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北海之夜
程宇是水性很好的,从小在后海荷花池子里泡大的小孩儿,他扎猛子游泳潜水都没问题。
可是这会子根本就不是会不会游泳的事儿,冷峭的初冬夜晚,他在湖里扑腾了几下,浑身的衣物瞬时被浸得透透的,冰冷刺骨的湖水吞没到胸口脖颈处,心脏的血流凝固。
程宇跟那学生说:“你跟我回去吧,别闹了。”
小眼镜挂在桥墩子上,也冻得牙齿不停地叨,哆嗦着说:“我,我,我不要。”
程宇问:“你为什么就非要想死呢,你跟我说说?”
小眼镜说:“我,我,我喜欢的人不要我,我失恋了呜呜呜……”
程宇说:“她不要你你就玩儿命再回去追啊!你死了她就能喜欢上你吗?!”
小眼镜哭着说:“他不会喜欢我的,永远不会的,呜呜呜……”
程宇苦口婆心地劝那孩子,在水下边儿待了五分钟,已经快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船上的人一看不好,赶紧拽着保险绳往回拉,把程宇给拉上船。
华子赶紧把小酒壶递上去,程宇喝了一大口,眼泪都辣出来,酒露烧心,热力从内往外涌,冷热相激,浑身的皮肤又疼又痒。湿透透的衣服被寒风一吹,快要结出一层冰渣子。
程宇转脸儿又下去了一趟。
那学生抬头一看又是程宇,都快哭了:“警车哥哥你,你,你别来了,哥你快回去吧……”
罗战这会儿工夫跑到了汉白玉石头桥上,眼看着桥下头程宇泡在冰水里,跟桥墩子上摽着的孩子喊话。
罗战一看这哪行啊这,这他妈的是在救人吗这个?救人再把自己冻坏了可怎么办啊!
罗战在桥上嚎叫:“程宇你快回去!快上岸去!!!”
程宇冻得嘴唇发紫,脸色发青,浑身僵硬得冲罗战挥挥手,喊不出话。
桥上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罗战心急火燎,在人群里蹦高儿地骂:“程宇你就这样儿,你老是这样儿,你说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程宇又被同事拉回船上去了,一伙人拿棉被晤着他。潘阳俩手啪啪啪拍打程宇的脸,跟抽耳歇子差不多。程宇的眼神儿都冻木了,俩眼发直,不会转弯儿了。
待到程宇第三趟下去的时候,那学生摸黑一看,还是这个警察,不知所措地都哭了,两行泪冻得像挂在红脸蛋上的冰镏子。
程宇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牙齿剧烈打战,带着恳求的语气:“你看,我都,下来,三趟了……你就,跟我,上去吧……”
程宇本来就没吃晚饭,冻饿交加,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么折腾啊!他的头疼得像要从眉心处裂开,胃里烧痛如同刀绞,脸色青紫,两眼发黑,一只手攀着水里的铁栅栏,就快要支撑不住。
罗战看见程宇的手脱了力,像是失去了知觉,整个人突然向水里沉了下去!
船上和岸上的人乱作一团,喊叫声此起彼伏。
罗战脑子里嗡得一声,血往脑门儿上撞,头重脚轻。他徒劳地爬上岸边围栏大喊大叫,眼睁睁瞧着程宇在水里被绳索拖拽上船,毫无知觉力气的身体像挂在船帮上浸满了水的一只麻袋。
“程宇!程宇!!!!!!!!!!”
罗战嘶吼。
他那时候突然害怕极了。
他这辈子亲身经历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痛,可不敢再来一回。程宇要是出个什么事儿,简直是挖他的心、要他的命了。
一群同事七手八脚地给程宇剥掉外边儿一层厚重粘连的湿衣服,再拿大棉被裹上,晤手晤脚,推拿心口,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程宇痛楚的喘息声。
程宇累得不能动弹,血液凝滞,四仰躺在大鸭子船的甲板上,两眼直勾勾盯着墨蓝色清澈的夜空,瞳膜上繁星变幻出奇异的图案,耳畔隐隐约约听见罗战喊他的名字……
又有人划着小船增援,罗战突然甩脱大衣,腾空翻过围栏,跳下岸堤,扑进了水中!
冰冷的湖水争先恐后灌入他的衣服领子,他顿时弄明白了,一百年前泰坦尼克号上那些倒霉蛋都是怎么冻死的。
真尼玛的冷啊我操!!!!!!!!!!!!!!!
罗战嗷嗷地像只大雁似的在水里扑腾,蹿上小船,劈手夺过船桨,哗啦哗啦地就划过去了。他重新又跳进水里,游向那个桥墩。
潘阳瞧见了,急得喊:“罗战你回来!你你你,你没系保险绳呢你不要命啦!!!”
程宇挣扎着从棉被里探出头来,吃惊地盯着罗战水中的背影。
罗战是脑子气炸了,火儿大了,摽住桥墩子,一把薅起那孩子的衣服领子。
小眼镜吓坏了:“你你你,你干嘛,不,不要……”
罗战破口大骂:“你妈个不要!你瞎折腾什么,跟老子上岸去!”
小眼镜吓得拼命摇头。
罗战冒着火质问:“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眼镜抖抖索索地说:“我,我,我叫徐晓凡。”
罗战怒哼哼得:“好,徐晓凡,我问你,你瞧见刚才那个警察了吗?”
小眼镜哀怨地点点头。
罗战扯着脖子怒吼:“他为了救你一命他都跳下水来三趟了!这水多冷啊,把人都快冻死了,你妈的也是个老大不小的人了,懂不懂事儿、有没有心肝啊你?!
“你看在他这么辛苦这么玩儿命地救你,你好意思寻死吗你对得起警察同志吗你他妈的要折腾到啥时候啊你!!!”
小眼镜也内疚了,觉得对不住认真负责的小警帽儿,呜呜呜地哭。可是寻死这事儿有时候就像某种强迫症,或者癔病,不达目标不罢休似的,这时候进退两难,骑虎难下了。
罗战只泡了一分钟,也冻得小腿肚子快抽筋了。
小眼镜忽然小声抽泣着对罗战说:“你不懂,我,我,我喜欢我们班长,可是他,不喜欢我,他喜欢女生……”
罗战:“……啊?”
小眼镜哭着说:“我,我是同性恋,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呜呜呜……”
哎呦喂……罗战顿时哭笑不得。
他一把掰过这孩子的脸,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吼道:“同性恋怎么啦?哪个小王八敢瞧不起你?!”
小眼镜:“唔?……”
罗战说:“瞧你这点儿出息,他不喜欢你你去追啊,他瞧不起你你就不敢去喜欢他了吗?!”
小眼镜小声说:“唔……可是他们说我是娘娘腔,说我恶心,说我变态……”
“他姥姥的变态!”
罗战拿手一指不远处的鸭子船:“你看见船上躺的那个警察了吗?你知道他是谁吗,知道吗?!”
小眼镜傻乎乎地摇头。
罗战话音铿锵地说:“他就是老子喜欢的人!!!”
小眼镜蓦然瞪大了眼。
罗战跟那孩子鼻子对着鼻子眼对着眼地吼道:“我跟你说实话,我喜欢的人他妈的也不稀罕我!可是有人敢说老子有毛病、老子娘娘腔吗?你看我像变态吗!
“我就明明白白理直气壮地喜欢他了,怎么着吧?谁还能拦得住老子真心扒肺地喜欢一个人吗?怎么就不成啊,我不配喜欢他吗!!!”
小眼镜怔忡地看着人,被罗战那股子与天斗与地斗舍我其谁的气势震慑住了。
罗战低吼:“小子,哥是过来人,我告诉你,真心实意地喜欢一个人,不在乎对方怎么样,怎么看咱,咱就掏心掏肺地对他好,等着他回心转意……
“你到底有多喜欢一个人,不是要看你在这里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的,还他妈玩儿自杀,你是个带把儿的爷们儿不是?真喜欢一个人,是在于你到底为对方做过什么你为他付出过多少!咱只要付出了让他明白了咱就值了就不后悔!!!”
小眼镜哭了,鼻涕眼泪哗啦哗啦得。
罗战伸出手:“小子,折腾一晚上了,走,跟哥回去。”
这俩人湿淋淋地被大伙捞上船,一个累得趴在船板上嗷嗷地吐脏水,另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罗战还不停地哀嚎“抽筋了,老子右腿转筋啦”。
一群小警察都特别好奇,罗战究竟跟那孩子说什么了。
这边儿下去好几趟劝说无效,怎么罗战下去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这孩子就突然想通了呢?
程宇跟罗战俩人并排躺在一起,都累得说不出话来。
程宇扭头看罗战,就这么看着,漆黑的眉拧在一起,撅着嘴,怒哼哼的样儿。罗战一看程宇那表情,就是在埋怨他呢,尼玛又多管闲事,尼玛又见义勇为,你烦不烦你瞎起什么哄,多危险啊你挣那份工资了吗巴拉巴拉巴拉……程宇那一套他听多了,都会背了。
罗战双手合十捂着脸,嘿嘿嘿得乐起来,躺在人堆儿里仰望天空,乐得潇洒无惧,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觉得自个儿真他妈的伟大!
他跟徐晓凡那傻孩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心里话,挂在心尖尖儿上想要对程宇倾诉的话。
他那天对程宇放了几句狠话,回来之后很快就后悔了。他每次跟程宇甩脸色,都会后悔,觉得自己脾气太臭,觉得程宇这样的人值得更好的,值得自己全心全意地付出,再多爱一点儿,爱得还是不够狠。
程宇如果真的结婚了又怎么样呢。
结婚了也不妨碍他继续喜欢他。
只是遗憾的是,这个能够给程宇幸福、光明正大地宠他爱他一辈子的人,不是自己了。
华子联系了学校,开警车把救起来的学生送回学校去。
罗战看见程宇从棉被里爬出来,身上的制服长裤都冻硬了,支支棱棱得不成型儿。
罗战一把拉住:“程宇,我送你回家。”
程宇皱着眉头:“我还有事儿呢。”
罗战诧异:“有啥事儿啊?这大晚上的,都快十点了。”
是啊,都忒么的快十点钟了!程宇掏出手机,一看十几个未接电话,头皮发麻。他连忙拨回去,这回轮到叶雨桐不接他电话了。
程宇把警服大衣往湿衣服上一套,嘴唇还是灰白色的,就往公园大门口走。
罗战赶紧追出来,俩人一路跑,身后留下两道湿漉漉的水迹。
那晚是罗战把程宇送到约会地点的餐厅。
他一路上开着车,不断地扭头看程宇。程宇坐在副驾驶位上,都来不及把座椅放倒,直不棱登地坐着,就迷瞪过去了。
罗战把车里的暖气开到最大,给程宇烘着衣服,怕这人着凉,又把自己的加厚羊毛大衣脱下来给程宇盖着。
程宇的头发零零散散地披在脑门儿上,面容疲惫,衣服上带着泥水,脏兮兮的。刚才在冰水里泡那么久,差点儿冻僵了,缓了半个多小时才暖和过来。
罗战酸不唧唧地说:“程宇,你说你就这副模样去见丈母娘,能捞着好儿吗?”
程宇闭着眼哼道:“我忙工作弄脏的,我又没干别的……总比爽约不露面儿强吧?”
程宇赶到餐厅,大堂里还剩几桌残羹冷饭,服务员都快打烊了。
程宇赶忙问:“看见一个年轻的姑娘带着父母来吃饭吗?七点钟时候来的?”
服务员漠然摇头:“七点钟?没印象,都翻了好几轮儿的客人了,早走了!”
程宇茫然地在餐厅里转了一圈儿,知道自己搞砸了,脸上的表情渐渐黯淡下去。头一回见叶家父母,对方还好意迁就自己的时间,结果还是把人放鸽子了。
罗战跑进来问:“都走了?太晚了。”
程宇发短信跟叶雨桐道歉,解释,我来了,但是来晚了,确实是去救人的,这才刚忙完了下班儿,真对不起。
叶老师的短信回复:【程宇,我明白了。我想跟你谈谈,还有,我们分手吧。】
程宇垂着头,盯着手机屏看那行字,看了很久。
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门口下台阶的时候,脚底下突然一软。
罗战一把扶住人:“程宇?程宇……”
程宇软绵绵地靠在罗战身上,呼吸炙热混乱,身体虚弱得发抖,抖得节奏不太正常,看起来非常不舒服。
罗战不敢动,一手撑住程宇的腰,抱着人,轻轻地抚摸后心。
“程宇,没事儿哈,哥送你回家,咱回家呗……”
程宇浑身无力地靠在罗战肩膀上,眼里微光闪动,喃喃自语:“你说,我是不是,特差劲的一个人啊,接触时间长了,特别让人受不了吧……”
“这种问题你问我?问得太傻逼了吧,你想听我说什么啊!”罗战故意挤兑程宇。
程宇:“你想损我就直说。”
罗战:“说我有多稀罕你,你想听么?”
“操……我不想听。”
程宇低声地,声音沙哑。
这家餐厅的马路对面儿是个咖啡吧,叶雨桐就坐在咖啡吧靠窗的小桌旁。
她的眼贴着窗子,手指不断擦着涂满哈气的窗玻璃,一次又一次地确认她看到的两个人。
她看见一个男人搂着程宇的腰,程宇靠在对方肩膀上。
凭叶老师的敏感心思,她甚至不需要跑过去扒过人脸仔细看,就能猜到,这男人一定是她第一次见到程宇时,为程宇殷勤地戴帽子、掸衣服、有说有笑的男人。
两具挺拔修长的身影缓缓靠拢贴和在一起,支撑成一个人字形,在餐厅灯火通明的外窗玻璃上映出一丛纯黑色的剪影,看不出表情,听不到话音儿,但是叶雨桐能辨得出,那副剪影的线条轮廓无比的和谐流畅,宛若天作天成……
程宇甚至从来都没有这样抱过她。
没碰过她。
叶雨桐忍不住流下泪来,泪水与窗上的哈气晕成一片……
35.同床共枕
叶雨桐目送程宇上了罗战的车,离开。
她终于弄明白了一些事,心理构建出的一栋充斥美好幻想的海市蜃楼原本就根基不牢,如今彻底坍塌。
叶家爸妈都是体面的知识分子,脾气修养很不错,一句埋怨没有,那晚坐在饭馆里等,等了整整两个小时,等到九点钟,站起来走了。
老两口临走前跟闺女说:“女孩子第一回结婚,一定要慎重。婚姻对女孩儿太重要了,你嫁了个什么人,你将来一辈子过得就是什么样儿的日子,改变不了的。”
可是叶雨桐太喜欢程宇了,单纯的喜欢,尽管这种喜欢原本就是一条执着到底的单行线。
叶妈妈跟女儿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男孩儿,可是你觉得对方也喜欢你吗?
“我听你讲过这么多小程的事儿,唯独就没听你说过,这男孩儿他怎么对你好的,他怎样跟你相处的……我特别相信你的眼光,这男孩儿在某方面一定是个出类拔萃的人,但是,你觉得他真正适合你吗?他这种状态……能跟你过日子吗?”
叶雨桐心里特清楚,程宇对她的感情甚至不及她对他的十分之一。
她一点儿也没怀疑过程宇是个正派的男人,绝不会故意骗她耍她。但是她完全没把握程宇对她究竟有多少感觉,究竟有没有感觉。
程宇被派出所同事嘲笑这人有毛病,性冷淡,其实一点儿都没冤枉他。
叶雨桐和程宇相亲相了三个月,连嘴儿都没亲过。
相亲还真的就是纯吃饭,俩人做对桌,你一口我一口,互相相面,极像五六十年代组织上介绍对象,安排见面,严肃地讨论革命工作,背诵毛主席语录,交待思想状况。
此外,俩人还逛过一趟北海公园,围着太液池琼华岛绕了一圈儿,步伐频率类似老头老太太溜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