色也不那么苍白,也养肥了点,不再瘦得皮包肉。和十郎相处这段时间,林致远才知道十郎有银子,并不穷,他以前过着苦行僧的生活,大概有缘故。
果然,有日问十郎以前为什么吃斋,十郎说他守孝,两年多前,他娘亲去逝,林致远这也才想起,草庐中设有灵位。
一日黄昏,林致远与十郎在瓜棚下采瓜,杨大官人突然前来,身边跟着个小厮,手里提着几封东西。十郎恭敬地招待杨大官人,林致远去倒茶,等林致远将茶端进厅堂,却见杨大官人正襟危坐,十郎一脸惆怅,也不知道他们先前聊了些什么。
林致远将茶送上,站至一旁,他是第二次看到杨大官人,这次偷偷端详,发现杨大官人虽然其貌不扬,但身材魁梧,颇有气势,年龄也就在二十四五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