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语有着邪恶的力量,杜尔威很早就意识到,因为人类发明了语言,而屈服于人类文法规则的言语并不能够完整地表述人类脑海中情感的万一,于是受伤害的人们会说,‘你真的这么想?’,‘你真的这么认为?’,‘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甚至尖声叫嚷着‘闭嘴!’但人们怎么能够指望一个在人类本身思维诞生下的产物来描述它的造物者?
所以他们从不会在情感的冲动下张开嘴巴,相反的,他们会紧紧闭上。
鲁克在他身后沉默地移动着,杜尔威偷偷注视着镜子里的反射鲁克打开衣橱,若无其事得仿佛这不过是另一个他们之间合作的谋杀案,杜尔威靠着他的探长身份查案,而他则靠着他的名声与财富。
反射鲁克看上去有着疲倦的下巴,和紧绷的肩膀线条。
最近几日,他们之间的沉默已经变得越来越无法忍受,就像站在最闷热的湿气笼里挣扎着呼吸新鲜空气。杜尔威不明白,他们之间到底是哪一点出了问题,但一旦把‘谋杀’,‘破案’,和‘凶手’从聊天话题中剔除,杜尔威常常窘迫地发觉他还剩下的选择稀少得可怜,而不管他们怎么努力,最后杜尔威总是会看到雪赫拉的阴影覆盖了他们的所有交谈。
他不敢张口,害怕一旦屈服,无数的语言洪流就会冲破限制,仿佛某种辛辣而苦涩的野生汁液,把他们之间的精致爱情毁得一干二净。
刻意地让视线滑过各种稀奇古怪的花体品牌名字,杜尔威把僵硬的躯体挪到酒橱前,眼角余光还能看到鲁克在镜子里打量着戴安娜的尸体,眼神疲惫。
白色的舞裙和红色的鞋子,有那么一瞬间杜尔威敬畏的想,就算死去,戴安娜仍然还是那个著名的默片明星,柔软背脊像为镜头做好准备般在桌子旁拉出漂亮的弧线。
鲁克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但是酒橱上有某处不对劲,杜尔威不自觉拉回视线,研究起众多酒瓶里或高或低的水平线。他知道那个不对劲的地方就在某处盯着他看,他只要再仔细地找一下,靠近一点地打量——
灰尘。
杜尔威小心翼翼地把排成一列的酒瓶提起,在它们圆形的干净红木上,有某处多出了半圆的轮廓。那个半圆还没有被任何灰尘覆盖,而其他圆形上则似乎有着被拖拽过的模糊痕迹,仿佛有人故意地把酒瓶重新挪动过一般。
至少有一只酒瓶不见了。
有一只手在轻轻碰触着他的肩膀,杜尔威骤然回头,脑海里满是疯狂的猜测和想法,有那么几秒甚至忘掉了他们之间刻意拉出的冷淡距离,不自觉地向鲁克靠近了一步。
清浅的炽热呼吸扫过杜尔威皮肤,鲁克的眼神让杜尔威看不明白,在他们视线相锁的几秒里,杜尔威甚至可以发誓看到鲁克的嘴唇在动,但最终他只是把透明酒杯递到了他面前。
“闻一下。”
******
当那个警员拿着酒瓶闯进审讯现场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个发展。
潘妮格里菲斯就坐在他们前面,白炽灯在她脸上留下大块阴影,但杜尔威还是能在她缓慢眨动的翡翠眼珠下看到青黑眼袋和发红眼圈,油腻腻的黑色长发因为泪水而潮湿的贴在她脸颊两旁。
她说,像一朵枯萎在狂风暴雨里的丁香,我不知道有第三个爱人的存在。
巴尔吉在她背后的阴影里进进出出,不断摆弄着身旁看上去复杂而庞大的摄影器械,手肘划动的曲线充满了懒洋洋的味道,但在弧线空隙中却偶尔会出现迅捷而警觉的花俏手指动作,仿佛完整乐谱上画错的一个八度音,不和谐得刺耳。
“是的。”潘妮犹豫了许久才终于向麦克伊探长坚决地点了点头,“她自己有着一定量的卡蒙,但我一直监控着她的用量,事实上——”潘妮眼皮上的郝石眼影因为粗心大意而变成了两撇难看的不规则形状,仿佛上妆的手因为某种原因在不可控制的颤抖着,“她的所有卡蒙都在我手上,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她绝对,”一瞬间杜尔威以为潘妮会崩溃的哭倒在地,但下一秒钟她的脸部线条就变得僵硬起来,“绝对不会自杀的。”
潘妮,杜尔威仔细观察着,就像他曾经满怀好奇心地观察戴安娜一样,有一种粗糙而未经雕琢的气质,有几秒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站在风信子荭杆群里抽抽搭搭哭泣的农村小女生,但有几秒她看上去就跟戴安娜一模一样,拍打着眼睫毛冷漠而情色地打量身边环境,仿佛在心底计算着每个物品的估量价值。
他好奇,在潘妮眼中的戴安娜是不是一个能模仿一举一动的时髦大姐姐。
“乔鲍特?”
潘妮脸上仿佛蒙上一层黑色面纱,朦胧地掩盖住了所有流露神色:“并没有什么……我是跟着戴安娜一起进去的,大概几分钟后他加入了我们,交谈几句之后我就跟他一起离开了。”
杜尔威还记得戴安娜死前的潘妮,尽管只是短短一瞥,但那时候的潘妮就像饱满的玫瑰花蕾,在苍白白炽灯下肆意展现着自己的红润和生气,仿佛迫不及待地打算踏上旅程的兴奋孩子。但现在,现在的潘妮就像一本被读旧了的词典,或者一个发黄的白瓷器,甚或是干瘪的猕猴桃核心,站立和蜷缩一体两面地走进灯光下,面颊上爬满了坑坑洼洼的雀斑和干涸泪痕。
“他是个很自我的人,”潘妮的眼神呆滞地盯着漆黑地板,“我想他只是想确认他的魅力无远弗届,在他和戴安娜——我是说他们曾经有过一两次小口角,”潘妮的睫毛迅速地颤抖了一下,偷偷向他们抛去一个警惕的眼神,“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紧张起来,他也有点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
戴安娜和大乔安的化妆室分别设立在摄影棚左右两个角落里,顽固地保持着最远的距离和相同的重要性,没有任何人能走向任意一个摄影棚而不被棚里的工作人员看到。杜尔威看着潘妮纤长的四肢和脚脖子上的钛青珠串,或许她的角色就是维持着两个演员之间的绝对平衡,至少曾经是,现在的她早就已经不是一个拥有简单面孔,可以随时被忘记的演员助理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谁会想让戴安娜——”潘妮明显地压下了另一波哭泣的冲动,“鲍特先生,或许,但他进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我不知道我会不会错过他往水里倒卡蒙的动作。”
就是在这个时候,尖锐的大叫声和脚步声同时从大乔安的化妆室里传出来。
接下来有好几件事情同时发生。
一个警员在挥舞着手里的镀金玻璃瓶,大声叫嚷着某个酒名向麦克伊探长跑去,‘卡蒙!’他似乎喊着;大乔安爆发出一声女性般的高频率尖叫声,愤怒地把手甩向半空,但好几名警员同时向他扑过去,非常不雅观地把他压到了地面上;巴尔吉把一个看上去非常脆弱的玻璃屏幕从大乔安身边抢救出来,咆哮着向摄影棚外跑去,路上至少绊到两三个试图拦下他或者接近大乔安的警官。
麦克伊站在原大声地喘着粗气,突兀大睁的双眼似乎在试图把所有发生的滑稽闹剧都收在视线里,但杜尔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巴尔吉已经跑出了摄影棚,在红白闪烁的警笛声中跑向了街道黑暗拐角处。好几名警官吹着警哨甩着警棍追在他身后,其中一名跳上了黑色警车呼啸着驶上了歪斜小道。金色阳光正落在屋顶上,杜尔威试图用双眼对抗耀目日光,但所有他能看到的不过就是波浪状起伏的白色剪影和奔跑的黑色碎片。
紧紧拽着酒瓶的警官跑到麦克伊身旁尖声大喊起来,杜尔威能听到乔鲍特,卡蒙,和樱桃雪莉酒酒瓶嵌在不连贯的疯狂语句中,不自觉转头向鲁克看去,只是对视一眼,他就知道他们都在思考着一样的问题。
那一瞬间向杜尔威汹涌而来的巨大情感几乎窒息了他的所有思考能力,在几秒全然空白的颤抖中,杜尔威不得不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做出任何蠢事。
不管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什么,或者还剩下什么,他知道,杜尔威知道他们之间这种不需要语言的交流是永远也不会变的不动点。
“逮捕乔鲍特!”麦克伊在暴躁地咆哮着,“逮捕他!”
潘妮发出一声短促的惊讶喉音,害怕地躲开了大乔安胡乱挣扎的四肢。此时的乔鲍特看上去已经完全没有了著名演员的气质和风度,失去油膏支撑的杂乱头发披散在他紧紧皱起的额头上,裂开嘴露出牙齿,大声诅咒的大乔安就像一头择人欲噬的疯狗一般在警员铁钳中左冲右突着。
“不,不——”大乔安发狂地吼叫着,“我是被人陷害的,被人陷害的!”
几分钟内,麦克伊已经高抬着下巴得意洋洋地指挥着至少一打警官押着大乔安在已经闻风而来的记者群中走出了摄影棚大门,无数镁光灯在打开的大门缝隙中狂热地闪烁着,潘妮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仿佛一个失落了泰迪熊的小女孩,看着杜尔威问,是他?居然是他?
杜尔威不敢回头,但他能感觉得到鲁克上前了一步,默默散发着支持的热量。
“我想,”鼻尖处再度闻到了罗马香烟和书香的味道,杜尔威温柔地看着潘妮说,“这不是答案。”
******
一年半前,潘妮格里菲斯第一次在‘蓝色爵士’店里看到戴安娜爱利弗。
仿佛所有人都在一瞬间褪色成了黑白的静止默片,只有一个女人穿着色彩和戴着笑声站在圆柱型白色灯光里,精致的发型,厚厚的睫毛和血色嘴唇,她伸出纤长食指从下颚一路滑到胸前,把头甩到后方,淡蓝色声带在笑声中剧烈地颤动着。
潘妮挥舞着手里的黑白传单,跌跌撞撞地走到她面前,身旁世界仍然是一片静默,只有那个女人慢慢抬头,拍打着睫毛盯着她翘起唇角,她说,噢天啊,看看这个假小子。
就是在这个时候整个世界突然地回复了原状,潘妮能听到震耳欲聋的萨克斯乐队在演奏着某个摇滚乐曲,一个有着高耸胸部的黑人女明星大张双手唱着‘白天就是黑夜,黑夜就是白天’;大麻和香水混合的刺鼻味道混杂在血腥玛丽酒里,干冰烟雾漩涡状地扩大,仿佛在不自觉地吸收着附近所有熏天酒气;舞台中央抹着浓妆的康康舞娘摇动着黑边大摆裙,伴着鼓点疯狂地把高跟鞋跟踩在各种皮鞋舞鞋留下的空隙里,努力把下半身贴到任何一个空出臂膀的男士身上;有好几个人先后发出嘹亮嘘声,某个绅士醉醺醺的把手中高顶黑礼帽抛上半空,来吧,他癫狂地笑着,女士们,看看我手里的钻石!
潘妮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双颊布满烫人热度,我、我不是,她只能用近乎吐息般的声音气急败坏地抗议,我是女的!
生平第一次,她自我意识过剩地在意起了她布满雀斑的脸颊,乱糟糟的头发,油腻的牛仔裤和廉价的上衣,她想,看着那个女人优雅的伸长漆黑烟杆,薄荷香味在所有汗臭味中无比清晰的飘到她鼻尖,那个女人是一个——,潘妮努力想着适合的语句,是一个,一个,最终她迷糊地想,是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从睫毛下斜斜的看着她,用一种无比优雅的动作从她手里抽出传单,这是什么,她问,棕色瞳孔盯着纸张做出快速阅读所特有的细微移动,然后扬起下巴粗鲁的大笑起来,新女性?她盯着潘妮,眼神中的神色让潘妮突然清醒了过来。
现在回想起来,潘妮已经不大记得当时他们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了,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像笼罩在一团浓雾里,只有某个句子,某个眼神和动作还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用一种慢动作电影般的特写方式。
交谈,交谈,交谈,见面。
然后一年前,戴安娜挽着她的手臂说,你来做我的助理吧。
“这见鬼的是谁?”
戴着太阳眼镜的导演看着她问,语气里含着一种不明显的嫌恶和好奇,而戴安娜只是抬起下巴,强硬地把她往前推,我的新助理,她用一种顽固的语气说,我只要她。
潘妮只记得当时她身上传来的百合花香水味道,温暖的体热,和试映屏上旋转的黑白画面。
‘埃里克在收拾行李包,伊利莎白推门进来,面上露出惊讶神情。’
字幕。
‘你要离开?’
‘埃里克的面部特写上是沉重和悲伤。’
字幕。
‘是的,我的百合花,我需要准备一个新剧本,而你已经不需要我在你身边了。’
‘伊利莎白慢慢摇头。’
字幕。
‘我不明白。’
‘埃里克走出门外,在门槛上微微停顿回头。’
字幕。
‘有时候,我也不明白。’
有时候,潘妮想,或许她命中注定要成为戴安娜的助理。
戴安娜是她见过最复杂,最具有女性气质的多面体,而潘妮常常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模仿着她的一举一动,指尖划过耳郭的韵律,头发弧度的大小,仰起头大笑的角度,甚至拍打眼睫毛的速度,当某一天潘妮在她狭小钢床上醒来,习惯性的画上郝石眼影(因为戴安娜说这个最适合她小麦色的肌肤),涂上睫毛膏和唇膏,穿上衬托曲线的窄衣和牛仔裤,套上五寸高跟鞋后,她不得不停下来盯着镜子反射里的奇怪女人。
这不是她,潘妮疯狂的想,这不是她。
她记得自己曾经无比的唾弃那些为了男性眼光而去涂抹艳妆的女人,曾经骄傲的站在脏兮兮的同伴身边,大声的说我们不需要为了父权制社会牺牲自己的欲望,曾经烧毁了无数短裙,砸坏了无数高跟鞋,甚至宁愿躲到满是腐烂臭味的地下室里享受破坏形象的快感。
那天,当潘妮思绪混乱,脸色苍白的走进摄影棚里时,柯林斯摘下太阳镜,盯着她看了很久才低声问道,你愿不愿意接受声乐和演艺训练?
潘妮空白了很久才终于成功地把视线聚焦到柯林斯脸上,我愿意,她狂热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愿意。
06.你问我你应该看什么,我问我应该怎么活下去,这是同一个问题
默片,人们说,是一门高雅的艺术,高于想象中的现实,因为声音与色彩的缺席无可避免地论证了它的幻想性质,但当乔治梅里爱在法国把《月球旅行记》真正的投射到白色荧幕上时,观看者们仍然能够感觉得到那股让脊髓颤动的刺激感,就像初恋少女的第一次亲吻,十年来第一次回家时闻到母亲烹制的苹果馅饼香味,或者站在最美的月光下看着第一颗雪花融入湖面时所能感受到的那种超现实感。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词语能够描述一个已知的超现实所呈现的另一个超现实。
画家们不得不哀叹,当这堆移动的画面不仅能够忠实的完美复制空间,高度,宽度和时间,甚至还能通过简单的叠影和淡入淡出来创造出无比复杂的想象和梦境时,绘画艺术的意义还能存在在哪里?
人们看着自己在灰白屏幕上前后移动,窥视着另一个人类的片段,偷偷地把自己的想象投射到那个并不连续的移动画面中,一秒十六帧的胶片滚过手柄,电影便就这么诞生了。
尽管看过无数次,杜尔威每次都不得不为人类的创造力而惊叹,从最开始拼凑在一起的几张跑马照,到如今戴安娜爱利弗裹着白色围巾,站在灰色荧屏上流下一颗晶莹泪珠,这中间的发展不过四十年。
四十年,还不过是一个初生婴儿成长到壮年的时期。
有时候杜尔威会幻想四十年后鲁克的模样,或者他们站在一起的模样,但每次他都只会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水纹里波动,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仿佛命运在故意地捉弄他,偏偏把他的未来放在了他伸手可及的距离之外,而他就像一个坏脾气的孩子,哭闹不休地想知道答案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