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参议听不到顾承喜的心声,只看这两个人互相抬举,果然是个同盟军的样子,心中便感觉自己是不虚此行,山东的霍顾二人拧成一股绳,果然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程参议在山东逗留了五天,先到济南后到泰安,最后从泰安出发回南京。临行之前,他悄悄的送给了霍相贞五十万元——事情总得一步一步的干,他认为霍相贞是有能力带动顾承喜的,所以要先把霍相贞笼络住。
霍相贞收了钱,也表了态。及至程参议启程离去了,他对着五十万元现款思索良久,末了派人往济南发电,让顾承喜过来一趟。
顾承喜好容易做了一次东道主,钱没少花力没少出,最后落了个憋气窝火的结果,一夜之间,左右嘴角各鼓出了一枚大火泡,疼得他简直不敢张嘴。很意外的接到了霍相贞的电报,他料想对方也不敢对自己下黑手,便怒气勃勃的出了发,当真从济南赶来了泰安。
及至见了霍相贞,他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毫不客气的问道:“找我有事儿啊?”
霍相贞从桌下拎出一只皮箱,“咣”的一声放到了桌上。然后一转身也坐下了,他开口说道:“程参议临走前给我留下了五十万元军费,我分你一半。”
顾承喜一听这话,气得头发都要打立正:“嗨!我劳心费力的招待了他一场,他屁也没给我多放一个,反倒偷着给你留了五十万,这姓程的是人吗?”
霍相贞听了他的声音,登时烦躁得一拍桌子:“糊涂话!”随即转向顾承喜,他又暴跳如雷的吼道:“他以为你是我的人!”
顾承喜被他一震,反倒笑了一下:“那我是不是你的人啊?”
霍相贞没接他的话茬,直接把皮箱向他一推:“带着钱,赶紧走!”
顾承喜现在不缺钱,所以可以云淡风轻笑嘻嘻,不把皮箱往眼里放:“你说句话,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人。如果是呢,我无话可说,这钱我都可以不要;如果不是,那咱们可就得好好算算账了——说吧,是不是?”
霍相贞扭头望向了他:“顾承喜,你要是愿意和我合作,就带着钱回济南去;你要是不愿意和我合作,那我也绝不勉强。”
顾承喜抬手指了指他,同时油腔滑调的笑道:“霍静恒,什么叫做‘绝不勉强’?现在外头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了,你得对我负责任。”
霍相贞直视着他沉默了片刻,末了转向前方,咬牙切齿的低声说道:“不知羞耻!”
第一百三十七章:泰安一昼夜
从济南到泰安,往来要走三四百里地,绝没有当天去当天回的道理,所以霍相贞让人收拾出了一处洁净房屋,专供顾承喜休息,然而顾承喜精神焕发,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霍相贞这里没有电风扇与冰桶合作出的凉风给他吹,所以在烈日炎炎的下午,他和霍相贞并肩坐在一间有穿堂风的阴凉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
霍相贞换了一身薄薄的短裤短衫,闭着眼睛仰卧在一把大躺椅上,顾承喜说十句,他能答上一句,并不是那一句话非答不可,而是他不愿意过分的慢待了顾承喜。如果把顾承喜当成一桩事来看,那么此人堪称是一桩好事,无论顾承喜意下如何,反正在程参议面前,是给他添了资本、壮了声威;可如果把顾承喜当成一个人来看,那么又着实是个混蛋透顶的家伙,让他一见便生杀意。而他尽管是一贯的对事不对人,可在顾承喜身上,“人”的成分实在是太占分量了,让他无法将其完全的忽略不计。
所以他昏昏欲睡的出着汗,暂时不想往事,只念前途。
顾承喜也长长的瘫在了躺椅上,虽然也热,但是不像霍相贞那么热,还有余力谈天说地。隔着一张矮矮的小方桌,他扭头去看霍相贞的侧影:“我说,那二十五万,你是真心实意要给我?”
霍相贞低声答道:“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不占你的便宜。”
顾承喜沉默了片刻,随即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嗤”的一笑:“说心里话,我倒是不怕你占我便宜。”
霍相贞感觉他是话里有话,而且言外之意仿佛是偏于下流,故而一言不发,只当没听见。
顾承喜欠身抄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冷的碧螺春。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他胸臆间瞬时凉爽了一下子:“静恒,醒醒,问你句话。”
霍相贞依然闭着眼睛:“没睡。”
顾承喜放下茶杯,翻身正对了他:“你最恨我哪一桩罪过?是恨我带兵跟你打仗,还是恨我除夕夜里上你家——反正那天我也是喝酒了,要是不喝酒的话,我不能那样儿。”
霍相贞听到这里,骤然睁开了眼睛,身上随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是被隆冬的风吹过了。
然后他笑了一下,笑是冷笑。胜者王侯败者贼,想在世外桃源独善其身,根本就是妄想,所以要抓住眼下的机会,哪怕顾承喜是毒蛇猛兽,自己也得制住了他。雪冰怎么说的来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脑筋飞速的转了几个圈,霍相贞大睁着的眼睛又缓缓闭了:“合作就说合作的话。”
顾承喜听闻此言,立时又欠了身:“之前的仇恨,咱们一笔勾销?”
霍相贞扶着矮桌坐了起来,无情无绪的看了顾承喜一眼,随即起身向外走去:“你歇着吧,我去睡觉。”
顾承喜直勾勾的盯着他,一个脑袋随着他转——真勾销了?应该不能,天下没有这么轻巧的美事;不勾销也不提了,从此一心只往前看?他好像也没那么大度;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一笔仇,他究竟是记不记了?
霍相贞回了自己的卧室。手扶膝盖坐在床边,他无端的生出了毛骨悚然之感,不怕别的,怕再失败。顾承喜方才像是给他提了醒——不只是提醒,简直是恐吓了他,虽然他知道顾承喜并没有要恐吓谁的意思。
一身的热汗全退了,他起身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末了停在窗前,他一动不动,向外望了良久。
安德烈走了进来,抬手轻轻一拍他的肩膀:“大——”
“帅”字没能说出口,因为霍相贞像受了针刺一般,猛然回身面对了他。安德烈吓了一跳,眨巴着蓝眼睛张了嘴;而霍相贞看清了他的面孔,一颗提起了的心这才又落回了腔子里。
“混账东西。”他开口骂道:“走路没声!”
安德烈递给他一条湿毛巾,讪讪的只是笑。而霍相贞一手接过毛巾擦了擦汗,一手抬起来,在他头上胡噜了一把。这小老毛子是个很结实的美人,除夕夜里被顾承喜打出了满头的血,后来没人特地管他,他也好了。霍相贞眼里看着他,心里又想起了那些无比寒冷的冬夜——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这么一个异国异种的小家伙,煨灶猫似的依恋陪伴着他。
又在安德烈的手臂上拍了一巴掌,霍相贞的语气变得柔软了:“我这儿用不着你伺候,自己找个凉快地方呆着去吧!想吃什么,自己去找。”
安德烈茫然的微笑着,一边笑一边摇头——他就是看到霍相贞独自回卧室了,才跟进来的。先前他一直和李天宝蹲在后院吃西瓜,李天宝手贱,吃饱了西瓜之后就开始拿他开心,一根一根薅他的汗毛。对于自己人,安德烈是永远不会翻脸和反抗的,因为身量太高力气太大,像李天宝那样的苗条青年,他能一拳捶死两个,为了避免误伤,他索性消极的逃了。
霍相贞见他不走,便是一边擦汗,一边心事重重的又转向了窗外:“你也是个不禁惯的,正经学问没学会,先学会磨人了。去,给我拿壶茶来,顺便告诉李天宝,让他照应着顾承喜。”
安德烈答应一声,领命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拎着一只大茶壶回来了。茶水里面加了冰块,茶壶表面也凝了一层细露。霍相贞端着一杯冷茶,继续盘算他的心事;安德烈则是闷声不响的找地方坐了,自得其乐的翻着一本旧字帖。
入夜之后,顾承喜回了屋子,因为心里犯着糊涂,所以晚饭吃得不饱不饿,自己都觉出了自己是魂不守舍。随行的副官们接了李天宝的班,伺候他洗漱休息。顾承喜的精力是随着权势一起增长的,如今晚上让他清清静静的直接睡,他睡不着,非得发泄一通才能躺安稳。灯一闭门一关,他把裴海生摁到了床上;裴海生由着他扒了自己的衣裤,同时气喘吁吁的问道:“军座在这儿也有兴致?”
顾承喜半笑半恼的答道:“老子干你,不用挑地方!”
随即他俯下身,用一个缠绵的吻堵住了裴海生的嘴。仿佛裴海生是甜美的,他长久的亲着吮着,气息带着热度和力度,紊乱的直喷到对方的脸上。情话可以是假的,但是情动做不了假,也没有必要作假。裴海生抬手搂住了顾承喜的脖子,心中喜悦得几乎有些悲哀,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千思万想是不是一场独角戏。顾承喜这样热烈的亲吻着他,他想,这还不算爱吗?
大床是铜床,可还是禁不住两个大个子在上面翻云覆雨,渐渐的也开始有了响动。裴海生跪伏在床上,在顾承喜的冲撞之中,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呻吟。顾承喜平时不怕他出声,然而今天心虚似的扭头看了看窗外,他低低的呵斥了一声:“别叫!”
裴海生安静了片刻,末了忍无可忍的又呜咽了。顾承喜骂了一句,俯身伸手摸向了他的脸。将一根手指填进他的嘴里,顾承喜喘着粗气边动边说:“要浪回家让你浪个够,现在你一声也不许出!”
话音落下,他忽然猛一甩手,同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借着窗外的灯光月光,他低头抬手一看,只见食指上齿痕赫然,亏得他这根手指常扣扳机,生了一层薄薄的老茧,否则非挂彩不可。
他是说翻脸就翻脸的性子,此刻见裴海生敢对自己发狠,他不由分说的动了武,强行反剪了对方的双手。裴海生失了支撑,一个脑袋向前直拱到了床角落里,然而却是一声不吭。顾承喜顺手拽过长裤,抽出皮带把裴海生的双手捆绑住了。垂眼盯着对方那坚挺的背影,他像憋了个激灵似的,忽然发疯一般加了力量,对着裴海生打起了冲锋。
狂欢结束之后,顾承喜心满意足的抽身而出。坐在床上略缓了口气,他挪到了裴海生身旁。裴海生赤裸的蜷在床上,英俊的脸上没有表情。转动了一双漆黑的眼珠,他望向了顾承喜,只是看,不说话。
他看顾承喜,顾承喜也看他,看了半晌,顾承喜一脚把他踹到了床下去。他这样大的个子,冷不防的跌落在青砖地上,摔出了沉重清晰的“咕咚”一声,听着都疼痛,但他依旧一言不发。
顾承喜翻出一条手帕,潦草的擦拭了自己,然后枕着双臂仰卧了,对着天花板说道:“海生啊,你要是跟我存了这个心思,那我往后可就不敢要你了。”
床下有着窸窸窣窣的动静,是裴海生正在自己互蹭着双手,想要挣开腕子上的皮带。顾承喜不会管他,所以他须得自己设法。好在皮带绑得马虎,他一点一点的转动手腕,拼着磨掉一层皮,总算慢慢的先抽出了一只手。
拎着皮带起了身,他单腿跪上床边,一字一句的说道:“军座,我不是他。”
然后抬手用皮带指向了窗外,他继续说道:“他离你不远,有本事,你现在走过去,直接睡了他。我就是我,当不了谁的赝品!”
顾承喜懒洋洋的答道:“大半夜的,不趁着凉快赶紧睡觉,你跟我扯你娘的什么淡?要嫌我这床上不舒服,你就给我滚到院子里跪着去!”
裴海生站在黑暗中,痛心疾首的看着他,感觉他像野兽一般,一句人话也听不懂——可是,他也有好的时候,好起来,也是真好。
就是这么半好半坏的才折磨人,裴海生宁愿他坏个彻底,让自己也好死心塌地的怀恨或者逃离。
裴海生在床边站了许久许久,站得没滋没味,是一场没有对象的对峙,所以后来,他自动败下了阵。
他上床的时候,顾承喜正打着香甜的小呼噜。他冰凉的刚一躺下,就有一条手臂搭上了他的胸膛。仿佛是出于惯性一般,顾承喜在梦中搂住了他。而他神情木然的扭过了头,向着顾承喜的睡颜凝视了片刻。
然后闭了眼睛叹了口气,他也睡了。
裴海生睡得不踏实,天刚一亮,他就醒了。悄悄的起身下了床,他独自洗漱穿戴了。卧室里虽然只睡着一个顾承喜,但是他平白生出了乌烟瘴气之感,很想走到院子里去呼吸新鲜空气。
霍宅的格局很乱套,顾承喜一行人是占据了一座小小的独院,出了独院往外走,又是月亮门套月亮门,迷宫似的有路没方向。裴海生是懂规矩的,所以很谨慎的向外溜达,并不乱走乱看。
时间实在是太早了,天亮归天亮,人却稀少。裴海生走着走着,忽然收住脚步,侧身躲到了一丛花木后方。
他想自己是看到了霍相贞。
霍相贞穿着长裤衬衫,衬衫袖子挽到了肘际。孤零零的站在一棵老树下,他双手捧着一个篮球,正在练习投篮,篮筐则是被铁丝绑在两股树杈之间的一个大铁圈。篮球被他一投一个准,因为永远是成功,所以简直单调到了乏味的地步;然而他很认真的运球投球,似乎也有一番乐趣。
裴海生静静的望着他,想军座很爱他,肯爱自己,也是因为爱他。如果没有他,军座别无选择,也许就只好只爱自己了。
正当此时,霍相贞单手托着篮球,毫无预兆的扭头望向了他。家里人不会有兴趣早起看他打篮球,所以他断定这位观众必是顾家的副官。
一个副官,见了长官不问好,而是躲躲藏藏的窥视,并且阴着脸,窥视得虎视眈眈。霍相贞不知道这是哪一路的规矩,不过也不必计较,上梁不正下梁歪,顾承喜手下的人,能懂什么?
抬手对着裴海生向旁一挥,霍相贞随即转向前方,继续投篮。而裴海生见了他的手势,仿佛出于本能一般,下意识的就转身走开了。走了没有几步,他又停了脚步,心想自己真是训练有素,霍静恒撵狗似的对自己一挥手,自己就像狗一样,当真夹着尾巴溜掉了。
裴海生回了卧室,进门之后看了一眼,扭头又走了出来——顾承喜已经醒了,正竖着一脑袋头发坐在床上发呆。都知道他有起床气,所以犯不着往枪口上撞,横竖他不缺人伺候,不差自己这一个。
裴海生钻进厢房中的一间小屋里,藏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末了见顾承喜神采奕奕的走出来了,他才也露了面:“军座,您干什么去?”
顾承喜对着他一笑,又无言的抬手向前一指,同时脚步不停,连走带跑的出了院子。裴海生望着他的背影,眼前还晃着他方才那个笑容——亲热,没心机,脸和眼睛都是干干净净。
顾承喜和霍相贞同桌吃了一顿早饭,心里本不想走,可又不敢在泰安久留,不是怕霍相贞宰了自己,是不放心济南那边的大本营。他和霍相贞的举动,基本就是半公开的,贺伯高那边一直没有反应,他感觉这不对劲。
“我别的不怕,就怕姓贺的支使连毅打咱们。”他想起正事,几乎有些忧心:“连毅的队伍不是在河南吗?和咱们正好是紧挨着。”
霍相贞懒得看他,所以长久的站在窗前向外望。宅子后头养了好几条大狼狗,大狼狗们日久生情,免不得弄出了几条狼狗崽子。狼狗崽子们四处乱窜,此刻院子里就进来了这么毛茸茸的一只,正蹲在树下舔鼻头。望着狼狗崽子,霍相贞答道:“连毅不会听贺伯高的话,你看他进河南之后打过谁?你我知道保存实力,他自然也知道。”
顾承喜顿了顿,又道:“看来贺伯高是真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