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一)——尼罗

作者:尼罗  录入:01-16

顾承喜穿着新制的棉衣,生平第一次坐了火车又坐了汽车。一路眼花缭乱着进了北京城,他的头是新剃的,脸也刮得干干净净,照理说是无懈可击了,然而一手按着自己的右大腿,他的伤腿始终是随着心在抖。

最后,汽车停在了两扇朱漆大门之前。一名戎装笔挺的青年在外为他开了车门,又低着头对他一笑:“顾爷,过年好。有日子没见了,身体恢复得还好?”

顾承喜把一条腿伸到了车外,脚踏实地之后抬了头。对方的声音和相貌他都还认识,他知道他叫马从戎。马从戎一手搭在车顶,一手背在身后,翩翩然的带着一点公子相。顾承喜凭着一身的新衣掩护了自己的羞怯,马从戎对他谈笑风生,他也回了个笑:“挺好的,没大事了。”

马从戎不着痕迹的将他打量了一番,随即将背着的手伸向朱漆大门:“请进吧,顾爷到的时间很合适,我们大帅今天正好清闲。”

顾承喜一辈子没当过“爷”,马从戎一口一个顾爷,勾出了他满心的惶恐。他的身手一贯最灵活,然而小小的汽车却是困住了他。狗熊出洞似的,他笨笨的探身落地见了天日。马从戎身姿笔挺的转向前方,一边领着他往大门里走,一边用眼角余光瞥了他的步态。顾承喜也是个大个子,因为个子大,所以一举一动都醒目。紧赶慢赶的追着马从戎,他的右腿明显是要跟不上。

右腿断过骨头,养了两个月,还没养好。腿跟不上,眼睛也跟不上。他且行且东张西望。门内是个宽敞的大院子,衰草枯杨到了冬季,依然被修剪得规规矩矩。大院子迎面立着一座中西合璧的大楼,楼下围着抄手游廊。顾承喜直了眼睛,心想平安真阔,一个人住一座楼。

然而马从戎带他踏上游廊,绕过了大楼继续往后走。偶尔有勤务兵或仆人从周围经过,见了他们全都垂首侍立,成了小避猫鼠。

顾承喜走出了汗,糊里糊涂的又穿过了几座月亮门,连着见了几座或巍峨或精巧的楼院,总以为该到平安的家了,然而全不是。所以后来他忍不住了,试探着去问马从戎:“大帅家里……是不是人多啊?”

马从戎莫名其妙了:“非也,何以见得?”

顾承喜知道自己问错了话,但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大帅家里……房子真多。”

马从戎哑然失笑了,体谅他是个乡巴佬,没见识:“前头的大楼,是我们大帅见外客的地方。这边的小楼,是我们大帅做学生时的书房。那边的房子院子,是当年老夫人住过的。现在我们大帅住的是老帅的楼,天气热了,还会搬回后面的小园子里。小园子里景致好一点儿,当然,冬天是没什么好看的。”

顾承喜被他说出了一脑子乱麻,没大听懂,只能身不由己的紧跟慢赶。终于走到了一座白色的二层洋楼前,马从戎停住脚步,又侧身对着楼门一伸手,微笑着告诉他:“到了。”

顾承喜傻乎乎的点头,没说出话。拖着右腿上了台阶进了楼,扑面的暖风立刻熏出了他满头满脸的汗。脚下虚飘飘的不踏实,一步一步都像是走在了云里。拘谨的垂下了头,他发现自己脚上的新棉鞋已经陷入了厚厚的地毯。地毯无边无际的铺向四面八方,五龙捧日的巨大图案正对了前方楼梯。左右两边一边是白墙,另一边开了门,垂着晶莹剔透的珠帘子。隔着珠帘,依稀可见帘后是个小厅,厅里的陈设仿佛是珠光宝气,仿佛是的,因为帘子闪烁着光芒,刺了他的眼睛。

随着马从戎上了楼梯,他走过二楼长长的走廊。一颗心直跳到了喉咙口,他一口接一口的咽着唾沫,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来。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也许老死不相往来才最合适。

可是,他真的很想念平安。分离了两个多月,平安本人的影子都虚幻了,唯有他的想念永远真实。

随着马从戎停在了一扇门前,他看见马从戎抬了手,不轻不重的敲了门。

然后握住黄铜门把手,马从戎缓缓推开了门,同时对着顾承喜一点头,轻声说道:“顾爷,请。”

顾承喜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棉裤两侧,直挺挺的,茫茫然的,通过了房门。

房门无声无息的关了。他往前看,看到一张硕大的写字台后,坐着他的平安。他的平安是西装打扮,上身箍着一件青缎子马甲。右小臂横撂在写字台沿,衬衫袖扣是亮晶晶的一滴水。

顾承喜看着他的平安,他的平安也在看他。霍相贞侧身靠着大沙发椅的靠背,微皱着眉头注视了前方的顾承喜。仿佛是第一次认识顾承喜,他发现顾承喜是个松散的大个子,大得不上台面,和书房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所以还是不可思议——他和顾承喜的关系,不可思议,是个荒谬的梦,而且不堪回首。但是救命之恩大过天,所以一笔旧账,他不能翻。

正当此时,顾承喜缓缓的弯了腰,轻轻的出了声音:“大帅。”

霍相贞垂下了眼帘,不愿继续正视他:“腿好了吗?”

顾承喜痛苦的面对了地面,霍相贞的目光和语气都让他无地自容:“还有点儿瘸,不耽误走路。”

霍相贞端起手边的茶杯,无声的抿了一口。热茶通过口腔,不知怎的,让他联想起了顾承喜的舌头。两道眉毛瞬间拧了一下,他放下茶杯,几乎作呕:“我在盐务局给你留了个差事。你救了我一条命,我没的报答,所以许你个前程。进了衙门好好干,我的人有了升腾,我的脸面也添光彩。”

双手一按写字台沿,他起了身。单手插在裤兜里,他开始来回的踱步,仿佛写字台前横着雷池,他原地打转,保持着他和顾承喜之间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房子也给你找好了,到时我再拨几个人给你使唤。一会儿马从戎会带你去账房取一笔款子,你先用着。不够直接找马从戎,我吩咐过他,他会负责你的花销。”

他认为自己已经为对方设想得很周到,然而顾承喜向他抬了眼,却是轻而坚决的说道:“大帅,我不要钱,房子和差事也可以不要,我只想要……要我的表。”

此言一出,霍相贞意外之余,不由得垂眼看了自己的左手腕:“表?”

顾承喜定定的盯着他看:“你说过给我。”

霍相贞沉默了片刻,然后答道:“让人带你去洋行再买一只新的好了。”

顾承喜摇了摇头:“我只要你的。”

霍相贞对着他抬起了头,右手抚摸着左腕的表盘:“它……它是我的未婚妻生前送给我的。对我来讲,它是个珍贵的纪念品。”

顾承喜死皮赖脸的,斩钉截铁的告诉他:“我不管是谁把它送给你的,我只知道你已经把它送给了我。你是大人物,还要说话不算话吗?”

霍相贞望着顾承喜,知道他的意思。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他摘下了手表,然后迈步走向了顾承喜。

停在顾承喜面前,他将手表又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摸了一遍。最后一横心,他把手表递向了顾承喜:“拿去吧。”

顾承喜伸出了一只手:“我不会戴。”

他是实话实说,不是得寸进尺。他真不会戴,如同当初他不会摘。

霍相贞从鼻子里呼出了短短的一股气,介于不耐烦和苦笑之间。将表带套上了顾承喜的腕子,他“喀哒”一声,摁上了表带的暗扣。将表盘转到了腕子上方,他恋恋不舍的,又用手指蹭了蹭表蒙。指尖无意中划过了顾承喜的手背,顾承喜哆嗦了一下。

随即猛的对着霍相贞一鞠躬,他转了身,忍着一腔酸楚的泪往外走。不是一路的人,不在一个世界。一个是天,一个是地,而他又如何才能翻天覆地?过于灵活的左腿和过于笨拙的右腿结了绊子,让他一路扶着墙走了个东倒西歪。候在走廊的马从戎见了,连忙去追:“哎,你跑什么?”

顾承喜不跑不行了,他想回家,回他那个黄土蔽日的小县城里去。起码在那个小土窝子里,他能挺得直腰抬得起头。

跌跌撞撞的冲下楼梯,他被一群勤务兵阻住了脚步。水晶帘子高高掀起了,勤务兵们从帘子后面抬出了一架紫檀框子的大穿衣镜。穿衣镜碎了一角,勤务兵们显然是要把破镜子运走。顾承喜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镜子,受了惊似的停在镜子前,他被镜中的人吓了一跳。

在进京之前,他明明已经给自己预备了最好的衣裳——最新的棉花,最贵的料子,加钱让县里最有名的裁缝赶了工。他以为自己已经是体面到极致了,可是大穿衣镜呈现给他的影像,却是个窝囊臃肿的傻大个儿。他的绒面棉鞋,他的黑布棉裤,他的缎子面大棉袄,他刺猬似的脑袋,全都可怜又可笑。他在火车上已经用毛巾使劲搓了脸和脖子,可是和旁边的马从戎一比,他还是不干不净的糙。

他对着大穿衣镜愣了,而未等他回过神,镜子后的楼门一开,一名少年跳跃着进了来。抬手一指大穿衣镜,少年扯着大嗓门问道:“嗨!昨天晚上我弄坏的,现在你们才给搬走?”

一名小勤务兵陪着笑容开了口:“白少爷,昨天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大玻璃镜配,大帅说碎了一角也能将就着照,所以就等到现在才搬。”

少年穿着爱尔兰花格子呢上衣,头上歪戴着一顶学生帽。一边张嘴一边转向前方,他仿佛是预备着继续说话,然而冷不防的见了顾承喜,他当即一耸肩膀:“哟,这是谁啊?”

顾承喜呆望着少年,少年太漂亮了,一张脸冻得白里透红,鲜艳娇嫩得如同花瓣,配着斜飞的长眉和清澈的大眼睛,他一颦一笑都像是带着戏文。

身边的马从戎开了口,替他回答:“白少爷,这位顾爷救过大爷的命,当时您没在场,不知道。”

白摩尼一扬头:“我怎么没在场?我怎么不知道?我只是没见过他而已,让你说得我好像根本没去似的!”然后他对着顾承喜不伦不类的一抱拳:“你是好人,我谢你啦!”

话音落下,他咕咚咕咚的跑上了楼。马从戎不屑的一笑,随即对着顾承喜说道:“顾爷你跟我往这边走。这帮家伙也够可恨,早不搬晚不搬,非得这时候挡咱们的路。”

顾承喜站在原地没有动。

镜中人和镜外人一起刺激了他。真的要走吗?一步迈出去,从此可真就是天归天、地归地了!

看看平安的家,看看平安家里的人,平安养的狗大概也比他高贵百倍!不能走,怯也不能走,怕也不能走!走了,就回不来了!走了,这辈子就连平安的边都摸不着了!

拖着右腿向后一转,他涨红着脸开了口:“马副官,我不走,我还有话对大帅说!”

第十三章:交错

白摩尼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兴致特别的好,冲进书房之后二话不说,直接开始对着霍相贞载歌载舞,哼哼呀呀的满屋转圈。霍相贞坐在写字台后,本是在沉痛缅怀着自己的手表,冷不防的看了他的洋相,不由得抬头笑问:“疯了?”

白摩尼将双手交握在了胸前,摆了个要唱西洋歌剧的姿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对着霍相贞一伸手,同时走腔变调的曼声唱道:“大哥——带我去上海玩——好不好——”

霍相贞向后一靠,彻底笑了:“小崽子,你又闹的是哪一出?我没时间带你去上海野跑。”

白摩尼不唱了。向前走了两步,他“啪”的一声,把上半身拍上了写字台。双臂长长的伸向了霍相贞,他仿佛是浑身的皮肉全在做痒,赖唧唧的不撒娇不行了:“大哥啊……”

没等他把话说完,书房的房门忽然被人轻轻的敲响了。响过之后即刻一开,马从戎并不给他恢复原形的机会,故意请家里外头的人一起欣赏白少爷撅向门口的屁股:“大爷,顾爷说还有话要对您讲。”

霍相贞很意外,几乎吃了一惊。一扯白摩尼垂到自己腿上的手,他低声说道:“你出去。”

白摩尼溜下大写字台,回头看了顾承喜一眼,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快步离了书房,马从戎也一如既往的关了房门。

霍相贞把两边胳膊肘架上了写字台,遥遥的问话:“还有事?”

顾承喜彻底的不看他了,垂着头喃喃说话:“大帅……我、我不想去盐务局,你……您能不能让我当个兵?您是带兵的人,我……我……”

霍相贞明白了。将手边的一支自来水笔投进瓷笔筒里,他答道:“可以。”

一句“可以”,截断了顾承喜的语无伦次。顾承喜心中天大的事,放在霍相贞的口中,只不过是“可以”或者“不可以”

顾承喜深深的鞠了一躬:“谢谢大帅。”

霍相贞无言的挥了挥手,可惜顾承喜垂着头,不能领会他的示意。于是霍相贞只好额外的开了口:“去吧。”

顾承喜晕头转向的往外走。房门一开,他听到后方的霍相贞喊道:“马从戎!”

马从戎和他擦肩而过进了书房,留他一个人站在了幽暗的走廊里。走廊的另一端开了一扇门,门内有人在哼着古怪的小曲。忽然哼曲的人向外一探身,顾承喜看清了,认出那是活泼美丽的白少爷。白少爷已经脱了外衣摘了帽子,衣衫不整的趿拉着一双兔毛拖鞋,是个随时要就寝的模样。对着顾承喜一挑眉毛,白少爷屈尊纡贵的笑了一下,紧接着缩回了头。

顾承喜没有笑,因为感觉白少爷似乎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条通人性的好野狗。

片刻之后,马从戎出了书房。一边关门一边转向顾承喜,马从戎压低声音笑问:“不想去盐务局了?其实盐务局挺好,是个肥衙门。”

顾承喜倒是感觉马从戎更可亲一点:“我……我想跟着大帅做事……”

马从戎带着他往楼梯口走,声音始终是很低:“也对,有大帅提携着,从军比去盐务局更有前途。你等着,我必定给你掂量个好位置,你认字吗?”

顾承喜思索着答道:“我小时候念过几天私塾,报纸差不多能读通……”

马从戎一点头:“好,够了。本来也不用你做学问。”

马从戎带走了顾承喜。出楼门时勤务兵还在搬运大穿衣镜,于是顾承喜得以又照了一次。把自己的全貌深深印在心中,他狠狠记住了自己今天的熊样。

顾承喜成了霍相贞心中一根刺,埋伏在心底,时不时的扎他一下,让他一疼或者一惊,可又扎不出他的血。起身慢慢的踱向了门口,他想去看看白摩尼。然而房门一开,马从戎欲语还休的向他一笑:“大爷,人送走了。”

霍相贞一点头:“嗯。”

马从戎迈步进房,顺手关了房门:“大爷,盐务局的缺,顾爷不要了,是不是……”

霍相贞又一点头:“给你了。”

马从戎微笑着堵住了他:“还有件事,想求大爷帮忙说句话。”

霍相贞抬头看了他:“嗯?”

马从戎垂了双手,站成了顺顺溜溜的一棵树:“内务部的前次长何克柔,自从卸职之后,也在家闲了一年多了。近来他得了个门路,想进财政部,但是竞争的人太多,所以他辗转的托了我,想投到大爷门下。凭着大爷现在的声威,随便发句话,比什么后台都硬。而何克柔也有几分才气,他……”

不等马从戎说完,霍相贞沉声问道:“他要去财政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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