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司令要出国,自己是跟还是不跟?他在小心眼儿里盘算起来。这年头,当个老百姓太受罪,就算有点钱,在怀里还没揣热就不知落谁手上了,跟着虞司令,至少人家吃肉,咱也能混点汤喝,亏不了。
想到这里,他一脸坚贞地搬出了口头禅:“我是司令的勤务兵,司令走哪我跟哪。”
见两人都表了态,虞昆山总结道:“既然想跟,那就跟着吧,横竖亏待不了你们。”
[3]
十一月的伦敦。
由于刚下过一场瓢泼大雨,淅沥的尾声还在阴霾天色下飘荡,湿冷便渗透了层层衣料直钻骨髓。
虞昆山不禁打了个寒噤,把黑呢长大衣的领口捂得更紧一些。
小孙一下船就很伶俐地打了伞,高高地给他撑着,家鹅似的伸长脖子,把脑袋也拱进伞下借光。
王栓与李魏一人提着两口大皮箱,淋得头发一绺一绺地耷拉下来,顺着脸颊直淌水珠子。好在两人都是野生粗长惯了,没把这点冷雨放在眼里,打不打伞并无所谓。
从客轮下来的人流挨挨挤挤地涌出码头,虞昆山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转头问身后一个穿着西装的青年:“你叫的车怎么还不来?”
青年叫唐容生,长相偏于斯文清俊,戴着副黑框眼镜。他是教会学校毕业的,又在英国留了两年学,装了一肚子全无用处的文学评论回国,找了几个工作都干不长,最后在远房亲戚的引荐下,给虞昆山做了陪同兼翻译。
“应该……快到了吧。”唐容生磕磕巴巴地答道。英文他说得滑溜且地道,当个辩论赛选手都没问题,但一说起母语,便觉得舌头不够用,尤其是面对虞昆山的时候。
这大约是第一次见面落下的后遗症——当时虞昆山正站在院子里,准备拿树梢上的麻雀练练手。唐容生在门口整理了一下领带衣角,想给这位看起来年轻文雅的老板留个好印象,一只汤匙大的雏雀飞过来,欢快地落在他抹了生发油而香气缭绕的头顶。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对方挑了挑眉,非常平淡自然地说了句:“别动。”随后抬手,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枪。
几根麻雀毛贴着鼻尖飘下来,唐容生脑中一片空白,耳鼓里充满风声尖啸似的剧烈杂音。
我中枪了?我死了?他在无法动弹的僵硬中反复问了自己好几遍,终于找回了点神志,惨白着脸,直挺挺摆出一副就义姿势。
虞昆山用白布抹着乌黑枪管,带着种漫不经心的倨傲与安抚,朝他点了点头,“还行,没有尿裤子。就你吧。”
唐容生满背冷汗这时才哗的一下倾泻而出。
打那以后,每当虞昆山跟他说话,他总不由自主地将那张雪白美丽的脸与上了膛的枪支、开了锋的刀刃之类的危险品联想在一起,心跳顿时加上,连带舌头也打结了。
又等了十来分钟,眼见天色越发黑沉阴冷,虞昆山打了个喷嚏,不耐烦地瞪了一眼新雇的翻译,很想要发火。
唐容生心急如焚地用手背擦了把湿漉漉的鬓角,忽然眼底一亮,刑满获释般欢呼:“来啦!车来啦!”
因为码头人多,汽车停远了点,一行人不得不从络绎的人群中穿过去。
“小兔崽子,干什么哪?!”
虞昆山猛地转身,看见一个细长条、双肩佝偻的洋小子,穿着有些邋遢,风帽下露出乱蓬蓬的红发和布满雀斑的脸。
他的右手被王栓扣住,拼尽全力想要抽出来,却像被铁镣铐套住般撼动不得,便用一双灰绿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嘴里叽里咕噜的一串串往外冒。
虽然语言不通,但天底下咒骂的架势大抵都一样,王栓根本不屑理会,对虞昆山说:“小毛贼一个,爪子掏你兜了。”
虞昆山不在乎口袋里那几张英镑,也懒得同这种鸡零狗碎的货色较真,随口道:“揍几下就算了,省得浪费时间。”
唐容生在旁边插嘴:“其实可以交给巡捕处——”
红发小子见他们分了神,左手从怀里掏了把匕首,闪电般朝王栓肚子上插去。
“理——啊!”唐容生的后半句转为一声尖叫,惊吓地瞪大了眼睛,只见锋刃的寒光闪了一下,他眼前一花,再度看清时,那把匕首变戏法似的到了王栓手里。
王栓拈着匕首,在粗糙的指间极灵巧熟溜地转出几圈花,皮笑肉不笑地龇了龇牙:“玩儿这个,我是你祖宗!没眼色的东西,今天老子就替祖师爷教训教训你。”说着手起刀落,将匕首整个扎进对方小臂,上下穿了个通透,从另一头露出一截血淋淋的刀尖。
唐容生的惊叫混在哀嚎声中,再一次响起来。
王栓撒了手,抬腿在抱着胳膊惨叫的红发小子身上一踹,“滚吧。”
那小子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唐容生眼前还晃动着血腥的画面,饱受冲击地颤抖了嘴唇。从小到大,见血最多的一次,是同学上火流鼻血,如今脸色苍白地看着若无其事的王栓,他觉得此人简直就是个穿便衣的阎罗王。
王栓俯身拎了皮箱,见虞昆山新招的小白脸直眉楞眼地盯着自己,没好声气地催他:“走啊,发什么傻!”
唐容生望向其余三人:虞昆山已经坐进车里去了,李魏接过箱子正往后备厢里塞,小孙一边收伞一边嘀咕着肚子饿……
所有人都如此神态自若、反应冷淡,仿佛这是件风吹树叶般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事……难道我的反应才是不正常的?唐容生愕然且茫然了。
迈着轻飘飘的步子上车,他生出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乘坐的列车突然被扳了道,要开到另一条不明方向的铁轨上去了。
租来的汽车将他们连人带箱子运到一家旅馆的台阶下。
四季旅馆是维多利亚时代风格,外观看起来颇为豪华端庄,但因雨势又大了几分,虞昆山没有观赏的心情,直接进了大堂,一心想找个装满热水的浴缸把自己弄清爽。
唐容生到柜台办理登记手续,领了房间钥匙。
唐容生领先上了楼梯,结果在拐角处,与一个下楼的洋人狭路相逢。
那男人金发蓝眼,高鼻薄唇,五官挺拔端正,嘴角叼个烟斗,西装很随意地敞了几个扣,显得有些玩世不恭。
隔着两层台阶,他低头,虞昆山抬头,两人正正对了个眼。
三秒钟后,虞昆山收了目光,靠向楼梯右边——那人也往左手边挪了挪;他皱眉,转向左边,那人不知是故意还是凑巧,又挪向右手边,带着一脸做梦似的怔忡之色。
虞昆山按捺着恼火,冲口说了声:“借过!”
那人身体微震,像是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面上露出极端惋惜的表情,嘴里咕哝了一句。
虞昆山怒了。
就算不太在意嗓音问题,面子上也容不得旁人的小指尖碰一碰,更何况是个看不顺眼的洋鬼子。扬手就给了一巴掌,顺势推开他,噔噔地上楼。
那洋人捂着半边脸,因为太过震惊,站着动也不动。
小孙拖着个硕大的皮箱,尾巴似的跟在后面,一脸幸灾乐祸的笑。
走在最后的王栓很瞧不上眼地发表了一句评论:“好好的你非堵他路,这不找抽吗?”
“夏尔——”老板娘从背后的酒瓶架上拎出一只烟斗,从柜台里探出头来,“你的宝贝飞过来把我的宝贝砸破了……那可是好酒啊,你不会不打算赔偿吧?”
“别取笑我,苏茜,我已经够倒霉的了。”夏尔沮丧地走下楼梯,拖了张椅子坐在台边,“这一伙人哪儿来的?我看着像中国人。”
苏茜把额角卷曲的棕发掠到耳后,“猜对了,确实是中国人。”
“为首的那个,我没见过比他更漂亮的东方人了。”夏尔感叹道,同时感觉脸颊上又辣辣地疼起来,“就是脾气太火暴。”
“大概你在什么地方犯了他的忌讳——这些东方人,总是有很多忌讳的。”苏茜耸耸肩,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朝他挑起细长的眉:“你的异国情调狂热症又发作了?哦不,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这伙人,尤其是打头的,我保证他不是你愿意招惹的类型。”
“为什么?又是女人的直觉?”
“信不信随便你。”苏茜撅了一下猩红的嘴唇,忽然前倾上身,压低声音说:“我听见那个小跟班叫他‘司令’。”
最后一个词她用的是变了调的中文,夏尔更加变调地重复了一遍,问:“什么意思?”
“大概是……军事指挥官、将军的意思,你知道的,我能听懂许多国家的语言。”
夏尔戏谑地笑起来:“是很多种,每种仅限‘住几天’、‘多少钱’之类,我知道。”
苏茜白了他一眼。
“他才多大,二十?二十一?将军,这怎么可能!”
苏茜翻了翻登记簿,朝他做出个胜利的表情,“三十二,亲爱的,他比你还大五岁呢。”
夏尔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这不可能!他看起来——”好吧,不少东方人看起来确实要比实际年龄小一些,而这个更加特别——就像个精工细做、形态完美的白玉雕像,应该摆放在黄金与香木装饰的柜子里小心保管,无论如何也跟军队、战场之类的词汇扯不上关系!
夏尔沉浸在思绪中,抓起烟斗无意识地起来,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有点难为情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苏茜伸手:“赔偿费。”
夏尔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大面额的钞票,压在她掌心。
苏茜攥着钱,笑眯眯地将登记簿推过去:“我猜应该是第一行这个……你会看中国字吗?不会?我也不会。祝你的好奇心早日得到满足,男爵阁下。”
夏尔清点了一下这个月跑去四季旅馆的次数——没有一打也有十趟了,期间他见到那个中国人,发现他的脖颈缠着白纱绷带,也不知是否受了伤。对方出入间脚步如风,身边总伴着两名以上的随从,他找不到搭讪的机会。
这让他生出了一丝挫败感,但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情也随之越发浓烈。
好吧,被一个来自古老国度的神秘美人吸引,听上去也不算太丢脸的事……坐在柜台边喝着苏茜倒的酒,夏尔自我安慰道。
想买小道消息吗?这句话成了苏茜新近的口头禅,如愿地赚到钱后,还能附带个小小的取笑,这令她很是开心。
“前些天中国‘司令’去医院动了手术,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现在还说不了话。”
难怪他的声音那么粗噶嘶哑……那时我一定伤到了他的自尊心。夏尔内疚地想,连带挨的那一记耳光也觉得理所当然了。
“听说‘司令’想在市区买栋好房子,翻译官唐先生还托我帮忙打听房源。”
夏尔眼底一亮:“买房子?他要在这儿定居?”
[4]
“你那房子是什么情况,说说看。”王栓在沙发上架起腿,开门见山地问。
虞昆山很悠闲地坐在窗前的小圆桌边喝茶。因为手术后要禁声一段时间,与人交流全靠表情与纸笔,他嫌麻烦,干脆诸事不管,统统丢给王栓去打理。
夏尔一心两用,既要对出售的房子大加赞誉,又要控制视线不能太明显地滑向窗边——天气太冷,外面是冰天雪地,屋里燃起了壁炉,仍感觉到寒意。虞昆山嫌西装不够保暖,穿了件黑缎面的对襟袄子,下身是同色的棉裤,双腿交叠着翘出修长的线条。夏尔满怀感触地看他剪裁合度的腰身,与袖口上金线绣制的云龙纹,觉得这装束充满了异国风情,实在是漂亮。
王栓听着唐容生的同步翻译,就觉这洋鬼子表情不大对劲。他沿着蓝眼珠斜视的方向一望,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猛一拍茶几:“干你娘,你到底是来谈生意的还是来过眼瘾的?!”
这一喝可算是声若洪钟了,把正走神的夏尔震得一哆嗦。
他转头望向唐容生。可惜唐翻译官虽然敬业,脸皮却太薄,不能翻译出“干你娘”的精髓,只好含糊地说:“王先生希望你把注意力放在我们要谈的生意上。”想了想,觉得有些意思还没表达清楚,又补充了一句:“他不喜欢有人一直盯着虞先生看。”
为什么?这也是中国人的忌讳之一?对面这个看起来不像随从、更不像良民的男人,和“司令”是什么关系?夏尔压下种种疑惑,带着得体的微笑说:“再介绍下去就有自吹自夸的嫌疑了,如果先生们有时间的话,不妨去实地看一看?”
王栓听了翻译,觉得这洋鬼子罗嗦半晌,就这句话说得在理。
虞昆山放下热茶杯子,伸了个懒腰。他并不乐意在如此冷的天气外出,但买房又是比较迫切的事。旅馆人多嘴杂,住得也不舒服,还是花笔钱,先购买一处满意的房产——两人的家当有一半已折合成英镑存入银行,数额巨大到令一般富豪汗颜,因而并不为开销发愁。
长官点了头,下面的人就跑来跑去地忙碌起来,开车的开车,拿外套的拿外套。
虞昆山穿好大衣,裹上围巾,戴了顶黑色呢帽,长身玉立地出了旅馆,坐上新买的汽车。
王栓坐在他身旁,见他从台阶到车厢短短几分钟,一张白脸就在鼻尖冻出了红晕,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记得以前你没这么怕冷,是不是体虚?最近好像又瘦了。”
虞昆山自己也感觉身体状况是不如从前了,回想一下,大约也就是从两年多前,以为王栓阵亡的那段时间开始,寝食不安,胸口始终堵着一口舒不出的气,以至于把自个儿身体都糟蹋坏了。
个王八蛋,还不都是你害的,现在倒像个没事人似的来说我!他无声地张了张口,恨恨然揪过对方的手掌,像要抠出血痕似的用力划拉:虚你妈个屁!嫌老子瘦?
王栓因为一双手皮糙茧厚,并不觉得特别疼,便任由他抓挠,嬉笑着答得顺溜:“哪儿能呢?看着瘦,抱起来还是挺有肉的——要是再胖点儿,那手感就更好了。”
虞昆山一贯认为自己的体形很匀称标准,被他这么一说,不由产生了动摇:难道真是偏瘦了?会不会影响到身体健康?嗓子已经闹得够呛,要是再弄出什么毛病来,有钱也没命享,白白便宜了这土匪王八蛋!不行,等打理完房子的事,还要聘俩手艺好的厨子,都说药补不如食补……
王栓注视着他若有所思的侧脸,眉头微蹙,嘴角轻抿,指尖还紧扣在自己手上,忽然间生出了一股极大的庆幸——自己也没做过多少善事,老天怎么就把这么个人送到眼前了呢?
老子费了多少周折才把他弄到手。王栓心里热乎乎地想,不管以后有钱没钱、命长命短,这辈子也他娘的值了!
实地查看的结果,是从司令到勤务兵一致都很满意。当然,勤务兵的意见是忽略不计的。
房子确实好,一栋三层的洋楼带前后花园,刚盖没几年,内外装修都属上乘,地段繁华又不失幽静,住起来应该是非常之舒适的。价格虽然稍稍贵了一点,但总归物有所值。
在夏尔的极力游说下,虞昆山发挥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当场签订合约,迅速完成了房产交割,又因做过卫生可以随时入住,一行人便准备回旅馆搬行李过来。
购房款则需等到翌日,银行营业后才好交易。
迟一天早一天收款夏尔倒不太在意,他出售这栋房子的原因,并非因为急需用钱——相邻的那栋也是他的房产,他目前就住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