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少年并不知道自己就是打晕他害他沦落至此的元凶。如果他知道了真相,还会留在自己身边吗?
商昊看着少年坚持自己上楼的蹒跚背影,揪紧了眉头。没想到金发少年忽然回头,笑得无比眩目。
“来扶我一下!”少年连声音里都含着满满的笑意,商昊立刻上前扶住他的右臂,小心地搀他上楼。
“伤口疼?”
“没有!只是有点累。”
“小心。”
“没事,别这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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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已经夏至。
商昊几天之前在自家楼下发现了形迹可疑的监视者,当天夜里就带着冷云舒搬家到了郊区。新住所是一处宽敞干净的平房,藏在遍地都是平房的村子里,并不显眼。这地方类似乡下,房前都有小院儿。商昊家的院子很大,甚至还划了一片菜园子,菜园子旁边有一排葡萄藤。院子中央有一口水井,青石的井台砌得平整好看。
商昊每天早上用木桶从井里汲水倒进井边的水缸里,晒到中午,水已经暖洋洋的。冷云舒中午起床,舀出一瓢水用右手洗脸,完全的田园生活。
这样的日子对两人来说都像梦一样,在以前,这种生活甚至离他们比梦还遥远。杀人场里来去的Oracle每天懒洋洋睡到中午才爬起床,刀口舔血的商昊从早到晚除了打水做饭伺候少年之外只需要坐在葡萄架下乘凉看天,平凡得有些不真实。
在这样安然的环境下,冷云舒恢复得快了不少,尽管还是不能做剧烈运动,却已经能独自行动,不过得慢慢走,走一段路还要歇一会。
因为没有合适冷云舒身材的夏装,商昊回城里弄衣服去了。冷云舒独自躺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绿意葱茏,阳光斑斑点点铺在地上。冷云舒被透过葡萄叶间隙洒下的一束阳光射中,他微微眯起右眼,抬起鼻子,像小狗一样去嗅葡萄藤清新好闻的味道,尔后露出陶醉的表情。
还有两周就可以拆左眼的纱布了。已经差不多习惯了独眼的生活,即使左眼再也看不到了,心里也不会太难受吧?
那只眼角膜,永远替他陪着哥哥啊。
冷云舒忍不住扯开一个笑容,想挪动左腿,却感到了针刺一样酥麻的疼痛。
“坐得腿都麻了……”他无奈地嘀咕了一句,看了看小院儿宽敞的大铁门,撑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准备在附近走走。
这里的铁门和冷家的一点都不像,虽然是最普通的农村样式,却让人心里无比舒适喜欢。
他慢慢向铁门走了过去,扶着铁栏杆跨出大门,循着小院的栅栏,走一会歇一会,眯着眼睛舒心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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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室里寂静得让人窒息。
容镇长指一翻,微眯着眼,粗鲁地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和室内格外安静,约莫七、八个气质出色的男女或盘膝或跪坐在软垫上一动不动,连身着繁琐和服的几个漂亮茶道师傅也不敢动作。
“镇,不是说来品茶?怎么……”
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带着点试探,话还没说完,已经被男人不耐烦的一个瞪视截断。女人噤声。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个一向面带笑容从容优雅的天之骄子最近为什么这么阴晴不定,谁都不敢上前捋虎须。
容镇没坐在垫子上,而是斜身倚躺在藤质沙发里。此刻,俊庞上没有半点笑容,目光生硬坚冷。
“……容先生,还要继续吗?”茶道师傅仰起脸,为难地看向容镇,手边是已经茶叶沸腾的精巧茶壶。
容镇沉默片刻,霍然起身。众人吓了一跳。
“继续。”容镇丢下两个字,推开移门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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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调的黑车飞驰在乡间的土路上,车后座的人望着窗外的一片水稻田,面无表情。气氛沉肃,司机战战兢兢。老板很少叫他开车,通常都亲自驾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叫了自己。
这是通往远郊跑马场的路。容镇想给自己放个小假,调整心情。最近他的失常并非无端,只是因为牵念一个绿眼睛的孩子。
两个月前他终于查到了冷云起遇害一事的眉目,上门通知他时却发现冷云舒不见了。再三追问也只得到了一句“他走了”。派人追查了很长时间,搜遍国内所有地下娱乐场所,问遍了所有可能收容冷云舒的组织,依旧无果。不久之前他想到了最有可能帮他离开的人,立刻抓了郑明深询问,以郑明远的安危做筹码换得了冷云舒的一封告别信,这才知道他捐了眼角膜给冷云起。
这三周他没有去找冷云起,也没有通知他眼角膜的事。这对冷云舒和冷云起来说都已经不再有意义。
现在对那个绿眼睛孩子的追寻,只是为了知道他过的好不好。
再找三天。三天后如果还没有音讯,他会收回所有追查的命令,放他走,放他自由。
容镇无声地叹息,眸光漫无目的地转向前方。
余光蓦然掠过的身影让他一怔。
……是他?
……是他!
容镇猛地回头看向斜后方,同时下达了“停车”的指令。黑眸瞬也不瞬地锁住那个身影,幽深得如同一潭水。
视线里被车窗防爆膜映成茶色的小小身影,果然就是他。
身上的蓝白条纹衬衫不大合身,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他瘦得几乎走了样,远远看去纤细得惊人,好像风一吹就倒。容镇翻出了车上储物箱里的小型望远镜。
隔着一条田塍,他看得很清楚。少年领口露出的锁骨非常突出,肩胛骨把衬衫撑起刀削般的形状。不止如此,他的左眼、左腕全裹着绷带,左臂吊在颈子上,右手扶着栅栏,慢慢挪步,走一会就停步歇一会,然后继续前行,虚弱得不得了。尽管低着头看不清容貌,那头金发与特殊的气质却完完全全将他暴露。
他怎么憔悴成这样?还受了伤?
容镇略一沉吟,用手机连拍几张照片,尔后拨通了下属的号码。
“GPS我的位置,天黑之前包围这个村子,别惊动任何人。”
黑车再次启动,疾驰而去。
第二十一章
驱车赶回城里,容镇去了一趟影楼,尔后直奔冷宅。
冷云起的眼睛复明得很成功,容镇闯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坐在电脑前不知道看着什么,眉头紧紧揪起。
容镇大步进去,“啪”一声把一沓刚刚洗好的照片甩在冷云起面前。
冷云起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是照片?每次你拿着照片来找我都气势汹汹。”他边说边扫了一眼桌上的照片,只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立刻拿起照片逐张翻看,眉头越蹙越紧,尔后抬头询问,“这是怎么……”
未完的话被“咚”的一声巨响截断,容镇一拳掼在冷云起脸上!
“这一拳,替冷云舒!”容镇冷笑,话音未落再补一拳,正中冷云起的鼻梁,“这一拳,为我自己!”
冷云起默然挨下太过突然的两拳,缓缓抬首,神情平静地看向容镇,“你发什么疯?还真一点没留力气。”边说边用长指拭去唇畔的血丝,自嘲地笑了笑。
“他为你捐了眼角膜!”容镇撇唇冷冷笑起来,狭长的双眸睨视办公椅上十恶不赦的人,“我原本不想告诉你,可是今天我看到了他,你知道他虚弱成什么样子?看起来快死了!”
冷云起一怔,垂眸看向照片里左眼缠着纱布的金发少年。薄唇紧紧抿了起来,眸光露出诧异。
捐了眼角膜?
他抬头皱着眉看向容镇。
“你忘了他,他回来找你,是你们两个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
容镇对上他的眼睛,声音毫无温度,冷得慑人。说罢,回身大步走了出去。
冷云起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椅上,看看照片,再看看电脑屏幕,无声缄默。
冷宅门口,容镇坐在车里,表情僵硬。
好半晌,他缓缓抬手揉了揉眉心,俊庞挂上苦笑。摸出钥匙发动了车子。
我天生放浪,游戏人间,却一再为你冲动糊涂。
爱上你,何尝不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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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别动,我去找我妹妹。”
商昊压低的声嗓在耳边响起,冷云舒点了点头,商昊快步离去。
冷云舒微微抬起鸭舌帽的帽檐,透过茶色蛤蟆镜窥视外面。眼前是一家很不显眼的酒吧,藏在小胡同里。
昨天傍晚商昊急急赶回小院,什么行李都没收拾,二话不说就把他拉上车出了村。他说看见一辆车停在田塍边上观察了冷云舒很久,说不定是裴七的人在盯梢。以防万一,商昊决定马上带他离开本地,只是走之前得见他妹妹一面。他妹妹被迟子原保护着,很安全。
两个人在小茶馆等了一天,终于得到了商昊妹妹的回音,立刻驱车赶到了见面地点。
冷云舒全副武装,鸭舌帽、墨镜、朋克外套、嘻哈风格的裤子,看起来像个不良少年,没人会多注意。
身边走过的两个男人正在大声骂骂咧咧,话里的内容引起了冷云舒的注意。
“怎么回事,搜得这么严,找个场子乐一乐都他妈被监视着!”
“听说上面哪个大人物动真格的了,前两天容家的人把这边搜了个底朝天,今天有人说是冷家出动了!听说和容家要找的是一个人!”
“草,谁啊?这么大面子!”
“我看见他们找人的时候拿的那张照片了,金头发,绿眼睛,面生,但长得漂亮!”
“是个娘们儿啊?”
“不是!男的!长得比娘们好看多了,还清纯!”
“哈哈,敢情容家冷家管事的和这人有一腿?哈哈哈哈……”
越说越起劲的两个男人走进酒吧还在大笑着,不过已经不敢再讨论这个话题。
冷云舒全身僵硬,怔在原地。
哥哥在找他?是哥哥,还是爷爷?为什么要找他?
冷云舒下意识退了两步想回身钻进商昊的车里,突然被身后陌生的声音叫住了。
“唉,你!就戴帽子那个,等会!”
“你干嘛啊,就是个小孩,用搜吗?”
“万一是呢?漏过去了就不是咱俩死那么简单了,老大也得被冷大少爷整死!你不想活了啊?”
两个男人已经边交谈边快步走了过来。冷云舒心一紧,迈步就往车里冲。
“别跑!唉?不对劲!快拽住他!”
仍未痊愈的伤势影响了少年一贯的敏捷,刚冲上驾驶座就被人狠狠扭住了左胳膊,剧烈的疼痛让他无声地瘫了下来,疼得冷汗直流。下一刻,帽子墨镜全被扯掉,男人把他从车里拖了出来。
“就是他!!”
“草,那你倒放开他啊,老大说了,伤了一根毫毛让咱们拿命赔!老大上头的大人物对这人紧张着呢,你不想好好活啦?”
钳制他的力道轻了下来,两个男人一人扯一边胳膊拽着他走。冷云舒大口喘着,肋骨突突跳痛,已经放弃了反抗。
“啊!”
一声惨嚎,他左边的男人突然软了下去。冷云舒张开眼睛,看见商昊正拿着根棍子要向右边抓着他的人下手。
“不要。”他喘着粗气出声阻止,商昊动作一滞,棍击改为肘击,将右边钳制冷云舒的人击退了三米。对方被突来的袭击搞昏了头,踉跄几步大喊起来:“快过来!在这!!!”
十几个人立刻从巷口涌了进来,迅速把冷云舒和商昊团团包围。
商昊将冷云舒护在身后,皱起了眉心,“为什么不让我下手?”
冷云舒极力平复因疼痛而凌乱的呼吸,挪步挡在了他身前,“别打,我是你们要找的人。”
商昊一怔,只见面前的少年回头对他笑得有点无奈,“是我家的人在找我,我得回去见一见。”
“你家的人?”
“嗯。”冷云舒点头。
商昊低头严肃地看着他,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思索片刻下了决定,“我陪你回去。”
冷云舒有点诧异,“不用了,再麻烦你……”
“别说那么多。”商昊不容辩驳,态度坚决,“送你回去,如果你没事,我会立刻离开。”
冷云舒无奈地看着他。他不知道回冷家会发生什么,他怕害了商昊。
商昊不由分说地搀住他的右臂,包围的人为两人让出一条路,商昊扶冷云舒上了车。
商昊维持着搀扶的姿势,一路陪冷云舒到了冷宅门口,面前气势恢宏却气氛肃杀的建筑并没让商昊讶异。正要扶他进去,警卫拦住了商昊,“你不能进去。”
正合冷云舒的意,他顺势推开商昊,“我到家了,你回去吧。”
商昊正要开口,警卫室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警卫接了电话,连连称是,放下电话转头看向门外的商昊,“大少爷让你接电话。”
商昊心生疑窦,冷云舒拽着他不让他过去,他回身轻声安抚几句,过去接了电话,“喂?”
“欢迎光临。”
冷云起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好听声音传了出来。
“为了报答商先生对我弟弟的照顾,我将尊您为上宾,好好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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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黑衣男人一路送商昊和冷云舒到了冷云起的办公室门口。冷云舒坚决让商昊留在门口,商昊没坚持,冷云舒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
办公室很大,冷云舒走了几步,停下来喘了一会。今天奔波了一天,有点劳累。弯腰歇了片刻,一抬头,正对上一双冷峻幽深的眼睛。
冷云舒一怔,无奈地笑叹一声,声嗓平静,“哥哥。”
冷云起静静地看着他。这个孩子比以前镇定了很多,给他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好像他就要脱离自己的掌控。冷云起并不喜欢他对自己亮出防备。
目光下移,逡巡在他肋下,尔后转到左腕,凡是有绷带的地方通通仔细看了一遍。
“肋骨和手腕,怎么回事?”
冷云起的声音极度平静,半点波澜都不起。冷云舒一惊,知道他生气了,而且是很大、很大的气,接近暴怒。
为什么?
冷云舒尽管疑惑,还是乖乖回答,“裴七打的。”
冷云起没有反应,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好半晌竟然伸手将他腾空抱了起来。冷云舒彻底愣住。
冷云起抱着他,大步走出了办公室。门外的商昊诧异地看着两人这样出来,眉头一皱要拦,却被冷云起轻松灵活地避开。
“带商先生去客房。”
冷云起撂下一句没有温度的话,在管家的九十度鞠躬恭送下离去。
冷云起把弟弟放在卧室的大床上,拉严所有的窗帘,回身脱弟弟的衣服。
冷云舒不敢说话,哥哥的手灵巧地解开自己的上衣扣子,然后轻柔地抬起自己的身体褪下衣服,再小心地脱掉裤子。黑暗中,冷云舒看见哥哥对着自己鞭痕纵横满布伤痕的身体皱起了眉。
下一瞬,冷云舒被柔软的羽绒被盖了起来。
“一定会帮你治好眼睛,去掉疤痕,戒掉毒瘾。”
轻柔的吻与轻柔的话同时落在额头与耳畔。冷云起坐在床边,无声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好半晌补上一句,“睡吧。”
冷云舒不敢开口,怔然半晌,紧紧闭上眼睛,咽下酸楚的泪意。
冷云起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少年
昨天傍晚容镇闯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看一张快递来的光盘。匿名邮寄,地址是海外的。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金发的孩子在录像带里被锁在钢管上挣扎着咬舌自尽的的画面,还有犯毒瘾、被鞭打、被铁棍砸碎骨头、打断筋脉。录像很有技巧,整个画面上,只有不断挣扎的少年和无情的棍棒。最后,是裴七阴险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