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三)——尼罗

作者:尼罗  录入:01-16

一股子小凉风贯穿了游廊,吹得二人昏昏欲睡,正是凉爽舒适之时,游廊尽头的房屋中忽然起了喧哗,热热闹闹的总不消停。霍相贞本就心烦意乱,如今受了惊扰,眼睛都不睁,直接向上吼了一嗓子:“胡吵什么?!”

喧哗立时停了,李天宝穿着半袖衬衫,一路轻手轻脚的小跑过来。在游廊外面正对了霍相贞,他见霍相贞依然闭着眼睛,所以大着胆子做了个鬼脸:“报告大帅,卑职接了秘书长的电报,秘书长说要过来一趟,所以卑职忙着给大帅收拾屋子呢。”

霍相贞一歪脑袋,无精打采的睁了眼睛:“他来就来,给我收拾什么屋子?”

李天宝坦然的笑道:“也没怎么收拾,就是给大帅换床竹席,原来那床竹席都被汗沤酸了,秘书长见了,非骂我们不可。”

霍相贞听闻此言,感觉很不是味,但是昏昏沉沉的,懒得动肝火。重新把眼睛闭上了,他低声说道:“你们这帮混账东西,全是一戳一动弹,成天的偷懒糊弄我。秘书长要是不发电报,你们也想不起来给我换床新凉席!”

随即他向旁一挥手:“滚吧!”

李天宝答应一声,忍着笑悄悄走了。

马从戎到了泰安,熬了不过三天就热跑了,临走之时他给霍相贞出了主意,建议霍相贞搬到泰山上小住几日。霍相贞听了这话,第一感觉是扯淡,可是想了一想,他又活动了心思——反正现在山东太平,他到山中避几天暑,想必也误不了大事。

霍相贞越想越认为此事可行,于是命李天宝收拾行装,当真准备出发。哪知在临行前一天,李天宝拿着一份电文过来了,陪着小心说道:“大帅,第六军的顾军长发来电报,说是想来泰安看看您。”

霍相贞接过电文扫了一眼,随即将其递还给了李天宝:“不许他来。”

李天宝得令退下,然而不过一个小时的工夫,又拿着一份新电文回来了:“大帅,顾军长回电,说他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借道泰安,去登泰山。”

霍相贞这回根本没看电文,直接答道:“不许他登。”

李天宝再次退下,这回不出半个小时,他畏畏缩缩的第三次走到了霍相贞面前:“大帅,顾军长又回电了,他问大帅……”

霍相贞看他吞吞吐吐,忍不住要不耐烦:“问什么?说话!”

李天宝垂了头:“他问大帅是什么时候把泰山包下的。”

霍相贞用一条大毛巾擦了擦汗:“贫嘴恶舌,无耻之尤。不必理他了,总之不许他进泰安。”

李天宝也觉得这电报不大好回,所以得令之后,立刻走了出去。而霍相贞攥着大毛巾,一时想要宰了顾承喜,一时又怕顾承喜不好宰——起码现在是不大好宰,两军在山东正成对峙之势,合作二字不过是表面文章。一旦自己真对顾承喜动了手,山东河北的形势必定要乱,一场恶仗也是在所难免。

霍相贞现在不大敢动,好钢得用在刀刃上,他不能牺牲自己的小兵去报私仇。如今东南西北八方开战,他还打算乱中取胜,找机会把河北抢回来。

霍相贞在出发之前,让李克臣和自己同行。雪冰和孙文雄是带兵的人,不能离开大营,只有参谋处尚算清闲,可以随他出游。然而李克臣一听要爬泰山,吓得恨不能卧床装病——他是奔四十的人了,平日能懒则懒,着实是没有对着泰山卖苦力的闲情逸致。参谋长不去,参谋们也不好去;所以霍相贞只好单枪匹马的带着副官处和卫队上了路。

副官处以李天宝为首,还都是半大孩子的性情,听闻要爬泰山,提前许久就开始兴奋。及至这天清晨上了路,他们如同要去开野餐会一般,个个喜笑颜开。结果笑了没有两个小时,就笑不动了。其中李天宝自从做了副官长之后,难得劳动,身体最虚,手拄着一根青竹杖,他累得恨不能四脚着地。眼看安德烈还能紧跟着霍相贞往前走,他便抬手抓住了安德烈腰间的牛皮带,想要借力。安德烈被他抓得甩不开手迈不开步,很不自在。双方这么牵牵扯扯的走了一段路途,霍相贞忽然转身,一把握住了李天宝的手:“你跟我走!”

李天宝吓了一跳,心中叫苦不迭,然而又不敢拒绝。而霍相贞早就看李天宝浑身骨头没有二两重,终日轻轻浮浮的本事不大,派头不小,宛如马从戎第二,所以趁机也要给他一点苦头尝尝。攥着李天宝的小嫩手,他腿长步大,向前一味的疾行。而李天宝紧追慢赶,累得眼睛都直了,张着嘴只剩了喘气的份。最后他撅着屁股弯着腰,脸朝着地面哀求道:“大帅,歇歇吧,卑职受不了啦!”

霍相贞回头看他,不给他好脸色:“李天宝!平时你一不扛枪、二不打仗,现在索性连路都不会走了?”

李天宝汗流浃背的仰起脸,娇声细气的喘出了哭腔:“大帅,真累死了,卑职的腿都哆嗦得迈不动了。”

霍相贞看他着实是力不能支了,又向前望了望,见此地距离中天门已然不远,山路正是越来越陡。于是松了李天宝的手,他下令就地休息半小时。

此言一出,后方众人听在耳中,真如佛语纶音一般。李天宝当即挪到山路边沿坐了,呼唤旁人给自己捶腿。他的小同僚们也效仿了他,东倒西歪坐了一片。而半小时倏忽即过,霍相贞抄起李天宝的青竹杖,把满地的副官全捅了起来,然后赶鸭子上架一般,他领着这么一大队少爷继续向上攀登。后方众人也强打了精神,只盼着快到中天门——本地一位大士绅在中天门附近修建了一座小别墅,乃是霍相贞此行的终点。

一鼓作气的又走了许久,这一支队伍终于到达了中天门。霍相贞这一路饱览风光,颇有不虚此行之感。抬手指着刻有“中天门”三字的石坊,他正要对安德烈说话,不料未等他开口,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大队护军,护军簇拥着一顶山轿子,看样子竟像是从南天门下来的,而轿子上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阔客,正是顾承喜。

这一段山路陡峭无比,所以轿夫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壮汉子,能够抬着人高马大的顾军长进退自如。顾承喜本是翘着二郎腿向后仰靠着,如今放下腿向前探了身,他遥遥的对着霍相贞点头一笑。及至轿子走得近了,他笑模笑样的打了招呼:“霍军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说,我们算不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霍相贞看如今的顾承喜,一如看当初的连毅,因为坐实了对方是个敌人,所以反倒不动脾气了。抬眼望着顾承喜,他开口问道:“谁让你进的泰安?”

顾承喜笑道:“霍军长不让路,我哪里敢进。幸好泰山没真被你包下来,否则我连山都不敢登了。”

霍相贞听了这话,料想他是另抄小路上的山,上都上了,这事也就不必细究。而双方各自带了卫队,看人数正是势均力敌,所以自己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必因此坏了兴致。自顾自的迈了步,他带着随行队伍想要继续走。轿子上的顾承喜扭头盯着他看,看他穿着一身浅色运动衣,头发剃得只余短短一层,汗水顺着青色的鬓角痕迹向下流淌,人是明显的瘦了,没瘦在身上,瘦在了脸上,一张面孔轮廓分明的带了老毛子相。

一个脑袋越转越向后,最后顾承喜望着霍相贞的背影,忽然大声问道:“哎,你是不是去苏家别墅?”

霍相贞头也不回,没理他。

顾承喜不等轿夫落轿,一抬腿越过轿杆子,他直接飞身跳到了地上:“我也去!”

霍相贞极力的压着脾气,可是听了这话,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回头怒道:“你去什么?泰山我包不了,我还包不了苏家别墅吗?顾承喜啊顾承喜,我顾全大局,不肯和你算旧账,你怎么不识好歹,还对我纠缠不休起来?你以为我霍某人胆小怕事,现在奈何不了你顾军长了?”

顾承喜一挑眉毛:“苏培老的大公子在济南做官,人家苏公子前几天答应我了,说他家的别墅由我随便住。我来避暑,不可以吗?你霍军长怕热,我顾某人就不怕热了?”

霍相贞拧起了两道眉毛:“苏培老也原话答应我了,你儿子的话不算数!”

顾承喜语重心长的答道:“话不是这样讲,我那可是亲儿子啊!”

霍相贞见他油嘴滑舌,当众扯淡不止,而若论扯淡,自己必定不是对手,万一让他套进去了,兴许还有出丑的危险。对着身后众人一挥手,他言简意赅的下了命令:“走!”

顾承喜也一抬手,轻轻巧巧的说道:“追!”

第一百三十一章:山居生活

霍相贞先人一步的进了苏家别墅,想要关大门,然而顾承喜如影随形,几乎是和他的卫队一起进了别墅地界。苏家是全省闻名的望族,既然有力量在泰山中修建别墅,别墅自然不会坏;看守房子的老头子做长衫装束,也不是平常听差的派头。老爷和少爷几乎是同时派人给他送了消息,而他只有以一当二,同时迎接两位军长光临。

迎接两位军长也没什么的,老头子经过见过,并不是怯头怯脑的乡民;然而两位军长如同乌眼鸡一般,一对眼就啄,这就让他老人家为难了。

客客气气的,老头子把别墅一分为二,将两位军长分别安顿了,自己都觉着自己是长袖善舞。别墅是砖石结构的房屋,结构有一点像四合院,三面房屋加一面墙,围了个长方形的大庭院,两边另有小跨院。房前修了抄手游廊,庭院一角还有座高高的亭子,人在亭中坐,满眼是青山,颇有一番意趣。霍相贞既然来了,没有就走的道理,况且若是这么走了,倒像是给顾承喜让地方,面子上也下不来。

别墅里开了中午饭,全是清淡的山野风味,老头子见了霍顾二人的情形,料想他们绝无把酒言欢的可能,所以不偏不倚的摆出两桌饭菜,让他们各吃各的。霍相贞心中憋气,然而表面一派自然,只是一顿吃了大半盆凉拌野菜,因为听说这东西是败火的。

在霍相贞大嚼野菜之时,顾承喜已经吃饱喝足。走到房门口站住了,他脱了西装上衣,把衬衫袖子也向上挽过了肘际。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个红嘴桃子,他面朝着霍相贞那一国的方向,开始吃桃。

桃子熟透了,一口咬下去,甜蜜的汁水立刻横流。顾承喜吃得吸吸溜溜,牙齿不闲着,舌头也要对着桃汁围追堵截,把个桃子吃得有声有色。裴海生人在房内,第一次见识这么热闹的吃法,硬是没听出他吃的是什么。后来忍不住走了出去,他正好见到顾承喜把一枚大桃核吐进了手心里。

裴海生不声不响的转头又回了房,心里有些难受,因为军座这个吃相实在是太不体面了——军座时常就会“不体面”一次,让人防不胜防,比如在北平饭庄子里被人打得口鼻流血,比如在中天门嬉皮笑脸的向人撩闲,比如方才惊天动地的吃桃子。裴海生原来也没发现他毛病这么多,现在发现了,而且是越发现越多。每多一样,他心里就难受一次,像被人抽了个嘴巴似的。

裴海生拧了一把湿毛巾,想送给顾承喜擦擦手和脸。拿着湿毛巾走到顾承喜身边一看,他发现顾承喜手里又多了一大瓣西瓜。顾承喜那么高大,那么醒目,堂而皇之的弯着腰伸着嘴,呼噜呼噜的在西瓜上来回拱,仿佛只是一晃脑袋的工夫,西瓜就成了西瓜皮。把西瓜皮随手一扔,他直着眼睛打了个饱嗝。

裴海生无可奈何的低了头,同时把毛巾递了过去:“军座,给您。”

顾承喜接过毛巾展开了,一把擦出了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皙面孔。裴海生偷眼看着他,见他时而像人时而不像人,千变万化,神鬼莫测,简直折磨死自己了。

顾承喜觉得很痛快。

他知道自己如今这幅德行,在霍相贞的眼中,一定是十分不讨人爱。可这是他的真面目,好不好的,他就这样。当然,如果有用的话,他也可以继续对霍相贞装孙子;问题是装孙子没有用,既然没用,那索性就彻底不装了。

溜溜达达的穿过整座庭院,他直奔了霍相贞所居的东厢房。东厢房是高低参差的一排屋子,配着远方的云雾与近处的花木,很有一点画意。几扇房门全开着,内中帘栊层叠曲折,总有士兵进进出出,然而不见霍相贞的身影。

刚到门口,他便被安德烈拦住了。

安德烈刚洗了个凉水澡,浑身散发着湿冷的香皂气味,像只毛烘烘水淋淋的大动物,蓝眼睛也是冰冷的玻璃珠子。静静的盯着顾承喜,他不说话,单只是盯。而顾承喜迎着他的目光,却是满不在乎:“小黄毛儿,进去向你们大帅通报一声,说顾承喜来了,问他见不见。”

安德烈直接摇了头,同时从喉咙深处咕噜出了声音,含混嘶哑,乍一听不知是哪国话:“不见。”

他是个很年轻的面貌,这一声却是沧桑到了七老八十的地步,并且含着勃勃的怒气。顾承喜知道霍相贞的副官都是懂礼数的,所以听了安德烈的回答,他不禁怔了一下,随即心中酸溜溜的泛了醋意:“怎么着,你给他当家了?”

安德烈没听懂“当家”的意思,但是不假思索的点了头。随便它是什么意思吧,总之他不许顾承喜迈过这道门槛。他是个迟钝柔软的性子,对于一切都像是不很在乎,然而总忘不了上一年的除夕夜——这个人,曾经那样侵略过他们,那样侮辱过他们!

顾承喜是安德烈最具体、最唯一的敌人。他从离开祖国开始,就始终是含恨而活,恨谁?说不清楚,那是太宏大的一场浪潮,太激烈的一个时代,而他没办法和整个浪潮与时代为敌。恨是真的,敌人是模糊笼统的,直到那天夜里,顾承喜不请自来。蓝眼睛中射出了凶光,他想用他的拳头把顾承喜砸碎。

顾承喜也觉察出了他骤然生出的杀意,正当此时,房屋深处门帘一挑,霍相贞带着几名高大卫士走了出来。山中凉爽,霍相贞换了一身浅色猎装,单手又拎了一件灯芯绒厚外套。抬头看着门外的顾承喜,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待到走到安德烈身边了,他把外套往安德烈怀中一扔,同时侧身挤出房门,头也不回的呼唤一声:“走了!”

安德烈收回目光答应一声,然后一边穿外套,一边跟上了霍相贞。而顾承喜见霍相贞对自己是视而不见,便转身追着问了一句:“你上哪儿去?”

霍相贞没理他,带着身后几个人,径自走出了别墅大门。

顾承喜又嚷了一句:“越往上越冷,你他妈多穿点儿,别光顾着疼你的黄毛儿!”

霍相贞听了他的声音,真感觉如同听了炮响一般,声声刺耳震心,简直不能忍受。但是让他回头和顾承喜对着叫嚷,那又正中了对方的下怀;况且他平时连个笑话都不会讲,论耍贫嘴,他是必败。

快走几步远离了别墅,他带着精挑细选出来的几名随从,从中天门继续向上攀登。而安德烈本来存了吃人的狠心,这时随着他走了一阵子,热脑袋被冷风一吹,心中倒是渐渐放了晴。

这回队伍里没了李天宝之流拖后腿,霍相贞一路走得十分痛快,而且不知为何,山中游人也稀少,仿佛老天专为他们净了山一般。一鼓作气的登上了玉皇顶,霍相贞先不急着游览庙宇,只和安德烈险伶伶的站在极巅,凝望了下方的千山万壑。

良久的沉默过后,霍相贞忽然迎着浩浩的大风开了口,声音很轻,稍不留神就会疏忽过去:“站在这个地方往下看,看得人会想当皇帝。”

安德烈微微的向他歪了脑袋,要从风中捕捉他的声音。

霍相贞抬手揽住了安德烈的肩膀,低声又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可是还不曾凌过绝顶。”

手臂缓缓的收紧了,他叹了口气:“不甘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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