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二)——尼罗

作者:尼罗  录入:01-16

拎着包袱站起来了,杜国胜忍不住又问道:“摩尼,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吗?你说出来,我俩给你弄去!”

白摩尼对着他们一摇头——他想去东交民巷的白俄馆子里吃西餐,想到北京饭店上去跳华尔兹。

杜家双胞胎收回了大洋,然而比付出的时候更难受,几乎是受了折磨。并肩站在屋子中央,他们舍不得走,可是一动不动的站着也窘。杜国风拎着包袱,杜国胜拿着杜国风的脏军装,两人并肩打了立正,望着白摩尼发了呆。

白摩尼不看他们,自顾自的偎到了炕角。和这二位真是没什么可说的,所以索性不说。其实他很会混,因为在先前那群朋友中,有很多是把“混”当成事业来做的。有的把钱混出去,有的把钱混进来,花天酒地嬉笑怒骂,乍一看,仿佛天天的只是玩。他也爱玩,但是年纪还小,还有大哥管着,所以不敢往那个乌烟瘴气藏污纳垢的人群里深混,擦着边走,至多只是看看热闹。而那帮人知道他的来历,也不大敢招惹他。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步没走明白,他陷进了泥淖中。一身臭泥的人了,还在乎鞋湿不湿?不在乎了。

杜国风把包袱交给了杜国胜,然后意意思思的往炕前凑。一句话没说出来,房门忽然开了。

小林扶着门框,高声大气的叫:“嗬!你俩又溜达过来了?有意思,想长在我家还是怎么的?要不然你俩把他带走。屋里圈个瘸狐狸,我看着还怪碍眼的。”

然后他换了口气,进入正题:“你俩赶紧滚蛋!团部那边要集合呢!”

最后转向了白摩尼:“你天天窝在炕上装什么病美人啊?咱们也得搬家了,你自己不动弹动弹,还等着我扛你不成?”

杜国胜问道:“咱们要开拔了?”

小林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谁知道开到哪里去?真他妈的,又得搬家了!”

第七十九章:结盟

顾承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手拿着夹了肉的烧饼,一手拿着一份报纸。报纸来自济南,白纸黑字印得分明。上面说直隶的“霍帅静恒”和新上任的热察绥巡阅使“聂帅沐同”在国会打起来了。

将新闻反复的读了几遍,他抬头去问赵良武:“哎,‘掌掴’是什么意思?”

赵良武现在已经离开通信排,成了他的秘书。病歪歪的拿着个小小的糖烧饼,他一点一点的啃着吃:“就是扇嘴巴子。”

顾承喜一皱眉头——报纸上说,聂人雄趁人不备,“猛然掌掴”了霍相贞。

他把新闻从头到尾的又读了,读到后半段,心里稍稍的舒服了一点,因为静帅在挨了嘴巴子之后,当即揪住沐帅,“击其面颊,捶其颈项”。想想平安的拳头和力气,顾承喜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后脖颈,怀疑聂人雄现在已经变了形。

狼吞虎咽的吃了烧饼夹肉,他放下报纸,叹了口气。现在是个风云变幻的时节,万国强兄弟还在一边攘外一边内讧,霍相贞则是和段中天结了同盟——段中天一直是和聂人雄好,好了好几年,好处全落在了聂人雄的头上,段中天一无所获,想当直鲁豫巡阅使,结果也落了空。与其如此,索性翻脸,不和他好了。

两位督理组成了一支直鲁联军,据说拥有雄兵三十万,但是据顾承喜推测,应该没那么多。霍相贞的实力他是知道的,段中天还不如霍相贞。不过两家加到一起,一般人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比如自己。

所以,顾承喜决定和连毅结盟。结盟也许就是引狼入室,但是即便他关门闭户,也挡不住外面群狼环伺。与其等着被人吃,不如主动去吃人。反正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撤到山里当土匪。

团里的王参谋长溜达过来了,此人本来是个教官,被他提拔成了参谋长。王参谋长永远严肃认真,一旦迈步,必定行走如风。站在顾承喜面前,他开口说道:“团座,该出发了!咱们算是东道主,得比他们早到才行。”

顾承喜起了身,手里还捏着那份报纸:“连毅带了多少人过来?”

王参谋长不假思索的答道:“能有一千。”

顾承喜垂下眼帘想了想,料想自己和连毅即便是谈崩了,一千人马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地盘上兴风作浪。带着参谋长往前走了,他心事重重的告诉对方:“把咱们的小兵都管好了,别干不占理的事儿。连毅毕竟还是兵多,咱们就算不能和他合作,也犯不上招惹他,知不知道?”

参谋长深以为然的点了头:“团座说得有理。跟您走的都是咱们自己的兵,听话懂规矩,不会惹是生非。”

顾承喜不言语了。这一阵子他招安了不少土匪,编起来也是浩浩荡荡的一大队兵。这一队兵好比一队妖魔鬼怪,人话不通人事不懂,顾承喜须得一边拿酒拿肉喂着他们,一边动刀动枪的吓唬他们。顾承喜非常希望他们可以在冲锋陷阵的时候死一批,然而这帮人硬是不死,活得还都挺长久。

带着自己的卫队上了马,顾承喜直奔了济宁县。济宁县是他新从万国强手中抢过来的,基本可以算作他的势力范围。他去济宁县,连毅从河南濮阳过来,也到济宁县。济宁县一下子成了军事重地,满大街都是兵,买卖铺子全关了门。

在济宁火车站中,顾承喜迎接了连毅。

连毅虽然上次袭击霍相贞不成,反而受了重创,但是未伤元气。他越是有兵,旁人越是怕他;旁人越是怕他,他越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在卫士的簇拥中下了火车上了月台,他没变模样,依旧是戎装笔挺,并且美滋滋的。在一群高大卫士的环绕之中,他昂首挺胸的背着双手左右看了看,然后对着正前方的顾承喜一笑,拖着长声唤道:“顾团长?”

顾承喜也是微笑。先前他见了连毅,只有装孙子的份,现在不装了,现在他对谁都是本来面目:“连师长!”

连毅踱到了他的面前,仰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哟,怎么还是湿的?”

顾承喜答道:“好几天没洗脸了,为了迎接你,刚才特地擦了一把。”

连毅当即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把手指凑到鼻端嗅了嗅:“宝贝儿,大老远的奔你来了,给我安排房子了吗?”

顾承喜侧了身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全安排好了,保证让你住得舒服。不管咱们的事儿能不能成,你既然来了,我就绝不会亏待了你。”

连毅一挑眉毛:“顾团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如今的口气可是不小啊!”

顾承喜点头一笑:“连师长,你不能总当我是小顾。我要真的只是个小顾,你能大老远的奔我来吗?”

连毅笑眯眯的看着他:“顾团长,不错,话说得挺有劲。”

顾承喜直视着他说道:“我是有劲,但是我的劲只对敌人使。连师长放心,别说你今天带来了一千兵,你就是一个人过来,我也一样敬你。哪怕咱俩谈不成,我照样找列火车,把你平平安安的送回濮阳。我私人和你没仇,当初跟你打,那是奉了静帅的命令。现在没人管我了,我做我自己的主。只要你愿意,我会当你是我的老大哥。”

连毅抿着嘴笑,一边笑,一边抬手捋了捋自己的背头:“小老弟,跟着老大哥走,怎么样?”

顾承喜陪着他迈了步:“一起走。”

连毅侧脸看他:“跟着老大哥,不好吗?”

顾承喜正正经经的当了两年兵,虽然内里怀着一颗土匪的心,然而外表定了军人的型。端端正正的挺了胸膛,他一路走得龙行虎步:“连师长,对兄弟,我讲义气;对长官,我可是狼心狗肺!别忘了,我连静帅都敢反!”

连毅转向前方,笑模笑样的说道:“看来,顾团长是铁了心的要和我做兄弟了?”

顾承喜一点头:“我有多大的地盘,连师长应该清楚。要是结了盟,咱们两家合一家,也算是股子势力。打万国强是不成问题,段中天想必也不敢轻易的动我们。当然,我只有几千兵,连师长有几万兵。做兄弟,是我高攀了,所以我不敢强求,全听连师长的意思。”

话说到此,两人已经走出了火车站。连毅咂摸着顾承喜的话,早知道这小子是有点本事的,没想到隔了一阵子再见,居然彻底变成了刺头。而顾承喜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十分的坦然。他想好了,他不投奔依靠任何人,纵算是有朝一日真成土匪了,他也要当土匪窝子里的大当家。他得做树,不能做藤。硬硬实实的自己往上长,谁敢压他,他就顶谁。

顾承喜决定暂时在济宁安家,并且强占了一处大宅子充当住所。大宅子一分为二,他把较好的屋子让给了连毅。而在他带着连毅进门之时,小林和白摩尼刚好也到了。小林拎着个箱子在前头走,后方一名小兵牵了马,马上坐着白摩尼。连毅和白摩尼打了照面,白摩尼是一愣,连毅也停了脚步:“哎?这不是白家的小孩儿吗?”

顾承喜冷冷的看了白摩尼一眼,随即问连毅道:“连师长认识他?”

连毅抬手一指白摩尼:“怎么不认识?他是霍静恒的小弟嘛!一年多不见,这孩子长大了。”

白摩尼静静听着,脸上没有表情。而连毅又问顾承喜:“你怎么把他给弄过来了?”

没等顾承喜回答,马上的白摩尼忽然老气横秋的开了口:“顾团长说他爱上了我,让我跟他走。出发之后我才知道顾团长很幽默,原来全是逗我玩儿呢!”

顾承喜满不在乎的问连毅:“连师长,这话听着是不是挺有意思?”

连毅把双手插进裤兜,看看白摩尼,再看看顾承喜,末了从鼻子里出了声:“嗯,有意思。可霍静恒呢?霍静恒不是一直把这小孩儿当宝吗?”

白摩尼一手摸着军马整齐的鬃毛,又作了回答:“大哥气得要死,要把他关起来。我当时还不知道顾团长是个幽默的人,所以想办法救了他,又跟着他走了上百里地,还写了封信,求大哥让他带走一团的人马。所以连叔叔,你原来只知道让人跟你上天津玩去,那有个屁用?瞧瞧顾团长,人家能靠着恋爱弄走一个团。你不行?”

连毅的神情有些扭曲,是要笑而不笑。顾承喜则是平平淡淡的说道:“宝贝儿,话太多了。”

白摩尼一抖缰绳,让军马往院子里走:“别怕,你也就是这点儿成绩,我已经说完了。”

顾承喜不再理他,转头去看连毅。连毅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抬眼也去看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片刻,连毅身后的一名高个子军官清了清喉咙:“师座进去!”

连毅没回头,只微微侧了脸:“子明,闭嘴!”

顾承喜抬眼去看子明,发现这小子是个很英武的长相,只可惜左面颊上带了一条指头长的刀疤。连毅这时说了话:“李子明,在霍静恒的牢里蹲了一年,可怜见儿的。说起来啊,我这位静恒贤侄真不是东西,专拿我的心肝宝贝儿开刀。”然后他回身拍了拍李子明的脸:“瞧我子明的小脸蛋儿!”

李子明任他拍着,一动不动。目光扫视了顾承喜,他的眼神带着硬度。

顾承喜不以为然的转向前方:“连师长,走。看看屋子合不合你的意。要是不行的话,我让人重新给你收拾。”

屋子很合连毅的心意,连毅的兵也源源不断的开进了山东。当天晚上,顾承喜给连毅摆了接风的宴席。而酒足饭饱之后,连毅忽然说道:“小顾,让白家那孩子到我屋里玩一会儿,行不行?”

顾承喜盯着连毅,沉默了三秒钟,随即笑了:“行。不过话说头里,他不是干这个的,什么把戏都不会,而且还瘸了一条腿。”

连毅轻轻一拍桌子:“没关系!我也未必真用他。”

席散之后,杜国风,像头委屈的骡子一样,把白摩尼背到了连毅屋里。路上他小声告诉白摩尼:“那连师长我瞧见了,像个老妖怪似的。他要是欺负你欺负狠了,你就使劲儿的叫。我和我哥不往远走,会想办法进去救你。”

白摩尼没理他。

连毅的屋子里宽敞洁净,所摆的家具全是红木的。靠墙摆了一张钢丝大床,床上褥子铺了不知多厚。连毅歪在床里,身后是正襟危坐的李子明。杜国风把白摩尼放到了床上,然后皱着眉撅着嘴退了出去。

白摩尼扭头去看连毅——在陈潇山出现之前,他最讨厌的就是连毅,因为大哥讨厌连毅。在他眼中,连毅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远观,连毅身姿挺拔,面容清秀,看着是相当的体面精神;及至凑近细瞧了,比如此刻,白摩尼盯着他白亮亮的脸,看他不男不女,不老不少,真有妖气。

连毅把面前的烟盘子向他推了推:“会烧烟吗?”

白摩尼答道:“会。”

连毅笑了:“烧一口。”

白摩尼抬腿上了床,拈了烟签子去挑烟膏烧烟泡。而连毅若有所思的对他审视了良久,忽然开口说道:“子明,你看他是不是有一点儿像天碧?鼻子,嘴,像不像?”

白摩尼充耳不闻的垂着头,知道连毅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叫连天碧,十几岁的时候夭折了。

李子明认真的看了白摩尼:“是有点儿像。”

连毅懒洋洋的向后一靠,正好靠到了李子明的怀里。李子明伸手搂了他的腰,又弯腰歪头枕了他的肩膀。

“原来也没见他像。”连毅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今天才发现他和天碧连相。中午乍一看他,把我吓了一跳。也可能是因为他瘦了,前几年他那脸像个桃儿似的,和现在不是一个模样。”

李子明无条件的表示同意:“嗯。”

白摩尼一言不发的把烟枪推向了他。连毅爬出了李子明的怀抱,一手扶着烟枪,一手拍了白摩尼的肩膀:“躺下,躺下,让我再瞧瞧你。”

白摩尼当真是侧着躺了,顺便休息了自己的左腿。左腿实在是个累赘,使不上力走不成路,然而又知道疼又知道累。睁开眼睛向前看,他对面就是连毅。连毅一口气吸了一个烟泡,末了鼓着腮帮子欠了身,骤然对着白摩尼喷了一口烟。眼看白摩尼猝不及防的一闭眼睛,他乐不可支的笑出了声音。单手推开了烟盘子,他把白摩尼揽到了自己胸前:“儿子,到爸爸这里来。”

白摩尼软绵绵的随他摆弄。“爸爸”实在是个陌生的字眼,起码在白摩尼的心中,他不知道爸爸应该是什么样的,他家那个爸爸只爱佛。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一只手钻进了他的衣服里,贴着肉的四处游走。扬起双臂垫到脑后,他由着连毅抚摸自己。和连毅“混”,既带有危险性,也带有未知的可能性。要不要混呢?白摩尼难得的开动了脑筋。顾承喜那边已经是一条死路,罢了,混着看,他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杜家双胞胎一直在外头溜达,一进秋天,早晚要多凉有多凉,冻得他俩一起成了红皮萝卜。正是瑟瑟发抖之际,他们迎头遇上了顾承喜。

顾承喜给他们一人一脚:“干什么呢?”

双胞胎吓傻了眼,什么也没说出来。

然后他们又各自挨了一脚:“不知道那边住着连师长吗?人家有人家的卫队,你们跟着乱窜什么?回屋睡觉去!”

双胞胎像两条大狼狗似的,夹着尾巴并肩走了。

他们走了,顾承喜却是留在原地,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想平安被聂人雄打了个嘴巴;想万国强一旦倒了台,连毅不知道会不会对自己下手;还想白摩尼被连毅那个老兔崽子祸害了。他真想宰了白摩尼,因为看这小家伙又可怜又可恨,碍他的眼刺他的心。但是,又不能宰。有朝一日,他也许还得把白摩尼当成鱼饵,伸了竿子去钓平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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