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看月亮的位置,大概亥正了。对了,苏培盛去哪儿了?他没跟您进去,我也没见他,四哥打发他回去了?”
“嗯,”胤禛点点头。
“回去了也好。申正我便开始跪了,足有三个时辰了,”胤禩算着,“才三个时辰,也不算久,为何偏偏觉得这么长呢。”
“有我陪着你,也觉得长么?”胤禛问。
“有四哥陪着,能说说话,好多了。只是,四哥不怕咱们在这儿说话,让旁人听了去?”
“你放心,我过来时已经安排过了,外面有侍卫帮忙守着,这本是太子爷的地方,不会有人什么人敢过来的。”胤禛答道。
胤禩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皇父的人呢?”
“放心吧。你和太子惯在屋外说话,自然知道,外面说话,比屋子里方便多了。”胤禛不动声色地回答。
“四哥连这个也知道?”胤禩问道。太子那里有胤禛的人,胤禩是一向知道的,甚至都是些什么人,胤禩也摸得门清。整个宫中,胤禩除了自己的地盘儿,最熟悉的便是太子的毓庆宫和太朴轩了,甚至连良嫔的启祥宫,都要往后排。这里面要瞒着他插进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胤禩疑惑的是,胤禛竟然不避讳地说出来了,这不就等于明白地告诉胤禩,太子那里有他的人么?
“我总有些门路知道的。”胤禛道。他不怕这些事儿让胤禩知道,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胤禩想来早就知道他在空中各处都有眼线。乾西头所、慈宁宫这两处,本就不容易插钉子进去,自然是因为胤禩的经营。甚至胤禛觉得,自己派去的人,早就被胤禩发觉了,太子身边的眼线,胤禛布得最细,外面一两层,想来早就被胤禩看穿了,说出来也没什么打紧。
“四哥,胤禩知道四哥信我,可是,有些事情,胤禩并不想知道。”胤禩不明白胤禛这样露底的用意是什么,胤禛是个谨慎的人,这样直接说了,总不可能是什么好事,后面不知还有什么在等着他。
“但是,你的事情,我总是想知道。我一直在想,你和太子,每每在外面说话,都说些什么呢,必不是功课,功课可以在毓庆宫里说的,就只能是朝政了。我知道太子昨日与你在太朴轩外面说了一席话,他就罚你跪了。今日他见了皇父回来,就把你叫到太朴轩,打了你,又罚了跪,这当中,必有隐情吧?”
胤禩只听得汗水涔涔,夜里风凉,吹得胤禩一个冷战。胤禩偏过头看着胤禛的侧脸,嘴唇被咬出了血迹都浑然不觉,他脑中过了千般念头,却最终只余下一个问题,胤禩不知道要不要问,他不知道自己问出口之后,是不是还能支撑着跪下去。太子宫中胤禛的线人,没有一个可能报给胤禛昨晚之事的,能将事情差得如此详细,除了阎进。胤禩闭了眼睛,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阎进是他的人,原来自己曾经的心腹太监,是胤禛的人。他终究忍住了,没有将那怀疑问出口,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言。
“看你反应,我大概是猜对了。既然我能知道,皇父也是能知道的。皇父所知的,定然比我还要多一些,你只管告诉我,以后的事我不敢说,这一次,我一定帮你到底的。”胤禛没有想到,胤禩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他本想将这些话藏在心底的,可与胤禩说着话,就忍不住地想问,想探听,想帮他。胤禛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就是这样的许诺,也能够说出口。
“为什么?报我昔日救你之恩么?”胤禩依然没有从那惊天的事实之中缓过来,闭着眼,沉声问。
“你,不高兴了?”胤禛没理会胤禩的问题,轻轻拉起胤禩的手,握在手中,试探着问道。
“我怕了,”胤禩说道,“我没想过我做下的事情能瞒天过海,皇父知道了,也无妨的。只是没想到,竟连四哥都知道了。”他的确是怕了,经过一次那样惨败的下场,任谁也难以再豪情起来。从前只觉得,若是帮衬太子,便可不用顾虑太多,一切大胆行事便是,此时却连这一点儿的放任都不成了。胤禩已经是太子一党,打了烙印一般,绝难更改了。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也都有人盯着、看着,原来,无论何事,他都只能小心翼翼,步履维艰,保嫡之路,并不比夺嫡之路轻松多少,敌暗我明,更是万分凶险。
“安心,”胤禛道,“我也是捕风捉影的。此时若我所料不错,你应该也是为太子谋划,你事情若是没办砸,他总是会原谅你的。皇父那里,他也会代为遮掩,若是真出了事,大哥也会救你的。”
“大哥?”胤禩更是奇怪。
“大哥想拉拢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胤禛答道,“你如今还对惠妃母奉若养母,他心里自然存着念想的。此番太子责你,不正是拉你的机会?若真有事,你不必应承他,借他之力即可,除了大哥,伯王也不会坐视不理的,九弟和十弟虽然年幼,但毕竟母族显赫,他们求情,总也有些分量。此番我把他们送走,是不想因为他们过早把事情闹大,弄得不好收拾,可若是事情真的大起来了,你也放心,兄弟们不会坐视不理。”
“四哥,”胤禩长出了一口气,“我真没干什么需要劳动这么多人帮我的事儿。您心放到肚子里,我没事,汗阿玛就是罚,也不会罚得太狠的。”
“真的?”
“真的。”
“我看你不说,心里一直在担心,如今说出来,感觉倒好些。我也安心了。”
“谢四哥挂怀。我应该受宠若惊么?”
“你日后行事,万事小心就好。九弟担心你,也绝不在我之下,你总不能事事弄险,叫兄弟为你忧心吧?”
“好,谨遵四哥教诲。”胤禩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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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一直跪着,胤禛跪坐一会儿,也起来长跪相陪。
前一夜的忙碌,一夜的筹划,早已经让胤禩疲惫不堪。此时跪得久了,与胤禛攀谈又极耗心神,到了丑时,胤禩再也挺不住,困得哈欠连天,眼皮打架。跪不稳当,晃悠几次,终于还是睡着,一个猛子栽倒下去。亏得胤禛早有准备,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将胤禩揽在怀里,这才没磕到脑袋。胤禛看着在怀里酣眠的胤禩,嘴角勾起一个温柔的笑容,轻轻用手掌抚平他皱着的眉心,心道:“都睡着了,别想太多了。”
胤禛看着胤禩的睡颜:安静却不沉稳,长长的眼睫轻微的颤动着,刚刚揉开的眉心又不自觉地皱在一起,脸颊上突兀地肿着,掌印之间还隐隐带着几条血痕。胤禛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那脸颊上的伤,感到甚至有些热热的,一时心疼不已,轻轻说了句:“其实还疼吧?”
胤禩似乎是听见了,轻轻地“嗯”了一声,却并没醒过来。胤禛这才意识到,此时夜凉,要是睡着了,定然就是一场风寒。想要叫醒胤禩,又有些不忍,正抱着他犹豫着,目光却落在了那红得有些艳丽的嘴唇上。
胤禩似乎将嘴唇咬破了,唇上干裂,还破了口子,血渗出来,已经干了,在唇上留下一抹猩红。胤禛盯着看了许久,仿佛突然如中了邪,俯下身去,轻柔地用双唇覆上暗红发黑的血迹,舌尖扫过那干裂的唇瓣,只觉得一丝腥甜慢慢化开,浓浓的,沉在心底。
第三十二章:求和
胤禛忽地直起身,猛地意识到自己适才的所作所为,一时只觉得气血上涌,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对胤禩,存着此等心思。胤禛自责一阵,却犹自回味那一吻,胤禩的唇没有女子的柔软香甜,却仿佛带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诱惑着他,让他难以自持。还未等他深思自己对胤禩的情感到底是如何的,眼前就已经浮现出胤禩和他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的画面。胤禛一时只觉得心中燥热,那不该有的冲动抬了头,胤禩的味道一直绕在舌尖,像是一只蛊虫,噬咬着胤禛的心。
胤禛伸手狠狠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胤禛很快冷静下来。胤禛跪坐下来,让胤禩枕在自己膝头躺好,这才将冰凉的手,贴在脸上,眼睛上。胤禛闭着眼不去看胤禩,深呼吸了几次,总算压下了心里那股邪火。冷静下来,胤禛再睁眼看胤禩,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只是看着他,就觉得心里满满的,好像再也不会孤独,不会寂寞,不会无助,好像跟他在一起并肩而立,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胤禛被自己这奇特的感觉吓到了,立时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不能这样想。他不该去爱,爱本身就是危险的,更何况,他爱上的还是个男人,这个男人还是他的亲生弟弟。无论如何,这桩感情都不可能会有任何结果。胤禛皱着眉,强迫自己将这些事情都抛诸脑后。胤禛是聪明人,无谓的情感只是累赘,他与胤禩,此生只能是兄弟,相知再深,也绝不可能有任何结果。
想明白了这些,胤禛豁然开朗起来。再睁眼,看向胤禩的目光里,已经没有往日的柔和,与他人无异,俱是冰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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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院子里时不时会有的人声也消隐了,畅春园里一片静谧,只太朴轩还亮着灯火。胤礽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书房之中,早已一片狼藉,他喝了酒,头有些疼,神智却是清醒的。此时的他,在想着一个问题:胤禩可不可信。
他从那个在慈宁宫里见到的小不点儿开始想起,一直想到在他面前说出“二哥既然不信兄弟之情,胤禩便把命交到太子手里”的倔强少年,胤礽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该不该利用这些胤禩自己交来的证据,将这个皇子牢牢地握在手里。若是皇父,此事如何做呢?他会让胤禩全心臣服,完全没有任何私心。可胤禩是皇子,又不是庸碌之人,胤禩之才,让胤礽都有些威胁之感,这样的人,要是能真心臣服,那简直就是见了鬼了。况且,胤礽根本不相信手里的证据。
无他,荣保送来的字,的确跟奏折上模仿自己的字迹出自同一手笔,可并不是他亲眼所见胤禩写的。就胤礽所知,荣保也是可以模仿他人字迹的。这字是他送来的,若也是他写的,胤禩不就撇开了?荣保虽然最初是胤礽派到胤禩身边的,可说到底也是胤禩的人,胤禩笼络人的手段胤礽虽然没亲眼见识过,却早有体察,荣保此时对他说的话有多可信,胤礽已经无法确定。
再说那个太监马楠,他此时不认自己是胤禩的门人,只说是八阿哥拜托的,收了钱财,帮他办事。可若此人是死士,难保他日这人不反口,说太子威逼利诱,诱供使然,此事跟胤禩完全没有关系云云。胤礽的确不谙阴私之道,却不是傻子,手里攥着这些并不能坐实跟胤禩有关的证据,以他对胤禩的了解,绝难真正把胤禩握在手里。他日要真想利用这些东西威胁胤禩,甚至极有可能会被反咬一口。胤禩从小就是条小狐狸,戏演得再真,再动人,也改变不了他的本质。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把命交给别人?
所以,胤礽决定要把证据毁掉,当着胤禩的面毁掉。这样作为,并非打算真信了那份兄弟情义,只是胤礽觉得,这把柄,还得他自己去找。即便如此,胤礽还是决定相信胤禩,一个皇子的全力支持,对他来讲,绝不是无关紧要的。
无论如何,胤礽能信的人太少,在外朝能办事的,单只一个索额图。索额图虽然树大根深,但年事毕竟摆在那儿,身子骨看着硬朗,能撑多少年,还不一定。胤禩难得从小亲近他,此番事情做得也是极漂亮的,这样的能力手段,再加上近些年来也算得圣宠,母家地位虽然不够,可却是由孝庄文皇后亲自抚养,日后怎么看都是要封王的。胤禩分府之后,能有自己的势力,有自己的奴才,有自己的产业,胤礽始终没有把胤禩的部分完全看做自己的,但是如今,胤礽起了心思,要将胤禩牢牢捏住,也不是不可以。
前后思量了一番,胤礽叫了人来,把胤禩叫进来,罚得太狠了也不是个事儿,立了威便好。今日试探之下,胤禩臣服之意,至少现在还是真实的。胤礽心里叹了口气,对着曾经与自己最亲近的兄弟,也要一步步走上相互算计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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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是张祁年搀着进门的。见了胤礽,打了袖子,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伏在地上。因为太冷,肩膀还有些颤抖着,声音低哑地道:“二哥,胤禩知道错了。您饶了我罢,以后,我再不敢了。”
胤礽本想摆摆威风,训斥几句,谁想胤禩上来就是一句低声下气的求饶。胤礽心里一软,做了人家十几年哥哥,一向是看着长大的,打发出去跪着的时候心里不急,自然可以冷静下来慢慢考虑,可一见着人站都站不稳了,忙过去扶:“小八快坐下,让我看看,是不是伤到了。来人,快传太医来。”
“别,”胤禩就着胤礽的手,坐到一边的绣墩上,这才说,“二哥,天晚了,胤禩这又没什么,本就是受罚的,怎么好这样折腾。要是真有事,明日再传也来得及。”
“那怎么行?你脸上还肿着……裤子挽起来,给我看看,”胤礽吩咐着,“你们自去,八爷这儿伤着了,让他们叫张院判来,拿最好的跌打药。”
“二哥不怪我了?”胤禩昂起头,给了胤礽一个笑脸,“我就知道二哥不可能一直生我的气的。”
“小机灵鬼,你是想把我气死是吧?”胤礽用食指挂了一下胤禩的鼻子,这样亲近的动作,他们有许久没有做过了。胤礽又看了看周围的一圈儿太监宫女,这才说一句:“你们先都出去吧。”
打发了他人,胤礽说话也便不太顾及,伸手去碰了碰胤禩脸颊上的指痕:“还疼不疼?”
胤禩摇摇头,低声道:“已经不疼了,就是有点儿吓着了。跟着您这么些年了,从没见过您发这么大火。”
“我还以为你此时赌气,定然不肯服软呢。看你这个样子,该是真知道错了,”胤礽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亲自去挽胤禩的裤脚,胤禩慌忙地自己动手,胤礽却拍开了,接了一句:“我来。”
膝盖上一团乌紫,淤血凝聚,依稀还能辨清一块一块鹅卵石的压得久了的痕迹,胤礽手下一颤,倒吸了一口凉气。愣愣看了许久,这才挽了另一边裤子,一看之下也是一样。胤礽叹了口气,才道:“恨不恨我?”
“二哥要听实话?”胤禩问道。
“当然,不然你还编假话胡混不成?自然要听实话。”胤礽也拉了个绣墩,坐在胤禩对面,对着胤禩膝上的伤,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了。
“二哥打我的时候,我是有点儿恨来着,委屈,不服气,还觉得二哥不疼我了……”胤禩越说,声音越低,“到外面跪着的时候,冷静下来,就不恨了。这事情我本来就办的不妥当,二哥怎么罚都是应当的,只是罚跪,也太便宜我了。”
“臭小子,跪都跪不住了,也不知道找个人进来求求情?”
“四哥不是进来给求情了嘛。”
“胤禛?你搬救兵来求情都不知道找个会说软话的?你自己滚进来都比他强。老四进来就摆事实讲道理,一副拉山头威胁我的模样,我能放你才怪呢。”胤礽说着,还哼了一声。
“四哥也是一番好意,还在外面陪着我跪了许久呢。”胤禩笑道。
“待会儿御医来了,可能要给你上药的,你这个伤势,要把淤血揉开揉散才好得快,我事先告诉你,这可疼得厉害着呢,你忍着点儿。别疼劲儿一上来,对御医乱发脾气。”
“哪能呢,倒是二哥别发脾气才好。”
胤礽的双手轻轻覆上那两块淤紫,又是叹了口气,“唉,看你这样子,也是困了累了。本不该多盘问你什么,可是有些话,孤不问出来,心里总是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