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表少爷究竟怎么样了?
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墨书在心中求神拜佛开来,走进房中寻找起来,一边大喊:“表少爷!表少爷你在吗?表少爷——”
“墨书……”
有微弱的声音从房顶上飘下来。墨书刚惊觉望去,眼前却是一花,肩膀上一重,他不由自主拖住扶住他肩膀的人。
顾朝曦竟然是从房梁上跳下来的,还因事出突然,身上穿的只有一件单薄亵衣。
墨书怔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顾朝曦运筹帷幄居于庙堂久了,连他都忘记了顾朝曦是会轻功的。
顾朝曦往前踏了一步,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一般向下软倒,墨书连忙扶着他往床上去。
墨书见顾朝曦满头虚汗,脸色苍白发青,忙问:“表少爷你伤着哪里了么?”
顾朝曦摇了摇头,嗫嚅着唇,似乎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墨书更急,丢下句“表少爷你等等,我这就去找大夫。”蹬蹬便跑了。
甲一堂好歹是京城有名头的医馆,连里面的大夫都特别镇定,墨书一进一出来,他正悠闲地靠着东院大门旁的杏树下看医书,见着墨书便收了书,任墨书把他引领进去。
大夫给顾朝曦搭脉,时间不长,可把墨书等得够难受,等大夫收了手墨书便问:“大夫,我家表少爷怎么样了?”
大夫捻须思索片刻,满脸愁思的样子,仔细看了看床上的顾朝曦,慢条斯理地说:“这位公子,你这病只有症状没有病因,恕老朽医术拙劣,实在看不出来。”
顾朝曦显然料到了这点,虚弱地笑了笑,道:“大夫所言不错,我这病的确治无可治。”
大夫闻言,又捻须思索,最后说:“虽然不知病因,但对病症下药还是可以的,公子体虚,也可以正好补一补。”
顾朝曦道:“那就劳烦大夫了。”
大夫很快给顾朝曦开了一副方子,写明医嘱,交代了几句,墨书付了诊金便送他走了。
等折腾这一番之后已经是时值正午,墨书问顾朝曦:“表少爷,正午了,要不要吃点什么?”
顾朝曦半合着眼,却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他去了多久了?”
墨书自然明白“他”说的是谁,便回道:“崔大人怎么也得黄昏才能回来。”担忧地看了看顾朝曦的神色,提议道,“要不,我去给崔大人递个信让他回来?”
顾朝曦躺在床上,半天没说话。
直到墨书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锦被里传来轻微的声音:“不、不用了,他今天应该是回不来了。”
“为何?”墨书不解问。
崔夫人都找上门了,崔笙都给抱走了,难道这么长时间没见面的儿子她拦不下来么?
顾朝曦也懒得解释,侧过身合上眼:“你先出去吧,我累了。”
见过太后后,崔雪麟一直觉得今天遇到的事情很蹊跷,从顾朝曦那些金簪开始就有些不正常。又想起自己离家之前顾朝曦的痛得挣扎蜷缩的样子,心中又是担心又是抽痛,没等到宵禁便离开官署,准备回家去了。
策马到丹凤门的时候,听到后面传来有人叫自己的声音,他回过头一看,却是兄长崔雪麒。
“大哥?你今日不是轮休么?怎么在这里?”
崔雪麒勒住马,忧心如焚地道:“今天午时时娘带着笙儿回家来了,我的东院已经被发现了。”
崔雪麟闻言一惊:“那……出云呢?”京中多是说他在外金屋藏娇拒不归家的流言,顾朝曦还在东院,万一让崔夫人给逮住了可怎么办?
“我这就回去看看!”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和顾朝曦之间的关系知道的人少之又少,顺道把顾朝曦的性别给忘了。
崔雪麒见他心急,忙拉住他:“你先别急,别说顾贤弟不太可能被娘抓起来,就是娘真的想多了顺手把他给抓了,也应该不会出什么事。”能出什么事?崔府又不是刑部大牢,能上刑么?
崔雪麟看着哥哥:“那依大哥的意思,我们下面该怎么办?”
“既然你想要知道顾贤弟到底在不在崔家,那不如你和我一同回去吧。”
崔雪麟耷拉下眼皮,没应声。
崔雪麒再接再厉:“你都回来这么长时间,就回去一下,又不能少块肉不是?你一天不回来娘可是一天念叨着你,算哥求你,今天就跟着哥回去吧。”
崔雪麟再不情愿也经不起他这样说,只得点点头。
第六十章: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4)
冬日的夜色总是来得早而深重,崔雪麟跪在桌案前,唯一感觉到的,就是暮色越来越暗,房中的烛光越来越亮。
他低垂着眉目,心中想:这个时候出云应该吃过饭了吧?在沐浴么?噢,今早上朝的时候他说他胸口痛,不知道墨书找大夫来看了没有,严不严重。
他的思绪飞得老远,半点不在这里,当然,也不再训诫儿子训诫地正在兴头上的崔夫人这里。
崔夫人给他从头指摘到尾,说得口干舌燥,连续了两杯茶都未尽,可停下一看,自己二儿子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也没有个声响,不知有没有在听。
她一拍桌案,喝道:“你听到了没有?!”
崔雪麟没有任何反应。
果然!崔夫人气得牙痒痒。
旁边陪站的崔雪麒看不下去,走过去拍了拍弟弟的肩,崔雪麟如梦初醒般用迷茫的眼神看他。
“二弟,娘问你话呢。”
崔雪麟嘴里含糊了一声,道:“娘说得对,孩儿知道错了。”
崔夫人“哗”地站起身,脸气得发青,指着崔雪麟的指尖一直颤个不停:“你……你你,你如今功成名就了是不是,连娘的话都不听了是不是!”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下来,她掩面泣,“我辛辛苦苦养了这个多年的儿子,回京这么多天连家门都不回来,见都不愿见我一次!老爷你在天之灵睁眼看看啊!你管管他啊!我管不了他了啊!我对不起崔家列祖列宗啊!我……”
“娘!”崔雪麒连忙上去劝,一边给崔雪麟使眼色。
崔雪麟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起身走过去,口中慢慢道:“娘,孩儿现在已经是战功赫赫,让崔家名留青史了,您百年之后也会受人敬仰,崔家列祖列宗会很满意的。”
崔夫人一抹眼泪,瞪着他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现在厉害了,位极人臣了,连圣上都要忌惮你三分了,你以为你就天下无敌了可以为所欲为了?你这个不孝子!”
崔雪麟烦躁地皱了皱眉:“娘,孩儿到底不孝在哪里?”
“你……”
“孩儿可曾短您衣食?”崔雪麟不为她眼泪所动,“还是孩儿立此功名,外人不曾高看您一等?”
崔夫人怔了怔,撇嘴道:“你从不曾回来看我!”
崔雪麟道:“家中有兄长,又有笙儿,少我一个也无妨。”
崔夫人摇摇头:“那不一样……”
崔雪麟又道:“娘一定要我回家,定然是有事找我。”
“娘在你眼中就是如此的人吗?!”
崔雪麟点了点头,气得崔夫人直翻白眼。
“那,既然你这样说,我没有事找你倒还不如你所愿了!”崔夫人咬着牙道,“那我告诉你,我给你相了门亲,过几日你就上人家家中提亲去——就这个事,你看着办!”说完便要往外走。
崔雪麒连忙拉住母亲:“娘,虽然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二弟还没见过人家,也不知道二弟喜不喜欢,这样是不是太武断了?”
崔夫人道:“武断什么,我是他娘,我还不能决定自己媳妇是谁!再说那是我千挑万选选出来了,人品相貌家势绝对差不了!”
崔雪麟往前走了一步,缓缓道:“孩儿倒是怕我配不上人家。”
“你这叫什么话,你可是堂堂——”
崔雪麟截口道:“堂堂什么都好,孩儿都承受不起,不如娘让大哥娶了她。”
“雪麟你胡说八道什么!”崔雪麒对自己弟弟转移目标的行为深恶痛绝。
崔夫人竟然真的看向崔雪麒,后者忙要说什么推拒。崔雪麟却悠悠道:“总之,孩儿这辈子是娶不了妻了的,娘与其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不如从兄长那里入手。”
迈步到前面向崔夫人一揖,崔雪麒道:“孩儿还有事,先告退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
崔雪麟顿了下脚步,说了句“镇国公府”,接着往前走。
崔雪麒怔了下,迅速瞟了眼已经处于暴怒状态的母亲,生怕待会儿由弟弟点燃的火烧到自己身上,忙跟上去:“二弟你等等,我跟你去!”
经过崔夫人那一通修理后的东院显得更加冷清,本来院子就大了,如今连唯一能蹦跶的小孩子都给接走了。
顾朝曦手里揣着手炉,披着赭红色的大氅出来,身后跟着小厮还鼻青脸肿着,一说话有点漏风,那是因为昨天给打掉一颗牙。
小厮跟在顾朝曦身后,寸步不敢离,偶尔提醒起风了该吃药了什么的。墨书不知干什么去大清早就出门了,叮嘱他一定要好好照看好顾朝曦,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的他都要劝上两句。
顾朝曦一一听,却没有回应,在院子坐了一会儿,此时已经是元宵过后的天气,再过一段时间天气就该转暖,地上的积雪都化了只是青石板湿到地缝里,地上看着没有一处是干的。
后来真的起了点小风,顾朝曦把大氅拢了拢,和小厮说起话来:“小哥儿,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小厮笑道:“那当然知道了,今天是咱们大燕皇帝册立皇后的日子!”
顾朝曦看到他满脸笑意,便问道:“你觉得这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
“那你倒是说说好在哪里。”
小厮没曾想他真的问仔细的,挑着眼皮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公子您是读书人,我们市井小民,和你们想的大道理不一样,我们呢,就是听的坊间传言。我要是说了您可别笑话。”
顾朝曦微微笑:“既然是传言,那就是民意,你且说。”
“那我可说了!咳,我一直听西市酒肆里有个说书先生说,这慕容贵妃和圣上当初在城外清福寺初见便两相倾心,圣上立马就让了慕容贵妃进宫,进宫来慕容贵妃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后来生下长皇子,只是这皇子命薄,竟然就这么给害死了——”
“你怎么知道是害死的?”皇子夭折在历代史书中屡见不鲜,自然是被害死的居多,但体弱夭折亦不少。
小厮道:“那当然是害死的!慕容贵妃不是有个妹妹也进宫了么,这二女争夫啊,慕容贵妃就是太善良了,没留神就给这居心叵测的人给钻了空子——我听说这贵妃的妹妹当时是专门伺候长皇子的。而且她要是不害死长皇子,她生的皇子现在别说是雍王了,就是个普通王爵都封不上的吧!”
顾朝曦听着,但笑不语。
小厮说完,偷偷看他脸色,心中有些忐忑:“公子,我就是道听途说,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其实……你说得挺对的。”历代以来,贱婢生子,生而不养,当初燕帝早早就设下那个局,先让慕容珑月养这个孩子,再把孩子抱走,算是逼她露出爪牙来,好让瑶儿收拾她。
只是,这么机密的事情,又为何会流传于市井,这怕也是那位燕帝所为。
这么算来算去,虽然乱了,但倒好看得出来,他对瑶儿,真的有情。
那,那三根金簪,就算是没有错付。
顾朝曦仰头看了看天,忽然说:“现在什么时候了?”
“快到晌午了,”小厮道,“公子,该用午膳了。”
到这会儿,封后大典也该进行得差不多了。进去等也是等,出来等也是等,出来不见得好等多少……
他点了点头,起身屋里走。
一顿饭加上吃药,左右也没有折腾过去多长时间,他坐在书桌前翻翻书,却觉得眼前所有的字都糊成了浆糊,竟然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书换了一本有一本,心中却没有一点镇定下来,小厮再没眼色也看得出他差不多是闲得慌,却又犹犹豫豫不敢说话。
顾朝曦看到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你想说什么?”
小厮道:“公子,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
顾朝曦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往时也是这样过,我要么看书要么练字要么弹琴,但今天我实在是……静不下心来。”
今天这样的日子,怎么能静得下心呢?
小厮想了想,提议道:“我姐出嫁之前那天也这样过,她是特别想见我姐夫又有规矩说不能见,这让她着急一宿没睡着。”
他看顾朝曦脸色有些发青,马上弥补,“诶,我就是想说,我姐那天晚上拉着我说了一宿的话,什么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说完了天也亮了,公子您虽然不是上花轿,这主意倒也算不错,不如您试试?”
顾朝曦垂下眼睑,默默道:“其实,你说得不错。”顿了顿,“要说心里话,我埋得太深挖不出来,不如我讲个故事,你听听看如何?”
小厮敢说不好吗?忙应了:“公子您觉得怎么解闷怎么来。”
目光垂下来,凝视着面前书页上的一页,那上面“归去来兮”四个字写在最头一列。
缓缓吁一口气,好似从这口气开始,他翻出些陈旧的记忆来。
“以前呢,有个大山上,很高很高的山,山上有冒着热气的温泉,有白茫茫终年不化的冰雪,还有一对……师徒。”
他咬着那两个字眼,觉得有些陌生,重复了一遍:“嗯,师徒。”
“师父是个很好看的女子,很厉害,本领高强。徒弟从小跟在她身边,不是很听她的话,然后,受到惩戒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下来,久久不接下去。
小厮虽然觉得这故事无甚趣,但也还是追问:“受到的是什么惩戒?”
“就是……”他说,“就是很厉害的惩戒,从此以后,徒弟再也不敢顶撞师父。”
“好无趣……”小厮小声抱怨。
顾朝曦抬了抬嘴角的弧度,轻叹了一声似的:“是,很无趣——但世间之事,无趣才是真实。”
从汉朝开始就有一种害人的方法在宫闱斗争中屡见不鲜,它叫做厌胜。
用一个桐木小人,刻上你恨的那个人的生辰八字,略略再打扮下他的容貌身材什么的,用针在小人身上扎,你扎哪里那人哪里就疼。
这方法能折磨人,但不会死人。
在千百年来的传言中还有这样一种,就是如果能够把那人胸口之血浸淫在桐木小人上,那行事起来将事半功倍。
顾朝曦呆呆坐在桌前,很长时间都不发一言,直到夕食时有人推门走进来。
听着脚步声,他抬起头,是墨书回来了。
第六十一章: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5)
墨书尽量把脚步放轻了,看向顾朝曦的目光还带着几分小心。顾朝曦“唰”地站起身,还带翻了桌上的半盏残茶。