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二)——尼罗

作者:尼罗  录入:01-16

马从戎捧圣旨似的捧着盒子,没有兴趣去管大爷和白少爷之间的爱恨情仇。哪怕大爷和白少爷互相打破了头,在他眼中也只是狗咬狗。大爷有时候像驴似的,说翻脸就翻脸,如果白少爷肯一时雄起,把大爷挠个满脸花,也算是给他报了仇。

霍相贞走进了一所小之中。

小是他当年念书的地方,府里人都将它称为大书房。大书房空置已久,等闲没有人来。家具也都被搬得差不多了,只在上还存了许多旧书。就近走进一间空屋之中,他将白摩尼向内一扔,然后惊天动地的摔上了房门。

白摩尼蜷缩着躺在了地板上,袜子磨破了,脚趾头也露了嫩肉流了血。他懵了,不是因为那两记大耳光。在霍相贞破门而入的那一刻,他就懵了。

正当此时,门外低低的发出“咯噔”一声,是霍相贞用钥匙锁了门上暗锁。白摩尼怔了一怔,忽然如梦方醒的坐起了身,爬到门口扬手拍门:“大哥,大哥,你别关我,我知错了……”他带了哭腔开始嚎啕:“我知错了……大哥……你回来啊……”

霍相贞一个人在大雪地里走,走得杀气凛凛,一步一个深脚印。他知道白摩尼爱玩,年纪轻轻的,应该爱玩,反正自己有钱,供得起,可以让他随便的玩。

可是,他的小弟,他要用双手捧着的小人儿,竟然是跑去饭店,开个房间,再叫一群妓女陪着他打小牌抽大烟。他最鄙视最厌恶的事情,白摩尼一次全干齐了。

“陪我一辈子……”他在心里喃喃的自语:“还说要陪我一辈子……是啊,可不是得陪我一辈子?没了我,谁供着他?”

大雪地白茫茫的,前后都没有人。霍相贞走着走着,忽然停了脚步。一屁股坐在了新雪中,他盘起双腿,又摘了头上的厚呢子礼帽。抓起一把雪揉搓了自己的额头,他想给自己降一降温度。太阳穴里活动了一根神经,一牵一扯的锐痛不止。

闭了眼睛摇了摇头,他又感觉不对——白摩尼也许只是堕落,只是没出息。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弟,应该不会用花言巧语欺骗自己。

否则的话,自己未免太可笑、也太可悲了。

可是,霍相贞不明白,一个真爱着自己的人,怎么一边能对自己撒娇撒痴,一边还能守着三个妓女抽大烟?

窑子,鸦片,都是最令他厌恶的肮脏东西,白摩尼不知道吗?

霍相贞又抓了一把雪,满脸的搓了一遍。正当此时,忽然有一只手拍了他的肩膀。

挑着睫毛上的冰雪,霍相贞睁开眼睛,却是看到了马从戎。

马从戎蹲在他的面前,口鼻之中呼出了白色的雾气:“大爷,我听说了。”

霍相贞放远了目光,漫无目的的低声问道:“马从戎,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不明白,真不明白。”

马从戎从皮手套中抽出了手。他的手热,能够融化霍相贞眉睫上的冰霜:“大爷,别说我不明白,就算我明白,也不能告诉您。您和白少爷一时好了一时恼了,我可不想惹上挑拨离间的嫌疑。”

说完这话,他站起身,伸手去拽霍相贞的胳膊:“大爷,起来,地上凉。”

霍相贞向后一抽胳膊:“不。”

马从戎扶着膝盖弯了腰:“大爷,您别跟我耍性子啊!这个天气往雪地里坐,不是等着闹病吗?您要是心里不痛快,不如当面去问白少爷。白少爷今天被您捉奸在床,那他多少也得给您个解释不是?”

此言一出,霍相贞登时怒不可遏的瞪了眼睛:“放屁!什么叫做捉奸在床?我捉什么奸?我他妈的顶天立地,家里就不藏奸!人话都说不清楚的东西,你也给我滚!”

马从戎连连点头:“是是是,我说错了,天冷,冻得我有点儿大舌头。不是捉奸,是……捉烟。您不是捉着白少爷抽大烟了么?家里都知道您是禁烟的,白少爷肯定更清楚啊,您别在雪里坐着了,您去问问白少爷为什么顶风作案。”

霍相贞的声音又低落了:“我不想见他。”

然后他手撑雪地站起了身,独自垂着头往前走了。

在大年二十九的这天晚上,赵副官长因为知情不报,被霍相贞打成了个奄奄一息的血葫芦。要不是因为明天就是除夕,赵副官长恐怕难逃一死。

一场暴打过后,赵副官长在霍府之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元副官长。

府里的活计,还是照常进行。入夜之后,电灯把雪地照得一片白亮。勤务兵们登高上远,往廊檐下挂新灯笼,在廊柱间扯万国旗。大批的鲜花,因为怕冻,所以放进了热屋子里保存,等着明天亮相。马从戎没法回家,因为今年张罗晚了,此刻不得不赶夜工。

霍相贞独自坐在书房里,盯着前方的房门发呆,呆得面无表情,眼神都散了。

与此同时,白摩尼在黑屋子里爬到了窗台前。里是通着电的,但是他不想开灯,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这里。屋子里不但黑,而且凉。手扶着窗台站起了身,他向外望。远处的游廊亮成了一条龙,霍府就是过年前的气氛最好,狂欢似的让人兴奋。可惜,他已经完了。

一切都比他预想的坏出了十倍百倍,他思来想去,最后感觉自己没法解释。

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不向大哥表白。都说好了,都说定了,结果又闹了今天这一出戏。即便是灵机在世,也没辙了。还有那颗珍珠——其实只不过是想托老姐姐去给自己找找买主,哪知道老姐姐那么笨,连个珠子都装不住。

白摩尼不知道大哥会把自己关多久。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他想和大哥一起过年。

第五十一章:逆鳞

马从戎忙到了午夜时分。总算把霍府内外大致装饰妥当了,他又冷又累,没了回家的心思,所以直接向后回了内,打算找间屋子对付一夜,横竖天亮之后,还有的忙。过年过年,霍相贞是个甩手大爷,家里的年,全成了他马从戎一个人的事。

然而轻手利脚的上了,他发现霍相贞的书房里还亮着灯。

默不作声的返回了下,他到副官室里问消息:“大帅晚上吃饭了吗?”

值班的小副官困得摇摇晃晃,强睁着眼睛起了立:“报告秘书长,大帅没吃。”

马从戎挥了挥手:“行了,你给我跑趟厨房,弄几样清淡的饭菜过来,快!”

小副官披上外衣,领命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拎着个大食盒回来了。马从戎亲自掀开盖子瞧了,同时听到小副官说道:“秘书长,厨房里就剩这么几样现成的了,要是新做的话,就得等。好在粥是滚热的,我路上走得又挺快,现在也不能凉。”

马从戎点了点头,然后从食盒里端出了米粥菜肴。用个大托盘逐样盛放好了,他端稳盘子,亲自上了。

马从戎进入书房时,发现霍相贞正坐在写字台后发呆。

几个小时前他来过一次,当时霍相贞就是这幅模样,没想到几个小时过去了,他居然是个一动未动的光景。马从戎知道他在这方面有点傻,尤其闹事的是白摩尼,更让他傻上加傻。把大托盘轻轻的放到写字台上了,他直接问道:“大爷吃点儿!”

霍相贞缓缓撩起眼皮,神情迟钝的扫了他一眼。重新垂下了眼帘,他仿佛是不屑于和马从戎说话。

马从戎盛了一小碗粥,无声的放到了他的面前。霍相贞盯着他的手——手指修长,皮肤白皙得几乎半透明,指甲修得圆润而短,看着很稳妥,很干净。

骤然一抿嘴唇,霍相贞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忽然开了口:“一个人,叫了仨,一个给他烧烟,两个给他码牌。我当他是小崽子,他当我是大傻瓜!”

马从戎绕到了沙发椅后,抬起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大爷到底是气他叫条子,还是气他抽大烟?”

霍相贞没理他,自顾自的继续说:“上午给他颗珠子,下午就转手给了——”

话没说完,他顿了顿,最后又道:“可能是我想多了。”

马从戎半轻不重的为他按摩了肩膀:“是现在想多了,还是原来想多了?”

霍相贞闭了眼睛,声音有些沙哑:“我不知道。”

马从戎俯下了身,头发与皮肤带着冰雪的寒气:“大爷多少吃点儿,吃饱了,好睡觉。大过年的,别钻牛角尖。好不好?”

霍相贞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耳朵蹭过了马从戎的面颊,对于马从戎来讲,是一闪即逝的灼热感觉。和霍相贞睡过无数次了,霍相贞没亲过他,没摸过他。霍相贞只会勒出他一身青青紫紫的伤。

松了双手低了头,他把胳膊肘架上了霍相贞的肩膀。缓缓的歪着脑袋侧了脸,他若有所思的审视了霍相贞的侧影,忽然感觉很古怪。

他和霍相贞之间的关系,很古怪;他和霍相贞之间的感情,也古怪。霍相贞对他很冷淡,很专一,很粗暴,很纵容。也许他的角色真的只是一颗上清丸,但是世上可还有其它的好药,能让霍相贞一吃四五年?

转了脸望向前方,他和霍相贞一起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又拍了拍霍相贞的后背,他像个老大哥似的说道:“大爷,吃。”

霍相贞魂不守舍的听了话。伸手端起粥碗,他没吃菜,直接喝光了一碗粥。

眼看他扶着写字台要起身了,马从戎想起了一件事:“大爷,您打算怎么处置白少爷?不能总把人关着不是?大书房可是挺冷的。”

霍相贞头也不回的低声答道:“明天我去掐死他!”

然后他走向门口,回了卧室。

马从戎没有追他啰嗦。等他走没影了,马从戎关了房门,然后坐到了沙发椅上。挺直腰板挽起袖子,他端起霍相贞的碗,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热粥,随即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送进嘴里。粥熬得很够火候,小菜的滋味也好,他一口菜一口粥,吃得津津有味。

马副官有马副官的活法,秘书长有秘书长的活法。他忙了一天半夜,得先犒劳犒劳自己。至于白摩尼是死是活,和他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一如他的死活,和白摩尼也没有一分钱的关系。现在他的一双眼睛,只看大爷与钱。他的一双手,攥着大爷的日子。

吃饱喝足之后,他端着托盘下了。宽衣解带冲了个热水澡,他舒舒服服的上床睡了。

翌日清晨,百务缠身的马从戎还没醒,霍相贞先醒了。

洗漱过后披了外衣,他带了一贯早睡早起的元满,出门往大书房走。今年就冷在了过年这几天,寒风刀子似的直刮人脸。霍相贞一边走一边咳嗽,一直咳嗽进了大书房。

把元满留在了大书房的小厅里,他拖着一把椅子,走去了见了白摩尼。钥匙打开暗锁,他推了门向内瞧。冬季天短,外头没大亮,屋子里更是黑。伸手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他不假思索的开了电灯。

灯光一亮,屋内的情景立时清楚了。霍相贞高高大大的堵在门口,只见白摩尼抱着肩膀缩在墙角,一张脸红中透青,已经肿胀得变了形状。在光明之中猛然睁了眼睛,他直愣愣的望着霍相贞,一侧嘴角还带着一抹暗色血迹。

霍相贞见了他这样子,真感觉他是又可怜又可恨。拎起椅子向地面上重重一顿,他转身关门,坐了下来。双手扶了膝盖,他微微向前探了身,面无表情的盯着白摩尼。而白摩尼在长久的愣怔过后,终于怯生生的开了口:“大哥……”

他的声音很轻很细,人也缩得很小,看起来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或者小鼠。但是霍相贞不为所动,他有他的狠心。

并没有回应那一声“大哥”,他直接奔了主题:“谁教你抽大烟的?”

白摩尼转动了滞涩的脑筋——谁教的?不知道是谁教的,没人撺掇过他抽大烟。好像当初是听顾承喜提了一嘴,顾承喜说抽大烟能解闷,但是老太爷可以不怕上瘾,年纪轻轻的人,最好还是别碰它。

后来……自己就去找了老姐姐,让老姐姐给自己烧了一个烟泡,吸完之后难受得头晕目眩,再往后的事情,则是不堪回首了。

抬眼望向了霍相贞,他战栗着摇了头:“没、没有人教我……”

他垂了脑袋,喃喃的说话:“我腿疼,又闷,所以就抽上了它……”他的眼泪早在恐怖寒冷的夜里流干了:“我知道抽大烟不好,可我图着舒服……我没出息……”

霍相贞挺直了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家里不养大烟鬼。平川也抽大烟,但是他有自知之明,不往我眼前凑,所以我不管他。你呢?你是什么意思?”

白摩尼早已厌倦了鬼鬼祟祟谎言连篇的生活,听了霍相贞的问话,他眼中一热,几乎又流了泪。抬起一只脏兮兮的手捂了嘴,他连连的点头,断断续续的哭道:“我戒……我不抽了……”

霍相贞抬手指了指他:“好,记住你自己这句话。”

然后做了个深呼吸,霍相贞又问:“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是不是常往窑子里跑?”

白摩尼睁大了眼睛去望霍相贞,眼中转着一圈水光:“没有……”

霍相贞一跺脚,忽然怒吼出声:“没有?!没有你会往饭店一次带了三个?白摩尼!你怎么胡闹都行,但是你不能把我当猴耍!别说你不能,就是灵机在世,她也不能!我他妈的不受你这个!白摩尼,如果你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弟,如果你姐姐不是灵机,昨天我进门的时候,直接就一枪把你毙了!知不知道为什么?说!知不知道?”

白摩尼吓得开始哆嗦,气息都紊乱了:“知、知道……我只认识芳君……那两个是芳君叫来的……想凑齐了四个人打牌……”

霍相贞的额头上浮出了隐隐的青筋,声音低了,别有一种压抑着的狂怒:“前脚刚从婊子被窝里爬出来,后脚就到我面前讨好卖乖的装小崽子。白摩尼,你他妈的真让我觉得恶心!白家上下都是体面人,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此言一出,白摩尼瞬间淌了满脸的眼泪。

向后靠了冷硬的白灰墙壁,他哽咽着拼命摇头:“没有……我没有和芳君睡觉……大哥你相信我……不信你去问芳君……”

他坐不住了,像个摆歪了的破娃娃似的,身不由己的往一边倒。滚在地上向前爬了,他抽泣着一直蹭到了霍相贞脚下。抬手抓住了霍相贞的裤脚,他哭得一阵一阵颤抖:“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啊……我没有……真的没有……”

霍相贞仰靠了椅背,闭了眼睛沉默良久,由着白摩尼哭成语无伦次。

最后,他睁了眼睛。这回再开口说话,却是心平气和的温柔了。

“摩尼,人的感情是会变的。变就变了,变了也没什么。”

他低下头,去看白摩尼的眼睛:“你放心,我永远都是你的大哥,我说了照顾你一辈子,就一定做到底。如果你现在想娶妻生子了,你告诉我。这是好事,我一定赞成,我还会给你置办出个新家,让你体体面面的过日子。但是你不要去那些肮脏地方鬼混,那会毁了你。”

白摩尼张开双臂,紧紧的抱住了他的一条腿。额头抵上了他的膝盖,白摩尼的自己的战栗传给了他。

“没有……”他有气无声的说话:“没有变……求你相信我……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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