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冯临川是个土匪,民国乱世里,他独霸了一方山头,然而盗亦有道,他给手下立了四条规矩:“年老不许劫,谁家堂上无爹娘?妇孺不许劫,谁家屋内无妻房?年幼不许劫,谁家膝下无儿女?残障不许劫,雪上岂可再加霜。”他手下有人破了他的规矩,惹了他的火气,也让他因为一场意外认识了二十九岁的念真和尚。
穆绍勋也是个土匪,他和冯临川分别霸占着隔河相望的两座山头。辛亥革命那年,仅仅十七岁的他被逼无奈,带着八岁的弟弟落草为寇。他不信轮回不信命,不信因果不信佛。他杀人不眨眼却唯独不许手下劫掠出家人。然后,偶然的机遇让他知道了冯临川山上有个法天寺出家的叫念真的和尚,再然后,故事就复杂了。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三教九流 强取豪夺
搜索关键字:主角:冯临川,念真 ┃ 配角:冯溪蝶,穆绍勋,穆绍瑜 ┃ 其它:和尚,土匪
第一章
凡事皆有因果,因果无法解释的,就被人说成天意,天意都不能包容的,大约只能归罪于前世造的孽了吧。
尤其是当这解释不清的罪孽全由缘起时。
那是民国九年的旧事了。
那年,孙逸仙当了大总统,梁任公还在写文章,工矿照例罢工的罢工,学生依旧闹事的闹事,举国上下内内外外不见太平。那一年的北京城疲惫得紧,如同风烛残年的老者,妻不贤,子不孝,却还是得在烟雨飘摇中硬撑出一副年轻时的大丈夫气来。
“世道乱,罪孽多,老百姓招谁惹谁了?
志士死,小人乐,不如当个土匪占山坡……”
敲着牛胯骨的数来宝艺人靠在城墙根儿唱着,“十三太保”铃儿响得清脆,红绒球鲜艳欲滴跳来跳去,迷乱了旁观者的眼。
人群以外,站着个出家之人。
一身青灰色的僧袍,干干净净的头皮,清清俊俊的模样。看上去至多二十五六的年轻和尚眉头微蹙,手里捏着念珠,听着那脚底板满是污泥,唯独一双谋生的骨板擦得惨白的数来宝艺人口中的唱词,不觉间一声轻叹。
“念真。”一声唤,像是惊醒了梦中人。
“师父。”收回视线,微微低垂着眼,被叫做念真的僧人迈开脚步,离开了围观的人群。
“世道艰难,苦海无边无沿,他能混口饭吃,已是莫大的造化了,不必为此伤怀。”花白的胡须垂在前胸,老和尚以平缓低沉的声音轻轻劝慰。
“师父,我只是,在听那唱词。”
“唱词?唱词的话,便更不用多听了,你我出家之人,唯求心静如水,乱世唱词,听多了,想多了,又如何静得下来?”
“……是。”不再辩驳什么,念真应了一声之后,直接转换了话题,“师父,这次护送金刚经到净云寺,据说途径险恶之地,是否应该多带些人手才好?”
“人越多,越容易引来你那所谓的险恶,不如就你我与念空三人同往。”
听着师父那么说,念真没有再费口舌,然而隐隐的担忧还是浮上了眼角眉梢。
金刚经,佛门至宝,由北京法天寺,一路送到口外的净云寺,若是绕开那所谓的“险恶之地”,不知又要费多少时日,若是穿过那“险恶之地”……
“念真啊,我记得,你原本就是口外的人?”
“啊,是,我生在张北。”
“那这次,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
“怎么,不想回去探望?”
“师父,当年,若不是因为故家毁于兵燹,我也不至一路辗转流落京城又出家为僧。”
听罢念真的言辞,老和尚略作沉吟,叹息的同时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
他收留念真已经十年了,而当初的收留,正是因为兵燹二字。
那手脚生疮,衣不遮体,奄奄一息的……
“师父,回去吧,念空师兄该等急了。”不愿再提旧事的念真终止了这场交谈。
穿过纷乱的人群,走过凋敝的街巷,二人回到了乱世之中难得的清静之地,法天寺。
借由一小片树林的遮掩,抱守着青松翠柏的法天寺似乎从一进了山门,就隔绝了外界喧嚣。
“可算回来了!”正殿石阶上,站着个魁梧的大和尚,狮子鼻,络腮胡,黄灿灿的一张大脸,怎么看都像是鲁提辖转世投胎。而那急躁的模样,则更像是张飞李逵,“一去就是大半天儿!我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差错!”
“何来的差错。”老和尚皱了皱眉,抬头看着那确实就是在着急的徒弟,“不过就是去城东回访一下李老板,顺便多谢他年初时给寺里的慷慨施舍罢了。”
“嗳!师父你果真在庙里呆了一辈子,就快修成金身了!现在外头乱成什么样了都!你还这么淡淡然?”
“师兄,乱成什么样,出家人至少还算安全吧。”实在被那大嗓门的家伙弄得有点想笑,念真忍了忍,走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胳膊,“呐,这是李老板让我们捎回来的素酒和米糕,你等了半天,也饿了吧。”
一听有酒又有点心,大和尚突然闭了嘴,看了一眼师父,发现并未有什么不快的表情,连忙欢欢喜喜将那朱红的提盒与封着膏泥的小酒坛子一并接了去,转身迈步就往大殿后头走。
“记得与师弟们分了!若是独吞,看我不罚你饿上个三天三夜!”边往台阶上走边冲着那魁梧的背影大声强调着,老和尚在听见对方闷声闷气连说忘不了忘不了时,终于忍俊不禁了。就连旁边的念真,也跟着笑出声来。
“师兄大约真是鲁提辖托生的。”
“他啊,我看根本就是天蓬元帅又降世临凡了才对。”无奈地摇着头,背着手,那法天寺的住持僧带着嘴角的笑往后殿走去了。
念真目送师父离开,也转而回了自己的禅房。
那天,他过得安宁。
休息,饮茶,打扫,坐禅,诵经。黄昏时分和念空那再世的鲁智深一道去师父禅房最后确认了一遍翌日要带的行李,和路上的注意事项,天彻底黑下来之前,他回房睡下了。
那时的念真,尚且不知道,这竟是他出家之后,度过的最后一个安稳夜。
从第二天鸡鸣破晓之后,他就即将被卷进红尘的漩涡。
他要面对错综复杂的善恶,他要经历惊心动魄的离合。等着他的,有重逢,有初遇,有甩不开挥不去的一场又一场磨难。
烦恼,业障,劫波,都正等着他一步步踏入,然后越走越深。
民国九年,农历四月廿三,春末夏初的北京城凋落了桃李,鲜绿了杨槐,偶有黑白的喜鹊飞上老城墙头,唱着比棕灰的家巧儿更脆生的曲调。
清晨,收拾利落的三人,挥别了寺里其他僧人,带着金刚经,踏上了不归路。
第二章
一切原本不曾料到的事,都是从三人走进那两座山之间的夹道开始的。
离开了京城,一路火车汽车马车的颠簸,过了张家口,再往外走,有那么一条夹道,是必经之路。
西侧,是山,东侧,也是山。
这儿是古时的征战之地,而到了现在,这儿有一群人占据,是匪。
口外历来是土匪的乐园,没人管,或者说根本管不了,按下葫芦浮起瓢。官家都忙着搜刮民脂民膏,哪个顾得上剿匪?且不说匪类是否由百姓被逼无奈组成,但杀伤力还是有目共睹的。
念真怕走这条路。
他没有师父那种出家人自有神佛庇佑的泰然,更没有师兄大不了和土匪打个你死我活的坦荡,他满怀都是担忧。
这条路,他走过,十年前走过,是这条路让他和两个弟弟再没有相见,是这条路,让他远离了故家。他自然知道出家人不必再挂念什么故家,他也得过出家人以寺为家乃至四海为家的教诲,然而他当年脱去凡衣,穿上僧袍,又在额头上烫了戒疤的初衷,又是什么?又有几分心甘情愿?
他怕的,不是在这里遇上匪徒,真的不是。
他只是担忧。
“师父,咋这么安静,连个鸟儿都没有。”高大魁梧的念空啃着烧饼唠唠叨叨,“不会待会儿窜出个狼啊老虎什么的吧。”
“看这道路常有车马行走,若是有猛兽出没,早就荒废了。”老和尚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然而他们并没有走出多远。
忽然一阵惊鸟的鸣声从西侧半山腰传来,又一阵扑扇翅膀穿过林梢的动静过后,是一声响亮的口哨。
念真刹那停住了脚步。
想什么,来什么。
心里满是苦笑,念真用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面前正有几个人包抄过来。
果然。
是匪。
他后来会想,当初若是他坚持着劝说师父走绕远一些的路程,也许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或者,若是念空师兄不仗着人高马大非要和匪徒硬碰硬,也许不会吞了枪子儿。又或者,若是师父不怀抱着宝物一般死死搂着怀里的金刚经,也许就不会让匪徒看出端倪,一脚踹翻在地。
他眼看着师兄的僧袍被涌出来的血洇湿,眼看着师父因为死不交出怀里的包袱被殴打,他拼命保护待他如父亲一般的老人,他忘了自己身上挨了多少拳脚,他等着枪声响起夺取他性命的那一刻,然后,他最终等来一声余音飘出老远的脆响,却并非枪声。
那是皮鞭甩出来的割裂般的鸣音。
紧跟着,便是从西侧山坡上传来的马蹄声。
穿过林间树木,顺着满是沙石的山路,走下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马。
白得刺眼的马格外健硕,同样雪白的鬃毛顺着脖颈垂下来。马背上是亮棕色的马鞍,身体两侧是银色的马镫。
念真抬头,看见一双蹬在马镫上的,漆黑的长筒靴。
再抬头,是墨蓝色的马裤,镶着盘龙扣的腰带,腰间别着的枪,苍白的、敞着领口的衬衣,和披在肩上的墨蓝色军服。
最后映入念真眼里的,是那个骑在马背上的男人那张脸。
硬朗的轮廓,刚毅的线条,一双龙眉,眉间是格外明显的川字纹。鼻直口阔,下巴上微微有些胡渣。而至于那双眼……
念真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
并非高高在上,却犹如鹰隼一样锐利。并非杀气腾腾,却胜似虎狼那般悍然。那双眼带着不知是审视抑或嘲讽的浅浅笑意,视线在念真身上扫过,就好像在掂量他有几分胆魄。
而后,就在那男人发觉到念真护着的老和尚已看似年过六旬时,原本脸上的漠然与冷傲忽然间就凝成了恼怒。
“你们下山之前,我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毫无抑扬的声调,低沉厚重的嗓音,稳稳当当把一句话送到两个匪徒耳朵里。紧跟着,两人几乎是同时的变了脸色,扑通扑通跪在地上。
“大哥!都是这老秃驴死不撒手啊!我们本没想这么费劲……哎呦!!”原本还打算继续辩解的那个土匪还没说出后头的话,就被眼里瞬时爆发出怒火的男人扬起手来,重重一鞭甩在脸上。
旁边另一个匪徒见了同伙脸颊殷红的血痕,浑身一颤,抱头弓身,半个字也不敢附和了。
而那不慌不忙重新将皮鞭收起来的人,则翻身下了白马,慢慢走上前。
“第一条……”
只说了三个字,他便不再开口,只是用眼睛扫了一下正捂着脸忍着疼的家伙。对方不敢怠慢迟疑,赶快应了句“老、老者不可劫,谁家堂上……无爹娘……”
“现在记起来了?”眯了一下眼,男人问。
“是、是……”
“那刚才想什么去了?!!”断然一声呵斥,吓得被质问者险些尿了裤子,也让念真心里一惊。
而那似乎正在竭力控制着不再度扬起鞭子的男人,则回过头来看向他,沉默片刻,对方开口,“你们是哪儿来的?”
“……北京。”半天,念真答了一句。
“北京遍地和尚,你哪个庙的啊?”
“城西……法天寺。”
“嗯……”略作停顿,对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紧闭着双眼,断断续续发出呻吟声的老和尚,“他是你师父?”
“是。”
“他怀里抱了多少金锭子银锞子?”
“出家之人,不视钱财为宝!”咬着牙,忍着疼,念真和那显然就是匪首模样的男人面对面,迎上不肯示弱的目光。
大概是那股子顽强劲儿的确让对方感受到了,男人愣了一下,就挑起嘴角笑了起来。
笑声从低到高,就如同听了什么天大的玩笑且越来越觉得可笑一般。而后,当笑声终于落下,那男人拢了拢刚才甩鞭子打人时弄得略显散乱的头发,紧跟着,就突然伸过手,一把将念真从地上拽了起来。
“不知你听说过我没有。鄙人姓冯名临川。这西山口从里到外,全是我的。”这么说着,那自称是冯临川的男人以余光扫了一下西侧的山林,接着把视线重新集中在念真脸上,“我当了二十几年土匪了,头一回碰上敢跟我顶嘴的和尚。我才懒得管你是北京来的还是南京来的,既然从我脚底下过了,多多少少,就得给我留下点儿什么。你说呢?”
第三章
冯临川说到,做到。
他把念真弄上山去了。
因为那胆大包天的和尚竟然敢在他让他“留下点什么”时回应道:“除了一具行走皮囊,别无他物!”
于是,摸了摸下巴,说了句“那我就勉强收了这‘皮囊’吧。”,冯临川一脸给足了他人面子的姿态,松开了念真。他翻身上马,而后弯腰伸手,用不知哪里来的蛮力一把拽住了意识到情况不妙的年轻和尚。
等到念真再睁开因为慌乱而紧闭的眼时,自己已然被抓到马背上了。
“你们俩,一人一个,回家!”用鞭子指着地上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冯临川示意了一下,让那两个还跪在地上的小匪兵分别背着,跟在后头上山。
念真起初还想挣扎,然而一只手突然间就捏住了他的后脖颈。跟着,是那透着几分戾气的声音钻进了耳朵。
“别乱动,我这‘白娘娘’上山从来连跑带颠的,你要是不扶稳当了,掉下去,是死是活,可就只有你那佛祖说了算了。”话说到最后,竟然带了笑意,冯临川见念真下意识抱住了马脖子,不由得更加扬起了嘴角。接着,他一抖缰绳,那健硕的白马就赫然迈开四蹄,顺来时路往山坡上跑去了。
眼角余光能看见的,只剩了崎岖的山路,耳朵里能听见的,只有马蹄声响。
念真知道,他很清楚,坏事了。
自己这一去,绝对是凶多吉少,当然未必会被杀,但能完完整整下山的可能性着实低之又低。但……上山,又似乎是唯一的可行之策。
师兄中了一枪,怕是无法活命了,师父身上带着伤,若是就扔在此处不管,也必定奔赴黄泉。看这冯临川的模样态度,虽说霸道蛮横匪气十足,然而似乎又有什么更深层的东西能让人抱有一线希望。就好比他刚才说的什么“老者不可劫”之类言辞,莫非,至少,师父能侥幸获救?
若是那样,也好,反正距离要送达经书的净云寺也不算太远了,师父如果能被放下山,只要一到了净云寺,也就暂且太平了,至于折返时……
唉……若是一开始就不走这条路,何苦现在在土匪的马背上担忧什么折返?!
心中满是怨愤,却又不知该怨愤哪个,念真下意识把手腕上的念珠捏在手里,一颗颗捻过。此时此刻,他是真的希望佛祖有灵,能听见他的心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