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传言,成德是在一次诗会上,饮酒过度,一咏三叹,最后急病而死的。有人说他是用情太深,思念亡妻,胤禩却认为不然。成德是皇上的心腹,在大内侍卫之中,绝对算是近臣。随帝南巡、结交江南文士,北上雅克萨、刺探沙俄军情,诸如此类与社稷休戚相关的事儿,康熙都是放心交给他做的。明珠和余国柱等在朝中和索额图一派斗得不可开交,甚至很多国事都受到了影响,康熙心中不满日盛,虽然面上不表现,但凭着成德的敏感,早就应该觉察到了,他日日心忧的,恐怕不只是亡妻,还有自家阿玛和皇上的矛盾,还有整个家族的未来。
为了这个人才,胤禩铤而走险,在成德因病告假的一天,向康熙请旨,出宫探望。他也有现成的理由,自己的伴读是人家儿子,自己仰慕人家才华,而且听说康熙十八年地震的时候成德还救过老祖宗。康熙倒是很痛快的准了假,没怀疑胤禩别有用心。于是胤禩在富尔敦和一等侍卫文达的陪同下,微服去了明珠府上。
到了地方,递了拜帖,出来迎接的,却是揆叙。揆叙此时十二岁,年纪不比富尔敦大多少,却已经能依稀看出日后的模样。胤禩虽然从未见过如此年幼的揆叙,倒也一眼认出来了。揆叙出来迎接,正要跪拜,胤禩赶忙扶起来,道:“这是揆叙吧?我今日是微服出来,探望你哥哥的,不必行此大礼,只当我是富尔敦的同窗便好。”
揆叙也是少年,并没那么多规矩,见胤禩一个小阿哥不摆架子,也乐得亲近,道:“八阿哥光临寒舍,是奴才府上的福气。奴才阿玛还在衙门里,哥哥也还病着,按说奴才身份不够,怎么也轮不上来迎八阿哥的。”
胤禩也不客气,便问揆叙:“你哥哥的病如何了?大夫怎么说?在哪儿歇着呢?我想去看看,不知可否?”
揆叙一边介绍情况,一边引路。一路都是清过了人的,清清静静,畅通无阻。经过一片将绿的荷塘后,胤禩远远的,看到成德穿着天青的常服站在门口迎接的身影。只是一眼,胤禩便明白,这人的难得。
从前胤禩绝不会相信,有一个人静静地立在那里,就有无限风姿,可如今却信了。纳兰容若静静地站在一株合欢树下,脸色因为生病略有些苍白,却毫无病弱。他的眉宇之间,锁着难言的愁苦,却丝毫不掩英气。他很瘦,脸颊都有些凹陷下去,却更见风骨。胤禩只觉得这般风采,生平仅见,怪不得能写出那样的词,能成就那样的盛名。
胤禩迎上去,未待成德行礼,便急忙支使富尔敦:“富尔敦,快将你阿玛扶进屋去,这还病着呢,怎么就到外头来吹风了。”
成德看看跟在胤禩身后的文达,二人份属同僚,虽然并不见得关系多好,但总也算是熟人。文达也说:“八阿哥就是这样的人,容若你快进去吧。”
一番客套之后,胤禩将所有人都打发出去,关上门,这才说道:“我听说大人喜欢和年纪大的人交朋友,如徐乾学、朱彝尊顾贞观之类,都是比大人大得多的。胤禩这般年纪,比富尔敦还小上几岁,虽说仰慕大人,只怕也难得大人青眼的。”
成德听了倒是笑了,并不太拘束:“近日里常听富尔敦说起,八阿哥如何和气没架子,宫里也有不少人盛传八阿哥最是亲和不过,奴才原本也是将信将疑的,如今一看倒真是这么回事儿。”
胤禩却是很认真的回答:“没旁人的时候,您就别自称奴才了。我听着别扭。胤禩此来,实是有要事相告的。”
成德倒是小心谨慎:“不能乱了礼数。可是犬子在八阿哥处有什么不当?”
胤禩叹了口气:“唉,富尔敦好得很,所以我才烦恼。您这样病着,他做儿子的担心,在宫里有时也会恍惚,我有心给他放假,让他能侍疾床前,可我这儿还真是离不开他。所以只能出宫来,看看能不能将您的病彻底治好了。”
成德温和地笑笑:“奴才身子自小就不大好,还蒙主子爷恩典,让太医看过,却没什么良方。”
胤禩却道:“我来时问了揆叙了,说您是忧思过甚,又多饮酒,身子才一直养不好。饮酒只能您自己控制,忧思我却能想想办法。”
成德看着眼前这个装模做样的小阿哥,不禁也起了好奇之心:“友人都说成生多情,却不知这多情可治?”
胤禩盯着他的眼睛,凝视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我还是小孩子,不懂情爱,治不了这个。大人忧思,胤禩以为更多是为明相,为纳兰家。胤禩看过大人的《渌水亭杂识》,能看出大人是有大气魄的,寄情词作,不过是文人遣怀,虽然也用真心,却志不在此。”
成德低下头,凝神思索了一会儿,也许是因为自己儿子说多了八阿哥的随和,也许是胤禩给他的印象太过无害,成德竟然一反平日的小心谨慎,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八阿哥不像个小孩子。”
胤禩却还是笑着:“我也觉得自己不太像小孩子。胤禩此来,只是想劝劝大人,凡是往开了想,豁达一些最好。明珠虽然结党,却也是对我大清有功的,纵然有朝一日真的被弹劾了,皇父也不会把他怎么样,无非就是罢相降级贬斥,说不定还能有起复的一天。明党如此树大根深,皇父就是想动,也得慢慢来。再说,这结党于我大清固然有害,但令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朝堂之上生存之法就是如此,大人也不必太过介怀,连劝阻也是多余,不妨就视而不见算了。至于纳兰一家……皇父最是圣明不过,明相谋私乃是明相之过,万不会牵连到大人,甚至也不会影响揆叙、富尔敦的前途,大人尽可放心。依胤禩愚见,大人心里愁的,都是些没什么必要愁的事儿,您难道不能放下那些思虑,去相信皇上,相信令尊么?胤禩说句让大人不快的话,这大清可以没有纳兰明珠,却不能没有纳兰成德。您养好身体,皇父必有大用的。”
成德锁着的眉心终于舒展了一些,眼神中却带着深深的疑惑:“八阿哥这话,不像是有人教您说的。”
胤禩道:“自然不是,我说的这都是心里话,是因为仰慕大人才华,又与令郎有同窗之谊,深恐大人因事伤身,特意好言相劝的。还望大人能为胤禩保守秘密,别告诉令尊,也别告诉皇父。胤禩素闻大人侠义,自然不会陷胤禩于水火之中的。”
成德倒是答应得爽快:“八阿哥一番好意,奴才自然省得。只是不知八阿哥此举,可有深意?”
胤禩连忙摇手:“大人不要多想,您自养好身体,用心为皇父办差就是。我知道您无心参与储位之争,但胤禩还是多嘴一句,不管令尊如何,您自己做个纯臣,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不过还真是多嘴了,明相如此精明的人,这一点想必早就看穿了。”
成德也眉宇之间的阴霾淡了不少,英气逼人,更是摄人心魄。他起身拱手,道:“奴才一生自视甚高,今日得见八阿哥,才觉得自己太过自负。八阿哥这般年纪就有如此风采,富尔敦能跟着八阿哥,是他的福气,还望八阿哥多加教导,奴才做阿玛的,也能放心一些。”
胤禩也起身回礼,连称不敢。再三嘱咐,自己与他会面的这些话,不能向外透露一字。接着又从怀里拿出一份稿子,却是胤禩事先写好的两人对话,胤禩拿给成德看过后即刻烧掉,这才带着文达回了宫。
纳兰成德的身体很快就好了。胤禩不知道自己的那番话起到多大作用,能续成德几年之命。但无论如何,胤禩已经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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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看到留言有人反映应该是纳兰性德,我前面解释过,这里再重申一遍。纳兰性德一生中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叫这个名字,他从生出来就叫纳兰成德,后来因为进宫当侍卫,要避讳。当时胤礽的名字还叫保成,冲了个成字,所以改名叫了纳兰性德。这个期间,他出了饮水集,所以后世我们提到这位满清第一词人,都用纳兰性德的名字。我也觉得这没什么问题。后来太子名字改成了胤礽,容若不需要避讳了,就把名字改回来了。我觉得人家既然把名字改回来了,咱就叫改回来的吧?人家自己词作里,都称自己为“成生”,没叫“性生”啊……
第十三章:几何
康熙二十六年,包括胤禩在内的一众皇子们,早早就搬到了畅春园,在无逸斋内读书,胤禟和胤俄都没有跟来。此时的胤禩,比之那个前世的孩子,已经不知道成熟多少。因为常年在太皇太后身边熏陶渐染,已经渐渐显出一种极沉稳的气度,举手投足,都极是规矩,爱穿单色无绣纹的袍服,极少带佩饰,身量也因为一年多来不辍的骑射练习拔高了不少,看上去倒和常赫、富尔敦差不多大了。可胤禩心知,这几年来,从小孩子开始长大,倒把自己的心性,养得更加小了,以前根本不会在意的事儿,却能让如今的胤禩茶饭不思——他太想念额娘和小九和小十了。
良嫔自从封了嫔之后,胤禩是每日请安。前世他年幼时不理解额娘的难处,并没太过亲近,现在当然不同。小九小十更是从他们一生下来,胤禩就几乎日日去看,纵然二十五年开始上学了,每隔两三日也总要去看一次。因而胤禩到畅春园刚五天起,就已经有些坐立不安。前世里心性坚韧,在极恶劣的条件下都能苦苦支撑的他,此时却禁不住这短暂的分离。
胤禩几乎天天把自己的生活排的满满的。在畅春园不用请安,胤禩先是多射百箭,然后发疯一样地读书练字,写字写到手都抬不起来之后,就开始看书,抱了徐光启译的《几何原本》仔仔细细一页页地看,看完一遍再看一遍,推导演算,全神贯注。一直到子时三刻才勉强歇下,次日寅初又起了。畅春园这儿这十日一直是常赫和荣保当班,两人见胤禩如此,劝解不成,只能另想办法。荣保自然是想找太子爷的,但胤礽此时不在畅春园中,两人一合计,就去找了五阿哥。
五阿哥胤祺跟胤禩的关系极好,胤禩也喜欢和他多在一块儿聊天说话。五阿哥心思简单,性子恬淡,肚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无论是哪个,他心里都是真当兄弟的。所以前世康熙拔剑要杀了十四的时候,五阿哥才会毫不犹豫地挡在前面。常赫和五阿哥一说,胤祺脸上立刻就带上了愁容:“这可怎么办啊?小八努力也是好事儿,可这样拼命,累坏了身子就不好啦!你们没劝么?”
常赫只能陪着叹气:“五爷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主子那性子,看着温和亲切,内里最是有主见的。我们做奴才的劝了也没用啊,虽说主子不会为难我们,多劝几次也无妨,可架不住主子就是不听啊!这不我们想着主子自小跟您亲近,您去说道几句,许主子就能听进去,多歇会,多吃点儿,也省得拖垮了身子。”
五阿哥点点头:“对对,胤禩最是有主意的。他这么努力,难道是因为汗阿玛要来查功课了?那爷也不好去劝,说不得还要跟小八一道点灯熬油呢。”胤祺的思维,是跳脱的,却也算抓住了实际。
常赫心里着急,却也不能硬拉着胤祺去劝,只得先把胤祺劝通了:“主子念的要真是万岁爷查的,奴才们心里急也没办法,更不能来麻烦五爷。关键主子看得是个叫几何原本的西洋书,您说这西洋书有什么好看,至于为了它夜夜挑灯么?”
五阿哥想了想:“这几何什么的我也不懂,四哥倒像是知道一些,我叫上四哥一起去劝劝。胤禩虽然跟我亲近,却不怕我,倒不如四哥骂上几句顶用。回头你主子怪罪,就说是我去找的四阿哥,怪到我身上,总比他累坏了身子强。”说着抬脚就往胤禛的院子走。
胤禛听了胤祺一番话,只是皱皱眉,面上神色不显,说了句:“知道了,我去劝就行了。”然后摔下胤祺和常赫,径自进了胤禩的院子。
胤禛进门的时候,正看见胤禩在练字,因为身高不够,站在桌边的一个小矮凳上,旁边写好的打字已经摞了厚厚一叠,胤禩也浑不在意,只一笔一划的写着,胤禛走过来一看,写得是兰亭序。胤禩因为长期的疲惫和缺乏睡眠,神情有些恍惚,提着笔的手正在发抖,已经有些握不住了。他并没发觉胤禛进来了,只是叹口气,放下笔,松了松肩膀。这时才听到后面跟来的常赫跪下请安的声音。
胤禩一抬头,看见站在桌前的胤禛。他站在凳子上,刚好能和胤禛平视,对着他疲惫地一笑,扶着桌子从小矮凳上下来,规矩地打千儿,声音有些嘶哑:“胤禩给……”
胤禛没等他将礼行完,一把上前把他拉了起来,厌弃地看了一眼常赫,道:“你出去,我劝劝你主子。”又对苏培盛说:“你也退下,关上门。还有,去传个太医过来。”
胤禩的脸是有些潮红的,此时已经反应过来,自然不喜胤禛在他的院子里胡乱发号施令。他嘴角扬起笑容,眼神仿佛又立刻恢复了神采,从胤禛的手中挣出,振了振衣袍,没有再打千,垂首将那请安的句子说完:“胤禩给四哥请安。”
胤禛唇抿成一条线,眉毛拧着,眼中透出薄怒,倒是自有一番威严。胤禩往日里是乐得欣赏如此姿态各异的老四的,如同看戏一般,也算是苦中作乐。只是此时太累,全没了心情。他想赶紧把这个人赶出去,生怕老四在他眼前太久了,他就会情绪失控,就会对他破口大骂。平日里胤禩自然知道眼前这个四阿哥并非那个将九弟生生折磨致死,将宁儿挫骨扬灰,将他和胤禟一家逐出宗籍的雍正。可明明就是那眉那眼,那声音那性情,胤禛一日一日长大,一日一日变得和那记忆中的老四越来越像,胤禩只觉得一时间九弟那浮肿的脸颊、十弟那日渐消瘦的身体在他的脑海中愈来愈清晰,那个站在养心殿里,将折子狠狠摔在他脸上的皇帝似乎跟眼前拧着眉的少年重合在一起。胤禩再也控制不住,他的手颤抖着,指着门口,从牙缝中挤出两个怀着满腔恨意的字眼:“出去。”
胤禛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拉过胤禩,手径直覆上他的额头。指尖上传来微微发烫的触感。胤禛眉心锁得更紧,二话不说,将胤禩打横抱起。
胤禩挣扎着要下来,却终究还是虚弱过度,争不过他,伸手就去掐胤禛的脖子,胤禛也不恼,就让他掐了,几步走到床前,将胤禩放下,手轻轻一拽,就把胤禩只是按在他颈间的手拽了开,见胤禩还是一副不老实要爬起来的样子,胤禛彻底恼了:“你发烧了,给我乖乖躺着。再乱动,我就让人把你绑起来。”
胤禩倒是安静下来,头偏过一边去,并没看着胤禛,声音沙哑地说:“四哥,胤禩不舒服,您请回去吧,要是过了病气,倒是胤禩的罪过了。”胤禩的语气倒是比适才和缓了不少。刚才那一刹那的的失控,已经被他死死地压了下去,但此时他却不敢再看胤禛,他害怕自己再看到那张脸,就会再一次失控,向胤禛发泄自己满腔的愤怒和不甘。
胤禛却偏偏不走:“我叫人进来伺候你。你好好歇着,哥哥在这儿陪你。平日里看你小大人一样,怎么生了病这么胡闹。我这就叫人秉了大哥,明日你不必去上课了,身体养好了再去。”胤禛说着冲门外喊了一句:“来人!”
胤禩只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孩子逼疯了。纵然这一年多来,他们不合的传闻已经渐渐消失,但胤禩对着日渐长大的胤禛,就是怎么也亲近不起来。胤禛是心冷之人,若要他倾心相待,恐怕要掏心掏肺,头颅热血都奉献给他,一辈子不背叛他一丝一毫,他才对这人热络一些。胤禩原以为,这性子是佟佳皇后崩逝之后悲伤过度,与生母关系处理不当才渐渐形成的,可佟佳氏还好端端的,胤禛就早已经不是那个隔几日便到钟粹宫里背诗的稚子了。胤禩自然不可能倾心待他,甚至连培养普通手足之情心情都欠奉,胤禛却不善和人交际,是以两人的关系没了剑拔弩张,却多了冷漠疏离。胤禩想让胤禛快走,可他偏偏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指挥奴才干这干那,让胤禩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只想对着胤禛大吼一句:你赶紧给爷滚出去,爷看见你这张臭脸就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