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太久太久了啊……他叹息着想。
“我只是履行我的誓言。”临花看他一眼,“我说过我会帮他好好守护,可是那只是力所能力的地步,超出了一定范围,我不会牺牲的。”
“不可能。”墓陵不相信,皱起眉头,“我……我能感觉出你的那种坚定。”
“可能的。”临花温柔反驳,“我并不是骗你,只是我尽力了,我就不会难受。我早说过了,那是临水的天下,他守得住,那就是他的本事,守不住,那就跪着,我并不心疼。无论是人是妖是神,总得对自己有个认识,路是他选的,我会帮他一把,但是不会替他走到底。”
他拍拍墓陵的肩膀,语气愈加柔和了:“亲爱的,我不想跟你吵架,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微微一笑,“你实力比我还强,想杀青帝并不困难,如果你动手,我并不会恨你,所以你不需要哀求我杀他。”
他说亲爱的,说的款款深情,大方又甜蜜,眼睛真挚,可以看出是认真的,认真的像在开玩笑。
墓陵愣了一下:“你不在乎我杀他?”
“不在乎。”临花摇摇头,像是哄着要睡觉的小女孩,细声细气地解释,“如果他被你杀了,那是他的命,我并不能改变别人的命运,我只做好我自己的。”
他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看着窗外,那些灿烂的阳光从窗梗里偷偷泄进来,像是一片金色的金子,今天的天气着实不错。
“你去休息一会儿吧。”临花头也不回,“让曜奕过来,有些话,我跟你说不出口。”
他随便开口,觉得这种敷衍的话,墓陵未必同意,还以为要再说点别的,谁知道墓陵居然真的走了。
果真与他还是有差别的,临花怅然地想。
他低头看手指,想如果刚才墓陵抱着他的时候,真的哭了,或者……或者他让墓陵离开的时候,墓陵坚决不走,他或者真的会选择墓陵的。
他这一生其实几乎都是在打赌,少年的时候,打赌下在父亲身上,然后败得一败涂地,之后的赌注下在青君身上,几乎也是全线溃败,只有这个墓陵,是他不曾寄予希望,却真实地给他带来希望的。
那么温暖的身体,相拥的时候多暖啊,深夜的时候可以一起回忆过去,那些晦涩到出血的过去,可以被他们轻松提起,好像只是一场陈年旧梦一样。
他被别人说喜欢青君,可是他自己最清楚,他只是喜欢青君身上的那股味道,能让他深夜入睡的味道,无关其他,如果真能出现替代青君的人物,他真的能杀了青君的。
其实自己也特别卑鄙吧,临花想,笑了一下:“看了这么久热闹,不进来跟我讲两句话?”
“看你发呆,怕打扰你。”幽冥王提着酒进来,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微笑,“我精心培养的,不错吧?”
“他可能杀了你的。”临花看他一眼,盘腿在地上坐下,因为桌子已经被墓陵打碎了,所以曜奕只能把酒放在地上了,“你这么大手笔培养他,不怕吃亏么?”
“他只是个孩子。”曜奕打了个哈哈,很是宠溺的样子,又从袖子里拽出两个杯子,“跟我喝一杯么?”
临花看了一眼幽冥王,有点诧异,这个幽冥王好像与之前见得差很多。
“不要看了,我没有你这个分裂的毛病,还是我。”曜奕神情自若,帮临花倒了一杯酒,微微的舒气,“这酒还是我父王当年酿的,叫迷情。”他眯起眼睛,俊秀的脸上有一丝茫然,“很艳丽的名字吧?其实是烈酒,喝到极致,头晕目眩就会觉得幸福,因为会在幻境中看到一切自己渴望的东西。”
他浅浅尝了一口,尖尖的下颌搁到了膝盖上:“可惜他没有等到酒酿成的那一天,就死了。”
临花一愣,他找曜奕过来,原本是打算商量打捞事宜的,却不知道幽冥王跟他提这个做什么,不过他到底是久经阵仗的,很快就搭讪起来。
“令尊么?”
“是啊。”曜奕接口,“他生下来就文弱,并不适合做王上,更喜风花雪月之类的事情,可惜我们族秉弱,就他一支,也只能推他上位了。”
对于这个,临花倒是知道一点,上代的幽冥王几乎可以说是五界中空前弱的一个,连选命池都没熬下来,直接死在了上三界,导致幽冥界衰弱,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其他四界面前抬不起头来,直到曜奕上位才慢慢的好了。
“他若是在世,知道你这般出息,也会欣慰的。”临花不知道他的用意,随口安慰,不过也不算安慰,毕竟这是真话,曾经衰颓的幽冥界已经日渐强大了,几乎能超越魔界了,这成绩足够任何一个父亲骄傲了。
他不禁想起,他的父亲也曾经那样关照过他,可是他还是把魔界弄的一团糟,难怪他父亲不喜欢他,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是啊。”曜奕默默地喝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他也未必高兴吧,他生来就不适合这个位置,早点死了,也算解脱。”
幽冥王是个很俊秀的青年,与临花比起来,他的年岁小的简直像是婴儿,可是他的那种忧伤却那么绵长,临花忍不住想,这个王真擅长伪装。
百年前他过来的时候,打破了王城,这个少年尖叫着,那样的弱智,哪怕之前接见他,也是一副纨裤子弟的架势,可是真露出面目之后,这样的雍容。
他想,有着父亲遗志的幽冥王,一定不甘示弱,日后要有一番作为。
按照平时,他这会儿应该算计起来了,可是今天他什么都不想,他想也许是因为墓陵,也许是因为幽冥王与他一样,都挫败于父亲身上。
“我父亲跟你父亲倒是差很多。”临花也端起酒杯,那酒是浅紫色的,香气浓郁,他却只是看着,并没有喝,“他是天生的王者,好像生来就是被膜拜的,那种气场,万中无一。”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酒说是烈酒,反倒是甜甜的,带着江南小雨的清香,让人微醉。
微醉之后,便是火热,像是火舌烧到了咽喉一样,一阵热浪滚滚而来,炙热灼人,临花觉得热火逼来,鼻子都红了。
“还真是好酒。”他低声说,解开身上的外袍,他刚起床,只是穿着单衣,解开外袍之后,便露出了赤裸的胸膛。
五颜六色的的胸膛。
曜奕一愣,看着那靛青色的刺青愣住了,他没见过临花的身体,却是见过墓陵的,那小子是临花的分身理应与临花一样的,可是墓陵身上除了一些伤痕之外,从来没有过别的颜色。
他仔细看下去,才发现那是一片靛青色的森林,里面卧着一只驳,白身黑尾,虎牙豹尾,结合了狮虎豹的一切优势,一手举着三角戟,怒斩波涛。
“这是……武阳真君么?”
靛青色的背景里燃烧着浅浅的红,不是火,而是鲜血。
鲜血背后是一个穿着白衣的青年,手举神弓,衣袂飘飘,笑脸含春,却有一种凛然的气势,像是能顶天立地。
“是啊,我的祖宗。”临花点头,武阳真君是历代以来最强的战神,那是个谈之色变的年代,而他的那个祖宗,便是那个风云变幻场里的主角。
“很奇怪。”曜奕仔细看了两眼,认真评价,“我以为会是花呢。”
其实临花的身上有刺青也不奇怪,妖怪的身上几乎都有,就像他所知道的,碧水君临水身上就是一幅磨捱血池图,大幅大幅的战斗图,猛虎咬碎猎豹咽喉,夜叉刺死大风,成千上万的鲜血,蔓延出朱砂红,像是一汪碧血。
奇怪的地方在于,临花的居然不是花,曜奕想,他几乎习惯了各种各样的花,浅蓝的、深紫的、鼻涕青的、鸡蛋黄的……或娇柔或美艳,就像临花眼角形形色色的花一样,却没有想过还能在临花身上见到武阳真君图。
“我在叫临花之前,是属于黄乘族的。”临花眼皮子也不抬,“就像碧水君,虽然叫临水,可是他最擅长的其实并不是水而是碧火一样。”
本家总有自己的绝杀,上了斑斓山,父皇才会定下新的绝杀,他虽然出生就没有族人了,但是血液里万年流淌下来的基因还是够他了解自己的天赋。
有些东西,是亘古流传下来的,什么也抹杀不掉,以前有人称之为血统,之后有人称之为DNA,黄乘族能有那样如日中天的地位,自然也都是一群杀胚。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厌倦吗?”临花淡淡的,“饿着肚子的人永远体会不到那种厌倦,因为他只会想着吃饱,只有那种物质生活美满到一定界限的蛋疼生物,才会觉得厌倦。”
曜奕有点惊讶,看着那层刺青慢慢地收敛了起来。
他想还是有差别的,墓陵与临花再像,也到底是有点不同的,那点不同如此的少,却如此的分明,像是某个分水岭,一旦临花表现出来,那就泾渭分明了。
墓陵可能狂妄可能骄傲可能清冷可能暴戾,但是墓陵没有这种厌倦,这种厌倦是血统里的,因为天生的高贵而形成的,他想他有点懂临花的意思,只有那种生来就出生在极富极贵的繁华奢靡中才有的厌倦。
因为享受过太多的美好了,所以才有资格厌倦,总是在春花秋月何时了之后,才会觉得生无可恋。
“寿命长,便意味着我们有庞大的种族与庞大的富贵,况且活的久了,看的就淡了,所以我们生来几乎都是仙族。”临花眯起眼睛笑了笑,他似乎很喜欢讲故事,慢慢地说着,声音是沙哑的,可是很好听,“可是……虽然矫情,但是确实有种东西叫寂寞,能够活那么久,纵然是夫妻子女亲人也会慢慢地变得厌倦,因为太熟悉了啊。”
“那之后便是无聊,之后便是企图挣扎的改变。”临花说,觉得幽冥王真是个合格的听众,安静认真,“我在人间的时候,曾经认识一个人类,他是人类中公认的那种精英,娇妻慧子宝马香车,可是他不满足,他讨厌每天按部就班地去工作,然后周末带孩子出去玩,他觉得一层不变很痛苦。”
他停顿了一下,曜奕忍不住问下去:“然后呢?”
“然后?”临花想了想,笑了起来,“然后他离家出走了,三十几岁的男人了,像是一个孩子一样的出走了,他抛弃了一切,决定开始新生活,走一条与过去完全不同的道路,于是他从捡垃圾开始。”他再次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新生活的喜悦,不过他最后死于一场斗殴,说是因为他捡垃圾的那个地盘发生了对峙,他被顺手砍了。他死的那天,我正好在附近,过去看了看,他红色的血流了一地,很美很脏,我想那些嫌弃报警的路人一定不知道他曾经是人上人,有那么美好的生活,可惜最终死的时候还是像一条野狗。”
他再次停顿,这次停顿的很久,曜奕也不催他,安静的喝酒,他拎了两坛酒过来,他悠悠地斟酌,却也很快干掉了一坛。
“见笑了,今天突然想起一些事情。”临花突然道,回过神来笑笑。
曜奕举着杯子晃晃:“无所谓,本来我就是想找你谈谈的,相识一场不容易,我还挺喜欢你的。”他轻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怪可爱的,“毕竟要对战了,不是么?”
这家伙难道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临花想,不过也无所谓,他讲的是实力,并不是战术,被知道了也一样。
“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啊。”幽冥王斯文地喝着酒,“突然想起一些事总是有原因的吧,是因为墓陵么?”
“没什么。”临花淡淡的,“只是突然想起一个女的。”
“你母亲么?”曜奕呵出一口气。
临花有些诧异:“你知道的真多啊。”他叹了一口气,“是啊,她长得极美极美,总有人说蔷薇妖娆牡丹华贵,两花之色可夺天下色,可是她们连她的一个手指也不如。”
曜奕也有点诧异,再给他倒了一杯酒:“从你脸上可真看不出来,不过那种绝代风华的女子,下场应该都不太好吧?”
连人间都有自古红颜多薄命的话了,想来那个美丽到了极致的妖怪也是如此。
“她就是那种女子啊。”临花笑起来,“不过她是神仙,不是妖怪。”
曜奕倒酒的手抖了一下:“那她……”一个神仙,怎么和一个魔君搞到一起去了?
“这就是叛逆啊。”临花握住他的手,帮他稳住,低低笑起来,“对一个希望改变的神仙来说,还有什么比爱上一个魔君更震撼的呢?她讨厌那种一层不变的生活啊。”
尽管那是他的母亲,他照样讽刺的兴高采烈:“她以为那是一个游戏罢了,谁知道自己摔进去了,她真的爱上那个男子了。”
爱上了魔君,惨烈的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她贡献出了血脉,却不肯断了那情,于是便被他厌恶的无与伦比,因为他的心里,只是记着狼王。
她哀怨而死,他自然无所谓。
临花再喝了一口酒,感觉那种灼热喷过咽喉的感觉,有点诧异以幽冥王这样文秀的男子怎么禁得住的。
“可她还是生下你了。”
“她生我是希望我杀了他所有的孩子,然后再自杀。”临花微微一笑,春风一样的和煦,他们喝的酒是浅紫色的,倒在碧玉的杯子里,荡漾的色彩却是黑色的,“不过我也有点叛逆,所以并没有按照她的希望去做。”
她母亲从来不爱他,千辛万苦地把他生下来,只是为了报复。
可惜他也讨厌一层不变的生活,所以还是没有按照她的吩咐去办,他想自己也是个不孝子,连母亲最终的心愿都不肯达成。
酒都喝的有点多,临花伸手去倒最后一杯酒,这酒不愧是叫迷情,千杯不醉于他,已经有点晕眩了,只是晕眩中,他并没有看到幸福。
他想,不是看不到,而是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他眯眼去看幽冥王,少年双手抱膝,幽幽而坐,喝的比他还多,临花忍不住想,不知道对方这刻眼中看到的是什么。
惨死的父亲?少年发奋的自己?或者是未来君临五界的美好?
他呵呵傻笑起来,有点羡慕。
“很美好的故事。”曜奕回过神来鼓掌,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出了美好,“作为听众,我回报你一个消息好了。”
临花一愣:“什么?”
“墓陵刚才哭着出去的。”曜奕指指窗外,托起下颌,目光淡淡的,“他真的跟你不同的,没你那么坚硬,这百年来,他一直在盼着你回来,像是孩子渴望家长。”
临花睁大眼睛,似乎不太听得懂曜奕的话,只是无措着。
“其实说他是孩子,你比他还是孩子。”曜奕叹息,喝了一口酒,满足地微笑,“明明没有被背叛过,却觉得全天下的生物都恨你,明明有那么多爱你的女孩子,却孤独寂寞的好像全世界都死去了。坐在高位也不高兴。临兄,其实你是中二病患者么?把世界想的那么黑暗,默默地对自己说,我不小啦,要看清这个黑暗的世界,不再上当。要怠倦要无趣,要做个古井无波的老人。”
他喝完酒,冷哼一声下判定:“你这样的神经病,难怪没人爱,再深的请入不了你眼,你怎么有资格责怪别人?”
72 意以醉
三 意以醉,花藏泪,引罢杯酒何处归
骂人是个技术活,临花长这么大,擅长暗讽,却没有骂架的天赋,所以被劈头盖脸一顿乱骂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