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已近午夜,大厅中喝酒喧哗的人们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下来,焦急渴望的眼神投向二楼被白纱遮掩住的白玉高台。黑衣公子也看了一眼那白玉高台,眼中的玩味更浓。
突然大厅中的灯火全都熄灭的,一直站在黑衣公子身后的金发男子警惕地握紧了腰间的软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台方向,警觉的神情像一只随时会发动攻击的敏捷的豹。黑衣公子安抚地轻轻笑了一声。这时大厅的侧门走进来了四个提着宫灯的少女,她们分站在大厅的四角,昏暗的烛光甚至不能照亮眼前景物的大致轮廓。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盯着在烛光下有些微微发亮的白玉高台,有人屏住了呼吸,有人的呼吸加重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白纱后宽大的窗户被缓缓打开,清冷的月光撒进来,照在高台上侧身而坐的人身上,在遮住其身形的白纱上投下一片美好的影。模糊的阴影只能分辨出白纱后的人没有束发,身穿宽大的衣袍,分辨不出男女,也看不出相貌,但就这模模糊糊的影却有夺人魂魄的魅力。
白纱后的人缓缓拿起一只箫,细瘦的手指轻轻移动,圆润轻柔,幽静典雅的声音自白纱后传出,悠扬的曲调像在为听众描绘一副色彩斑斓的图画,无论吹奏者表达的意境听众是否真的明白,但大家都在那抑扬顿挫的曲调中感受到了无限的生机和爱意。看着白纱上手指灵活跃动的人影,大家都痴了。
一曲在所有人都未回过神的时候终了了,大厅中瞬间明亮起来的光惊醒了依旧出神的众人,再看那白玉高台,吹箫的人已经不出所料的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大家未注意到的大厅中一坐一立的两人。
在揽月阁,倚窗而立的留仙居大老板静静听着那动人的箫音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箫音停了,年轻的大老板脸上笑意更浓,他一心等着他的摇钱树回来。
那样飘然如仙的人,那样惊世的才华。他也是需要听众需要被了解的啊。
他抬头望了望依旧明亮的圆月,带笑的眼眸中一丝光芒银鱼般划过。
如果这俗世凡人不能了解他,那就——仰望他吧。
演奏完毕的人儿从窗中掠下迈步走向揽月阁方向,身后意外出现了一把温和却隐隐透着命令的声音。
“这位——”,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说话的人迟疑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还请您先留步”。
被拦住的人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掠过屋顶向围墙外飞去。黑衣公子看着飞快逃走的红衣人有些微微的错愕,下意识地朝着红衣人离去的方向箭般追去。
掠过屋顶,掠过街道,身边的景物已由车水马龙变成了茂密的树林,黑衣公子和红衣人之间的距离没有缩短,同样也没能增加。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黑衣公子和红衣人都有些惊讶,一直紧随其后的金发男子终于跟不上主人的步伐,只得被落的越来越远。他的眼中是深深的愧疚和自责,但还是努力地朝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追去。
有些事情光靠努力是不能达到顶峰的,天赋所决定的往往是人最终所能达到的高度。
黑衣公子看着前方如飘飞的花瓣般美丽却速度极快的红衣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吃惊。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轻功步伐。说是轻功,还不如说是典雅庄重却也优美轻快的舞蹈。红衣人披散在身后的长发飞散开来,像最自由自在的风,绯红的衣袍如猎猎燃烧的火焰。他们在皎洁的月光和被月光拉长的树影中穿梭,似乎这天地间再无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终于,红衣人在一棵数的顶端停了下来,黑衣公子也停在了离树不远的地面上。树顶的人缓缓转了过来,绯红的衣袍安静垂下,像这世界眉间的朱砂一点。
梵音唱念般的声音缓缓响起。
“不知公子执意要追到在下究竟是有何见教?”
看着树顶垂袖站立的红衣人,黑衣公子有些怔忡。就算他定力绝佳,就算他已修得喜怒不形于色,就算他每天都在看着自己样貌不错的脸庞,他还是有些恍惚。那——是一个仙人般的男子啊。
雪白的脸庞在月光的映照下变成了另一轮满月,漆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殷红的薄唇微抿着,那即使在夜里也依旧耀眼的红衣包裹住修长的身躯。他在树顶俯视着他,那神情像是在俯视这世间的花鸟虫鱼,满含感情,却又不见一丝情感。
“原来,赤月是男子……”,黑衣的公子有些失神的喃喃自语。
树顶上的人微皱起了眉。原是赞赏他轻功的精妙才停下来相见,没想到,他追来竟是为了如此无聊的问题。转身欲走时却再一次被叫住。
“赤月公子请留步,在下追赶而来并非心怀不轨,只是赞叹公子的惊世才华。公子刚才一曲把万物经过无边黑夜,在朝阳照射下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和强大生命力的情状,以及万物对太阳的感激、对生命的热爱之情表达的淋漓尽致,实在令人钦佩”。
黑衣公子已经脱离了最初的惊异重新侃侃而谈起来,温和的语调间隐藏着庞大的自信。他仰头看着树顶的红衣男子,唇边是一抹随意的浅笑,但地势上的高低似乎不存在了,他仿佛是和他坐在夏日阴凉的大树下谈论着某个感兴趣的话题般自在随意。
红衣男子回过头来,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他看了树下的人一眼,淡淡吐出两个字:“多谢”。
看到红衣男子转身再次想要离开,黑衣公子又赶忙问道:“敢问公子可是要回留仙居?”
“是”,一样好听的声音,一样没有感情。
“那在下可否与公子同行?”
“不劳烦公子了,您的随从已经赶来了”。
话音刚落,金发男子已轻轻落在了黑衣公子身后,警惕的看了看树顶的红衣人。
“相逢即是友,赤月公子就不问问在下的名字?”,话一说出,黑衣公子自己都有些意外。像鹰般只知道盯着自己目标的人竟会对一个刚刚见面的人说这种话?!
“不用,本是萍水相逢。在下告辞了”,说完,也不等黑衣公子说话就离开了。
黑衣公子看着红衣男子离开的方向,英俊的脸上露出阳光般的笑意。半晌,温和的声音从他嘴里传出。
“班烨,这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哩。看来我们在昆吾的这段时间会比想象的有趣哩”。
红衣男子回到揽月阁一眼就看见屋内团团转的狮子王。看到红衣男子回来,白色锦衣的贵公子飞扑过去,一迭声地问道:“清,清,你去哪儿了?你上哪儿去了?我都急死了!又不能出去找你,我还以为你被坏人捉走了哩。清,你一点儿都不怕我担心……”,说到后来声音里已充满了仿佛全世界所有人的委屈。红衣男子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师兄,有些不能理解他是怎么用这种性格管理好敛魂和留仙居的。
“我没事,只是回来时被人拦住耽搁了些时间”,红衣男子语气平淡的就像在说回来时遇见了一只兔子,但听在某人耳朵里就像是他遇见了一帮悍匪猛贼。
“清!”
这一次是尖叫出声,然后开始绕着红衣男子飞跑,边跑边语无伦次的发问;“清你没事吧?有没有怎么样?被占便宜了吗?你为什么不跑?你叫我名字了吗?是男的女的?是色狼吗?对了,你还好吧?不要伤心啊……”
红衣男子头晕地拉住自己的师兄,波澜不惊的心里升起些无力感。
“我没事,只是说了两句话而已”。
柒凡将信将疑地再看他几眼,埋怨地说:“清啊!没事你应该早说,害我担心好半天,以后遇见陌生人要提前给我打招呼,知道了吗?看来你还需要一个能干的保镖啊,现在色狼很多啊……”
红衣男子听着他越来越离谱的话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得转移话题。
“柒凡,我这一个月去了很多地方哩”,被染上感情的声音异常迷人。
“真的吗?你又遇见什么好玩的东西了吗?快给我讲讲,快啊,你倒是说啊!”
喋喋不休的人终于放弃了唠叨,他拉扯着红衣男子朝卧房走去,一脸孩童期待大人讲故事时的神情。红衣男子被他拉扯着,似是习惯了师兄的孩子气,永远波澜不惊的眼底涌上了一丝宠溺。
看来,今晚又别想好好休息了。
也罢,和一起长大的师兄把酒赏月也算是人生极乐了吧。
屋内,欢笑之声彻夜不散。屋外,一轮圆月静静守护着这安详沉睡的城。
第三章
转眼又快到四月十五了,留仙居的老板柒凡这次学聪明了,他很早就给他的摇钱树燕清师弟捎了口信,让他务必及时回到留仙居,还顺便朝他抱怨只能在留仙居当苦力不能出去玩的自己有多可怜。远在他国和一些隐士饮酒畅谈的燕清看见师兄的信件时也有些愧疚。
柒凡也是自由懒散的人,自幼放浪不羁,立志要游遍名山大川,最是受不了半分约束。但自从懒云让燕清和柒凡一起掌管敛魂,柒凡就主动接下了象征最高权力的金铃和敛魂的一切事物。他只给了燕清一只玉玲,并宣布玉玲拥有和金铃一样的权利,拥有玉玲者可以使用敛魂的一切力量。后来,为了更好的收集情报,也为了使敛魂更加壮大,柒凡还开了这家留仙居,从此只得坐镇其中,与他梦想的名山大川遥遥相望。燕清知道原本也应该由他承担的责任现在都被柒凡揽了去,所以自己才能继续过喜欢的生活。每当他想向柒凡表示谢意都被他顾左右而言他的避开,于是,当柒凡提出每月十五去留仙居参加高级首领的会谈,并在留仙居演奏以吸引顾客时燕清便答应了下来。
把看完的信件收好,依旧一身红衣的燕清优雅地站了起来,他对着酒桌对面的白须老者微微抱拳,恭声说道:“还望悠来居士见谅,家中有事,燕清不得不告辞了”。
白须老者看着这个以前来和自己学琴,现在却比自己技艺更胜一筹的年轻人微微颔首。
这个似乎什么都已看破的年轻人也和这俗世有了羁绊吗?那也算是一件好事吧,毕竟脱离这俗世,也就不能得到这俗世的幸福和欢乐了啊。
“去吧,只是没能听到琴七公子新作的琴曲未免有些遗憾啊”,老者慈祥的说道。
“不妨事,只要有机会燕清自当再来上门讨教”。
“那好,一路小心”。
“悠来居士请保重,在下告辞”。说完,燕清便随着家仆离开了这位于深山之中与世隔绝却悠然自在的庭院。
太阳慢慢消失在远处的群山之中,瑰丽的颜色涂满了半边天空,青山顶端也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云朵们像是披上了五光十色的锦缎,在斑驳陆离的天幕中恣意的舞蹈,仿佛她们得到了永生的自由和平和。玫瑰色的光遍洒在这片看过了太多沧海桑田的土地上,似是在这土地上也能生长出代表幸福的花朵。
金光暗淡了下去,黑暗从天地的缝隙里渗出来,那灿烂的晚霞仿佛是天空最后一个美轮美奂的笑容。暮色无声地包裹住四月的江南,最初的星星羞怯地把美好的影嵌在静静流淌的水里,群山消融进黑暗,而月光像最纯净的泉水倾泻下来,似是可以洗去一切罪孽和污垢。
在昆吾国和赤霄国接壤处的一座小城里,黑衣的男子静静站在客栈窗前,狭长的凤目盛满了耀眼的银辉,嘴角的浅笑掩不住身上刀般锋利的气质,他望着远处被月光拉长的树影似是在想着什么。在他的身后,一个高大的金黄色头发的男子纹丝不动的站着,像一颗挺拔的树。
“这么快就发现大哥有其他的势力支持了?呵呵,看来我离开赤霄他倒以为是他的机会来了”。黑衣的男子淡淡说着,眼光依旧停留在那片树影里。
“是。我们的人发现大皇子身边似乎有人为他提供大量的金钱。自从主人离开后朝中大臣也有了些小动作”。金发男子恭声回答。
黑衣男子轻笑了一声,高傲的眼神中划过一丝鄙夷和狠辣,嘴角的弧度隐隐有一丝残忍。
“是吗?那些蠢货就交给大哥去拉拢吧,正好乘我不在时考验考验他们。班烨,好好盯着他们,我要知道是谁敢背叛我”。
“是,主人”。
“再加派人手盯着大哥,不要打草惊蛇,查出他背后的势力就好。让我们的人都夹起尾巴做人,告诉他们,我们要像准备攻击的蛇一样把身子盘起来”。
“是,属下知道了”。
说完这些后,黑衣男子终于抬起了头望向夜空中散射着银色光华的月亮。安静的夜里,悬在空中的月亮像碎了一角的玉盘。黑衣男子带笑的脸在月光中似乎有了些虚幻的温柔。
“班烨,快到这月十五了吧”,黑衣男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班烨有些困惑主人的问题,但还是认真回答道:“今天十三”。
“呵呵,那我们应该还能赶上赤月公子的演奏吧”。
黑衣男子伸了个懒腰,可能是回想起了那个站在树顶仙人般的男子,他的脸上又露出了玩味的神情。班烨吓了一跳,他睁大双眼骇然地看了眼前的主人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实在不能理解那个二十三年来一心只想着登上皇位的人怎么会特意赶去听别国风月场中的一个男人吹箫。
犹豫半天,班烨还是小声问道:“主人要返回汐妍城只是为了听赤月公子吹箫?”
“是啊”,黑衣男子随意笑笑,仿佛又看见了那月光下耀眼的红衣和一双寂静如秋水的眼睛。
“那是一个有趣的人哩,毕竟,能让我容凛觉得有趣的东西真是不怎么多啊”。
自称容凛的黑衣男子说完就离开了窗户,微翘的唇角似乎满是兴味盎然。窗外的月光像温柔的白纱轻轻张在大地上,仿佛也能被夜风吹得婆婆娑娑地晃动起来。世界如此静谧,像是万物都已进入了最安详的睡眠,有最美好的梦等着它们,而那静静悬在天幕上俯视着众生的月亮,是最温柔慈悲的神。
汐妍城外并不宽阔的大道上两匹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用力挥动着马鞭,在看见暮色中尚未关闭的城门时,骑在前面的黑衣男子轻笑了一声,终于减慢了马速,和他身后的金发男子一起进了城门。
十五晚上的汐妍城还是热闹非凡。依旧是一身紧身黑衣的容凛带着他忠心的侍卫班烨骑着马慢慢行走在汐妍城的街道上。这座江南小城虽位于昆吾国边陲,但景色宜人,民风淳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容凛不禁暗暗感叹:这个传闻中在全昆吾国内单单选中汐妍城的琴七公子真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转眼间就到了灯火通明的留仙居,容凛从马上下来优雅地站在大门口,班烨也紧跟着下马准备找人换能进入留仙居的腰牌,但容凛拦住了他。班烨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他放下手头的事快马加鞭赶到汐妍城却又不进留仙居了。容凛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淡淡吩咐道:
“班烨,你先去找家客栈休息,我自己去。晚上不用等我了”。
班烨有些犹豫,但想起上次被主人和赤月落下老远的事又有些泄气,他踌躇片刻,最后还是答了句“是,属下遵命,主人小心”就牵着马离开了。容凛没有理他,微笑着望了眼前的留仙居片刻后竟也离开了。
张灯结彩的留仙居像是天堂的入口般静静耸立在夜空中,门口的大红灯笼为寻找销魂欢愉的世人照亮了进入的道路。
从墙头翻进留仙居的容凛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轻轻走在布置的极美的花园中,有些惊异于留仙居过于严密的防守。花园里很静,和前面的软玉温香、莺声燕语似乎是两个世界。挺秀的树木,姹紫嫣红的花朵,干净的青石板路,泛着波光的池塘,月光中若隐若现的亭台楼阁,更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后花园。带着醉人花香的夜风吹拂在容凛身上,他的脚步极轻,警惕地在七拐八折的小径上穿行,寻找着那个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