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三)——尼罗

作者:尼罗  录入:01-16

霍相贞一边向前快走,一边抬手系好了大衣纽扣。最后低头一紧腰间衣带,他诡秘一笑,脸上居然带了几分狡黠的顽皮相:“去汽车房瞧瞧,要是有汽油,我就带你出去兜兜风。”

安德烈毕竟是年纪轻,存留着几分孩子气,听了这话,他登时也来了精神:“开汽车吗?”

霍相贞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副皮手套:“废话!”

皮手套要戴未戴之时,霍相贞忽然横瞥一眼,发现安德烈正在快乐的甩开手臂大步走,双手的冻疮赤露露的全晾在了寒风中。收回目光正视了前方,霍相贞把手套递给了他:“戴上!”

安德烈下意识的接了手套,接过之后才觉出了不对劲,又要把手套往霍相贞手里塞:“不,我不要。”

霍相贞脚步不停,直接抬手一握安德烈的腕子,让他感受自己掌心的温度:“我用不着。”

安德烈微笑着低了头,开始戴手套。他恨战争,他爱和平。他越来越坚信他和大帅将来“会好的”。他们在一起不很寂寞,不大危险,只是想要找一口饭,应该也不会很难。

汽车房中只剩了一辆林肯汽车,果然是加满了油的。霍相贞会开汽车,只是从来没有亲自驾驶的机会,技术十分生疏。开门坐上汽车的驾驶位,他握着方向盘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扭头望向副驾驶座上的安德烈:“怕不怕?我可真要开了!”

安德烈抿嘴笑着摇头,认为霍相贞无所不能,很了不起。而霍相贞见他坐得稳当,便伸手一拧汽车钥匙,当真缓缓的发动了汽车。慢悠悠的出了汽车房大门,他沿着专用的汽车道往前开。霍府的大门还带着老门槛,汽车想要出入,须得另走侧门。及至汽车当真到达了侧门,守门的警察立刻紧张的拦了路。

霍相贞一脚踩了刹车,打开车窗伸出了头:“我不能出门吗?”

按理来讲,他是能出门的,不过对于警察来说,他最好是老实的在家呆着,哪也别去。面面相觑的对视了一番,一名警官走上前来,很和气的问道:“静帅,请问您是要上哪儿去?”

对着警察耍威风是没有意义的,所以霍相贞也很和气:“随便逛逛,可以吗?”

警官微笑点头:“可以,当然可以。”随即他后退一步,向外一伸手:“静帅请。”

拦路的警察也分退到了两边,让霍相贞的汽车慢慢通过了侧门。

北平城只有那么大,若是细细的逛,很有逛头;开着汽车走马观花,却是一不留神就逛到了头。霍相贞的兴致很好,想要一鼓作气的往远了走,然而未等开到城门,他便被一整队警察给逼停了车。警察们不知跟踪了他多久,出现时像是从天而降的,一个个冻得鼻青脸肿,然而态度很好,请静帅不要再往远走。

霍相贞一言不发的调转车头,沿着来路踏上归途。这一趟出行让他心里有了数,坐牢也得坐个明白牢,他不能糊里糊涂的在家里傻呆。话说回来,在北平到底是强过去南京,北平城毕竟是他所熟悉的,真到了万一的时刻,他也不至于出了门就两眼一抹黑。

半路他停了汽车,让安德烈下去买了一根奇长无比的冰糖葫芦。安德烈的蓝眼睛中偶尔会流露出一抹忧伤的孩子气,灵魂仿佛停留在了他家破人亡的那一年。霍相贞最看不得他这样子,他这样子会让霍相贞想起少年时代的白摩尼。少年白摩尼,是他心中标准的小弟。

安德烈专心致志的吃着冰糖葫芦,一脸的知足,让霍相贞心里稍稍的舒服了一点。及至把汽车开回了家,冰糖葫芦还剩一半。安德烈含羞带怯的问他:“大帅,吃?”

问完之后,他自己先脸红了,也感觉自己这点好意有些拿不出手。霍相贞下汽车锁车门,动作斩截利落:“你吃吧,我不爱吃这玩意儿。”

晚饭是伙计从馆子里送来的宴席,热气腾腾,堪称丰盛。霍相贞和安德烈老饕一般相对大嚼,凭着二人之力,硬是吃出了一大桌子的狼藉。屋子冷,两人趁着吃出来的一身热气未散,早早的洗漱上了床。霍相贞照例是靠着床头半躺半坐,手里翻着旧书,一颗心却是不在书中。仿佛认命了似的,他开始学着去考虑生活中一些最细微最具体的问题。认命,但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认,比如佟师长的建议,他是绝对不会采纳的。

他想若不是南京政府的北伐,自己也不会落到如今这种境地。南京政府夺去了自己的土地和军队,把自己当成罪犯软禁在了家中,现在又像位大施主似的,等着自己伸手去乞求每月的六百元生活费。这个,他不能忍受。

围绕着谋生道路思考了良久,他没想出眉目。安德烈已经睡着了,醒的时候很规矩,入睡之后却露了原形。头拱过来了,脚伸过来了,他蜷缩着偎在了霍相贞身边,像只巨大的煨灶猫,是柔软的、毛茸茸的一大团。霍相贞就是他温暖的炉灶,他睡得一脸安然,连个呼噜都不打。

霍相贞回手把书本掖回枕下,同时俯身抽了抽鼻子。末了关了电灯躺下了,他翻身背对了安德烈,心中暗骂:“天一暖和就让他滚到隔壁去睡,这个臭老毛子,蹭了我一身骚!”

越靠近年根,天气越冷,所以安德烈在霍相贞的大床上扎了根,睡得十分稳当。白天两个人都是无所事事,霍相贞想要把副官们提前买回来的灯笼彩球等物悬挂上,可是试着干了大半天,他发现这活非得许多人分工协作才能完成,凭着他和安德烈,累死也是徒劳。

他无功而返,回了书房读书。安德烈翻墙进了花园子,发现焦土之上覆了层层白雪,居然盛开了几树劫后余生的红梅。

安德烈折了几枝子插进花瓶里,送到书房给霍相贞看。霍相贞对于花草素来没兴趣,安德烈都把花瓶放到写字台上了,他也只是随便的撩了一眼。

安德烈有些不好意思,绕过写字台走到了他的身边:“它很美丽。”

霍相贞没看出红梅有多美丽,不过让安德烈出去又搬回一把椅子,他决定正正经经的教安德烈写几个字。

安德烈一心向学,然而执笔的手一直在哆嗦,写出来的笔画全是波浪线。霍相贞站到了他的身后,握着他的手缓缓落笔。写完一个字扭了头,他见安德烈拧着眉毛抿着嘴唇,蓝眼睛睁得很大,不由得开口问道:“吓着了?”

安德烈抬头去看霍相贞,声音也是颤的:“笔太软了,毛太软了。”

霍相贞一手扶了写字台边,一手继续握了他的手写字:“笨蛋!”

从这日起,霍相贞开始认认真真的做起了先生,上午下午必给安德烈开一次课。一个教,一个学,转眼间便到了腊月二十九。

霍相贞给安德烈放了寒假,安德烈则是在吃过晚饭之后跑去厨房,用大水壶烧起了热水。春节是个大节日,总该洗个澡换身衣服,干干净净的过节。楼下的大池子是用不起了,不过楼上还有浴缸。他找到了一根扁担,挑着热气腾腾的大水桶一趟一趟的往楼里跑。水特别热,在外面晾一路也还是热。大桶的热水注入浴缸,登时腾起一团温暖的雾气。霍相贞站在一旁,弯腰伸手试了试水温,然后笑了:“好。”

霍相贞宽衣解带进了浴缸,安德烈也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了一旁。身体一边是浴缸,一边是一大桶热水,水蒸气左右夹攻的温暖着他,让他很惬意的眯了眼睛。霍相贞在坐入热水的一刹那间长叹一声,自言自语的说“舒服”。安德烈听清楚了,下意识的跟着重复:“舒服?”

霍相贞点头一笑:“是舒服。”

安德烈抬眼望向他,看他垂着眼帘微笑,脸是湿的,显得眉毛很黑,睫毛很长。在电灯光的照耀下,水珠子亮晶晶的点缀了他的肩膀胸膛,皮肤透出了赤金色的光泽,让安德烈联想起一尊神像——不是苍白受难的神,是威武的、异教徒的神。

安德烈坦然的继续眯了眼睛犯懒,身体很温暖,内心很平静。

霍相贞洗过之后,安德烈往浴缸里加了半桶热水,然后脱了衣服也迈了进去。他知道自己的毛病,虽然同时认为那本来不算毛病。毛巾打了厚厚的香皂,他将自己反复搓洗了好几遍,最后又用余下的半桶热水冲净了自己。裹着霍相贞的睡袍出了浴室,他打着冷战跳上了大床。掀开棉被往里一滚,他愣头愣脑的直接滚进了霍相贞的怀里。而霍相贞顺势抱住了他,低头凑到他的颈窝处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抬头松了手,他一拍安德烈的后背:“这味儿还差不多!”

安德烈红了脸,自己扯开睡袍前襟,低头也嗅了嗅。香皂是很好的香皂,他也感觉自己如今是满身芬芳。

夜里关了电灯,霍相贞没有再翻身背对了他睡觉。而他沾沾自喜的蜷成一团,入睡之后又变成煨灶猫,拱到了霍相贞的腋下。

大年三十的清晨,安德烈早早起床,先出大门去了附近的馆子,买了两百个生饺子。饺子冻得像小石头一样,可以随时煮了吃。霍相贞也没闲着,从副官处的空屋子里往外搬烟花。烟花还是一个月前从炮厂运回来的,年年副官们都要放烟花,他想今年也不能例外。哪知道后来陡生变故,烟花还在,放烟花的人却是各奔他方了。

烟花很沉重,副官处距离后头的小楼又颇有一段距离,霍相贞看着一屋子的烟花箱子,简直要犯愁。他有力气,但是干活的时候很笨,力气全使不到点子上。与此同时,安德烈在厨房里也开了工,用一把很大的菜刀切胡萝卜,要为晚上的年夜饭做准备。刚刚切出了山似的一堆胡萝卜丁,忽有一名警察探头缩脑的走了进来:“安先生,忙着哪?”

警察是守门的人,没有擅自进宅的权力,所以安德烈警惕的看着他,没说话。

警察笑眯眯的,看他是个西洋人,所以把话说得格外慢而清楚:“东门来了一位客,姓马,说是想见见您。您要是方便的话,就跟我去一趟?”

安德烈放下菜刀,莫名其妙的随着警察走了,心里有一点怕,因为此刻他并不想见任何外人。

及至到了东侧的小门,他见了门外的访客,却是松了一口气——马从戎!

马从戎一见他就笑了,随即对着他连连招手:“爵爷爵爷爵爷,过来过来过来!”

安德烈身不由己的小跑了过去,虽然知道大帅和秘书长闹翻了,可心中还是有一点高兴:“喵长,过年好。”

马从戎是西装打扮,大衣镶着一条狐皮领子,领子团团围了,托出个无比洁净的脑袋。一把攥住了安德烈的手,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只红包,不由分说的塞进了对方手中:“爵爷,辛苦你了。”

安德烈攥着红包,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不该要。而马从戎问道:“大爷怎么样?”

安德烈的舌头有些乱:“大帅……在搬烟花和鞭炮。”

马从戎知道他是词不达意,所以自顾自的又问:“你们吃的怎么样?”

安德烈连忙点了头:“吃得饱。”

马从戎的心一翻——原来就是个“吃得饱”?

盯着安德烈的蓝眼睛,他继续追问:“穿的呢?”

安德烈懵懂的向他探了头:“衣服?”随即点了头:“有。衣服很多。”

马从戎叹了气,脑子里还响着“吃得饱”三个字。

拉着安德烈的手,马从戎絮絮叨叨的问了良久,末了将一卷子钞票塞给了他,马从戎低声嘱咐道:“你自己收着,该花的时候自己掂量着花,不许告诉大爷,听见没有?”

安德烈很认真的答道:“是。”

马从戎转身走到了自己的汽车旁,拉开车门探身进去,拎出了一只方方正正的竹篾小箱。把箱子也送到了安德烈手中,他又说道:“这是虾仁,煮一煮就能吃。别说是我送来的,说是你自己买的,他不懂,你一说他就能信。记住,别说走嘴了,听见没有?”

安德烈捧了箱子,心里觉得秘书长其实是很好的,可大帅硬是不理他,这也是件没有办法的事。

马从戎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小纸条,塞进了安德烈的裤兜里:“我的电话号码,上边是天津的,下边是北京的,有事儿就找我,别由着大爷一个人犯倔,听见没有?”

安德烈鸡啄米似的一个劲点头。及至马从戎走了,他抱着一箱子虾仁回了厨房。

安德烈忙了整整一天,预备出了一桌子乱七八糟的俄国菜。大虾仁也被他处置了,伴着芹菜洋葱煮成了一锅。傍晚时分,霍相贞进了餐厅坐好了,望着安德烈的年夜饭哭笑不得。抄起筷子尝了尝,每样菜都是又酸又甜。安德烈很惶恐的看着他,既为了饭菜的味道悬心,同时也为了大虾仁担惊受怕。

霍相贞实在是夸不出一个“好”字,但是饥不择食,连汤带水的也吃了很多。最后拿起餐巾一擦嘴,他带着一盒火柴起了身:“走,放烟花去!”

霍相贞点燃了烟花。火流星接二连三的窜上空中,爆成一朵朵红牡丹绿牡丹。和霍相贞安德烈一起看烟花的人,除了守门的警察之外,还有府后街上的马从戎。

马从戎站在汽车旁,冻得鼻尖红,眼皮红,耳垂也红。没想到今年也还有烟花可看,只可惜身边没了大爷。

等到一场烟花落了幕,也没有人从大氅中伸出一只手,无言的递给他一只红包了。

他非常的想念大爷,他想只要自己进了门,就必定能把大爷的日子重新恢复起来。什么叫做“吃得饱”?难道大爷还能吃不饱吗?

他悔极了。去年夏天不该耍心眼整治大爷,让他一饿一天,第二天空着肚子自己走。也不该针锋相对的和大爷斗气,结果伤了大爷的心。细细碎碎的,他把霍相贞的好处全想起来了,越想越好,好得让他五内俱焚。心想,身也想,简直要想死他了。

自从离了霍府,他没过上一天快乐日子,虽然依旧是吃得好穿得好,可心里火烧火燎空荡荡,梦里都是大爷,而且是光屁股的大爷。

有人放烟花,有人看烟花。看守霍府正门的警察们全站到了大街上,仰着脑袋大开眼界。正是指点嬉笑之时,一队汽车却是缓缓停到了他们身边。车门开处,顾承喜弯腰下了来。

凭着顾承喜如今的身份,满可以随便进出霍府,警察们只有立正敬礼的份。而顾承喜一言不发。带着身后一小群卫士,他提着个很大的礼品盒子,轻手利脚的跨过门槛,往里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入侵者

除夕夜里素来是异常的冷,冷,但是喜气洋洋,冷也冷得让人痛快。虽然距离后头小楼还有一段长长的距离,但是顾承喜的心已经跳得很快,一边走,一边抬手又正了正礼帽衣领,并且强行憋回去了一个酒嗝。他这上没老下没小的人,家里一到年节,反而比那几代同堂的大家族还热闹。兄弟们全挤到他那里欢聚一堂了,忙得小林脚不沾地。他早上从天津出发上火车,中午才到了北平,到家之后几次三番的想开溜,然而始终是未遂,及至晚宴开席了,他匆匆的吃了几口酒菜,然后偷空半路离席,总算得以脱身出了大门。

皮鞋底子无声的踏着雪地,他走的一步一蹿,每步都带着弹性。他心花怒放,也心惊胆战,因为上次被霍相贞骂狠了,这回不知道自己露了面,又能得个什么果子吃。存着献媚的心,摆着狩猎的势,他带着他的卫士在夜色之中潜行。现在他也懂得许多规矩了,知道自己带着卫士不请自入,是很失礼的;然而单枪匹马的往里闯,他又真不大敢。

他怕霍相贞,不知道是因为爱而不得所以怕,还是纯粹只是怕。怕得久了,他简直快要恼羞成怒。不知道,也想不通,反正对方的拳脚力气是真的,可以玩似的先摔他个四脚朝天,再踢他个连滚带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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