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只有问他。我知道这只是无谓的挣扎,可要不这么做,我永远无法踏出下一步。
我怕他知道是我就不接电话,所以没打他手机,打的是他家里电话。
“喂,我是水原。”
响了四声之后,老师才接起。
“我是棚桥。”
“我挂了。”
我急忙大喊:“别挂别挂!”
“不要挂。这是我最后一次打来,所以请你听我说完。求你了。”
老师没有作声。我快速盘算了下怎么才能让老师放下心防,说出真心话,然后实际试了一下。
“我跟友梨奈在一起,正要去见我父母。现在,她去便利店买东西了。……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老师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哪怕只有一点点,究竟有没有快乐过?”
“因为是你,所以没什么特别快乐的事情。”
灰心不已时,耳边响起大竹老师刚刚说过的话——他不是会立即透露真心的人。
“老师,请你说真话。我不会再去找你,只想最后听一句你的真心话。”
“我不是说了嘛。不要让我重复那么多遍。”
“我去你家里真的让你很为难吗?对老师来说我就只是个麻烦吗?”
“没错。应付你真的烦不胜烦。”
“事不过三”看来也没什么用。可我仍然不放弃,拼命搜罗语言。
“友梨奈回来了,我得挂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不希望喜欢上老师这事变成不好的回忆。就算是为了切断所有迷恋,请你跟我说真话。你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老师轻轻叹了口气,嘟囔一句:“你真烦啊。”
“我不会让不喜欢的人进门儿,也不会把书借给不喜欢的人,更不会让不喜欢的人在我家住下来。这些事,因为是你我才同意。这下你满意了吧?”
电话突然挂断了。我把手机顶在额头上,狠狠闭上了眼睛。
因为喜欢我才让我进门儿。喜欢我才借书给我。喜欢我才让我住下来。这些全都因为对方是我啊——。
对老师来说,我的确是稍微特别点儿的存在啊。是不是爱情,这个时候,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多少是喜欢我的,这就足够了。
******
按下玄关的门铃,站在走廊上等待,门很快就打开了。
可一看到是我,老师立马就要把门关上。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门,硬是挤了进去。
“出去!怎么是你?你不是正在回老家的路上吗?!”
“没错。可是我中途落跑了。跟友梨奈也已经分手。我跟她说清楚了,喜欢上了别人,不能再跟她交往,婚也不能结了。”
老师愣愣看着我,说不出一个字。是太惊讶了吧,以至语不成句,只有嘴唇在颤抖。
“老师,你以前说过的吧,‘记忆是直接和行动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只要再被女人打耳光,不管是否情愿,仍会想起过去相同的体验’。这话,你说错了哦。被友梨奈打耳光的时候,我可是丁点儿都没有想起山口小姐的事。”
我摸摸被抽红的脸,笑嘻嘻的。友梨奈用尽全力抽的一耳刮子,脸上仍留有手的形状。
脸很痛,心更痛。面对泪眼汪汪的友梨奈,我能做的,只有道歉。
“刚刚不还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说再不会来见我了么……”
“我要是不这么说,老师怎么可能告诉我真心话呢?所以——”
我没能说完。老师给了我一耳光。一天之内被抽了两回,这种体验在我长长的人生里再不会有第二次了吧。
“太过分了!你现在马上给我回你女朋友那儿去,回去收回分手的话。”
“我不。我已经决定了,我不要强行终止对老师的喜欢,就算你说不行,我也要继续喜欢老师。”
老师好像整个身体都在拒绝我,面向墙壁,“咚“一声撞了上去。
“听了我刚刚那些话,你以为你有希望了是不是?”
“不是的,我不敢奢望老师接受我。我只是想继续喜欢你。”
“只要自己好受就行了吗?那那个孩子不是太可怜了吗?都已经准备结婚了……而且你父母他们,不也在焦急等待今天这一天的到来的吗?”
老师额头顶住墙壁,死死闭着眼睛。好像在诉说不想见到我的脸。
“爸妈他们,我刚打过电话了。虽然有点儿伤心,但我想他们能够理解我的。”
跟友梨奈分手后,我往家里打了电话。是爸接的电话,我对他说,今天去不了了。他问,那什么时候能来?
我回答说,过些天,我一个人回去。话到此,爸似乎已经明白了,对我说,年轻人总要经历很多事啊。我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说,代我跟妈说声对不起。然后挂断了电话。
“你……你个傻瓜。把那么可爱的女生惹哭了,还让父母也跟着伤心……喜欢我,喜欢我能有什么用啊。为什么啊,为什么是我啊!”
老师似乎愤恨难平,不断用头擦蹭墙壁。看他这个样子,我的胸中泛起苦涩。我的爱意于老师只是一种折磨吗?
“不要为我担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自作自受。我不会把责任推到老师身上。”
“我一丁点儿都没有为你担心。少自作多情了!”
老师“咚”的一拳砸向墙壁,像坏掉的机器一样,不断挥拳相向。
“我不会和你交往的。绝对不会!”
“我知道。我知道的,所以老师,不要再打了,手会受伤的。”
我想要抓住他胳膊,却被他用力甩开了。
“我诱惑你了吗?对于已有婚约在身的以前教过的学生,是我诱惑了你吗?”
老师双手锤在墙壁上,身体慢慢瘫软下来,蹲在地上。我挤到他面前,说,“不,老师没有诱惑我。”
“那究竟为什么啊?你又不是gay,怎么会喜欢上我的呢?”
“我也不知道。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你了。没想到喜欢上一个人这么容易。”
老师把头埋在两膝中间,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才不是。”
“果然是我诱惑了你。肯定是无意识间诱惑了你。”
我不这么想,可老师擅自下了结论,他继续说道,“一旦喜欢上一个人,不管如何掩饰都会流露出来的……所以你才会感受到我的感觉,喜欢上我的。肯定是这样没错。”
“老师……?”
“是我不好。明知不可以还是喜欢上你,都是我不好。全部都是我的错……”
“老师?你说什么?”
他的话容不得人漏听,我不禁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可看到他一直低着的脸,我却愣住了。
老师他哭了。睫毛濡湿了,眼睛也让人心疼得通红通红的。
“老师喜欢我是么?我是指,爱情的那种喜欢。”
“谁喜欢你!”
这个别扭的人儿,边抽啜着鼻子,边用袖口胡乱擦拭眼角泪水。
“可你刚刚明明说了喜欢我啊。”
“我没说。”
“你说了。”
“我没说。”
老师固执己见,我寻思正面攻击只会起到反效果。
“高中那时,老师说过喜欢我的吧?”
“……说什么呢。”
老师突然不再抽啜鼻子,好像一下子被拉回现实中一样。
“什么说什么啊,之前不是你对我说的吗?就是喝醉了让我留宿那晚。还说请我喝果汁也是因为偏爱我的缘故。”
“我没说过。我怎么可能说那种话。”
他斩钉截铁般地予以否认。而且脸上看不出丁点儿撒谎的痕迹。一时间连我都有些拿不准了,可实际上只是他不记得了。
“你可能不记得了,老师确实对我说是喜欢我的。我非常开心。即使没有什么深层含义,可是对老师来说我是有特殊意义的存在,只这一点就让我非常非常开心了。”
“……我果然诱惑你了。”
老师仿佛脱力般,再次把脸埋到胳膊里。我认为那种事连“诱惑”的“诱”字都算不上,可是既然有机可乘,我就趁势利用了一下老师的沮丧。
“以前的那种‘喜欢’,应该不是爱情对不?那对我产生爱情意义上的喜欢,是从我们重逢开始的?”
老师没有仰脸,微微点了点头。毫不设防的老师,在我的循循善诱下,一一从实招来。
得到确实的确认之后,我安下心来。与其说是高兴,还是安心贴切些。我不会失去老师了,我可以继续喜欢他了,我不必硬生生地舍弃这份爱情了。
“老师,你可以不用马上答复我,不过请你考虑看看,跟我交往吧。拜托你了。”
“不行,我已经有大竹老师了。”
这个人,都到这种地步了还不老实。我两手捧住他的头,强迫他抬起头来。
“你跟大竹老师已经结束了吧?否认也没用。我碰巧遇到大竹老师,都听他说了。那一晚,你彻底拒绝了他。……其实根本没去宾馆什么的不是吗?是演戏给我看的吧?为什么要那么做?”
连珠炮般的发问,老师红通通的眼睛里再次涌出了泪水。好像我太咄咄逼人了,一阵心痛。
“因为、因为要是不那么做,你是不会放弃的啊。”
“那天晚上,跟大竹老师分手后,整整六个小时你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老师总也不开口,我只得温言细语哄他,终于知道了真相。老师跟大竹老师分开后,躲到网吧里消磨时间去了。
然后貌似在那个地方拼命想怎么才能让我完全死心来着。其结果就是那晚那出闹剧。头发湿湿的也是为了增加真实性,故意在网吧里冲了个澡的缘故。(注:日本的网吧通常附设淋浴等日常生活设施,貌似某个日剧里也出现过^_^)
“为了我,至于做到那种地步吗?”
“不光为了你。也为我自己,我也想放开你啊。因为实在是很痛苦,喜欢上有女朋友的你,不是重蹈大竹老师的覆辙嘛,我怎么那么傻……而且你都要和她结婚了……”
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跟老师告白的时候,我说我会和友梨奈结婚,在那之前请让我待在你身边。我这么说本是不想让老师有精神负担,不过这种说法是以我的爱意对老师来说是个麻烦为前提的。
现在我知道老师是喜欢我的,就再也不会说那种话。不能再说啊。因我另有对象,请容忍我今朝有酒今朝醉式的爱情,——这种说法太失礼也太残酷。
那时,老师锤着我的胸口大喊——别那么自私。站在老师的立场上一想,那些话该是多么伤人啊。只要一想到老师那时的内心感受,我恨不得痛扁自己一顿。
“老师,我已经恢复单身了。所以,请跟我交往吧。”
“不要。我受够了,再不要任何人因为我受折磨。”
自己不想再受这痛苦的心情是真实的,不想别人再痛苦的心情恐怕也不是作假。长久以来,老师受尽了不伦之恋的煎熬,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坦然接受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的吧。
诱惑了已有婚约在身的从前的学生。自己的存在伤害了我的恋人。种种想法充斥脑海,使他难以自由行动。
“我,不会,和你,交往的。”
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字一顿的老师可怜极了。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我要保护哭泣的老师,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不是老师的错。所有的错,全部都是我的。是爱上老师的我不好。所以,不要哭了。”
我两手捧住他的脸颊,慢慢靠近他濡湿的唇。老师拒绝地摇着头,可我不管,仍然吻上他的脸颊。
“……爱情这东西,早晚会结束的。而你,到那时,对我也就无所谓了。算我求你,不要用这早晚会消失的感情玩弄我……”
******
是啊。爱情终究会结束的。几乎是瞬间的冲动一样的感情,我给不出永远的承诺。
但是如果是为了老师,我可以放弃所有。不管会伤害谁,都无法舍弃这种自私的想法。这就是爱情。真正的爱情。
“不要说这么悲伤的话。你以为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跟她说了分手的?今天,我弃她而来,可你把我的决心当什么了?”
我不想显摆什么,可还是没能忍住不说。也许爱情有一天终将消逝,可对我而言这是改变我一生的感情,这一点,我希望老师能明白。
“老师,说你喜欢我。”
只要听到这一句话,不管什么困难我都能克服。
“说啊,求你了。”
不要敷衍了事,我希望他面对我,看着我的眼,真心实意地,说出这句话。
老师什么也没说。可也丝毫没有从我怀里逃走的意向。
我摘下眼镜,焦急不堪地不断亲吻他的脸。眼睛,额头,鼻梁,在他脸上留下无数的吻。老师并不觉着讨厌。可终究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不愿意说你喜欢我呢?”
我小声呢诺,第一次吻上了他的唇。老师像挨了训的小孩子似的,表情扭曲,死死闭着嘴。不是拒绝我的吻,是绝对不愿开口说喜欢我。
“那么,至少允许我喜欢你啊。”
老师顽固地沉默着。我无能为力,只能再次抱紧他。
过了一会儿,老师的手,犹豫不决似地怯生生地环上了我的背。
只是这样,我就几乎要落泪了。好似听到他说——随便你!
“喜欢你。我喜欢你……”
在我小声诉说的同时,老师的手更加用力了。我们两个像迷失了方向的孩子一样,瘫坐在玄关地板上,紧紧拥抱着对方的身体,好久好久,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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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抉择
“老师,这本书,借我行吗?”
棚桥孝太郎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一本书回头问道。水原慧正坐在小桌儿前喝着啤酒,连头都没抬一下就应说“好啊”。
棚桥拿着书回到小桌儿前,啪啦啪啦翻着。他手里拿的,是堀辰雄的《大风起》。
“这本书里有个句子是‘风た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大风起,活否)?’,据说是作者的误译,是真的吗?”
这是Paul Valery的诗集《海边的墓地》中的一节。“大风起”一句不仅被引用在文章中,前半句还成了小说的标题。
“‘いざ生きめやも’什么意思?”
“诶?这个,就是那个嘛。‘めやも’就是反语啊……所以,差不多就是‘活下去吗,不,活不下去啊’的意思吧?”
听着棚桥语无伦次的回答,水原说,“八十分吧。”
“意思大体算是对啦。确切点儿说,めやも的‘め’是助动词‘む’的已然形,‘めや’是表反问的终助词。‘风起了。那么,要活下去吗?不,还是赴死吧。’这才是堀辰雄译的这句话的正确意思。不过要是直译Valery的诗句,应该译成‘风起了。我们必须努力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